第142期 中国云诗刊【围炉夜读】灯火下,村子里的陈年旧事如在眼前
编者按:但凡心中存有乡村灯火的人,应该是幸福的。因为贫穷,山村的点滴灯火犹如久旱山崖底下渗出滴滴清泉。文章以灯火为主线,叙述自然流畅,通过朴素的语言,将村子里的陈年旧事、风土人物描写的栩栩如生、如在眼前。灯火是乡村的眼,是乡里人的语言,灯火饱含了乡里人家的爱恨情仇,生死离别......
乡村灯火
本刊特约作者:冰糖葫芦
夕阳的余辉还未完全隐去,夜色就急不可待地从东边漫漶而来。犹如墨汁一滴一滴滴入清澈的水中,水由淡变浓,最后将村庄、山林和田野等藏得严严实实,让一切归于无形,归于本真。
正在堂屋里剁猪草的母亲,不得不停下来,点亮用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然后看了看门外,黑夜早已堵在门口,向屋内探头探脑,昏黄的灯光被夜风摇曳着,无法冲破强大的浓稠的夜呀。母亲紧锁眉头,焦虑已然爬上瘦削的脸庞,急急地走出去,摸到屋前坪地上,站在茂盛的桃树下,往蜿蜒的小径尽头眺望。可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只是夜的黑。其实,母亲在听,听父亲走路时发出的声音。可除了喃喃的风声、桃树叶子的沙沙声和蟋蟀等虫鸣的声音,没有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拽着母亲的衣襟。我感觉到母亲的焦躁和不安,因为父亲耕田还未回来。母亲转身回屋里,点燃马灯,拔了拔,发出耀眼的白光,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母亲提着灯,走出一里多远,站在路口,举着马灯照向远处,不时向小径尽头张望,唯恐错过父亲最先出现在拐角处的身影,唯恐有半点怠慢。母亲静默不语,我知道,母亲焦虑时一贯如此。我不明白,父亲平时对母亲那么凶,甚至打骂,父亲骂一次,打一次,就更加深我对父亲的怨恨。可母亲健忘似的,父亲下地回来晚了,生病了,或者动怒发火,母亲都像是自己犯了错似的,心里惶恐和不安,脸上写满歉意,对父亲总百依百顺。
父亲终于出现在树林的拐角处,掮着犁耙,牵着牛,“吧哒、吧哒”的声音,沉闷而冗长。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母亲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轻轻问了一句,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父亲没言语,抑或不屑一顾,气呼呼地走过母亲身旁。母亲则提着马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照亮父亲前面的路。而我早早躲在暗处,我很知趣,怕父亲多变的脾性,怕父亲随时扇过来的巴掌,会重重地落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烧半个晚上。
母亲提着灯站在路口,等候父亲归来的情景,不知有多少次,我记不清了。这样的情景,至今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或在我的梦里。在我懂事时,才恍然明白,母亲的灯不仅照亮了父亲前行的路,照亮了亲情,还照亮了我们一家。那情景时常让我感动着,温暖着游子漂泊的孤寂的心,鼓励我走好人生的每一步。
后来,家里这盏唯一的马灯送给了姐姐。姐出嫁那天,天还未亮,我提着母亲提过多少次的马灯走在最前头,走在山间小道上,照着姐姐出嫁之路。前一天晚上,姐姐与母亲在房内嘤嘤了大半夜,到临行前还舍不得离开。我身后的姐姐脸上布满泪痕,泪如断线的珠子,没完没了地掉落,眼眶红红的。自此,灯走进了姐的新家,希望能照亮姐的新生活。
小时候,我害怕黑夜。我不敢看黑夜中孤零零的灯火,我怕看到的不是灯火,而是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孤魂野鬼。而村里要算羊二叔最大胆,从不怕鬼。天旱时,村后的山塘开闸放水,水珍贵,羊二叔不放心,担心被别人截流,一人守水到深夜,眼睛睁像驴蛋一样,看着最后一滴水进了自家田里,才提着灯迷迷糊糊地走回家。羊二叔是老光棍,他说他遇见过鬼,可从未遇见过女鬼,言语中流露些许遗憾。
在靠天吃饭的家乡,一旱就两三个月,是常有的事,喝水都成了问题。山塘见了底,只剩下黑乎乎的泥巴时,山塘里侧的水井也几近枯竭。水是从岩洞里流出来的,洞口小,一次仅容一人爬进去,往里平平的几十米处下面就是暗河,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人们只能望洋兴叹。听老人说,暗河里有巨蟒,曾经出来过,有人亲眼见过。可亲眼见过的人早已作古,是真是假,无从考证。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因此,没人敢进去舀水,只有羊二叔举着火把大模大样地一人爬进去,舀上一小桶清凌凌的水折返爬了出来,全身是汗,头上、衣服上沾满泥巴或尘土,像在地上打过滚一样。舀的水,最先给银婶,因为老黑走失后多年不见踪影,银婶可怜着呢。羊二叔每次有意,可水归水,银婶从未给羊二叔好脸色。银婶家的水够了,才能轮到其他人。羊二叔戏谑说,哪位妇女同志甜腻腻地喊他一声羊二叔,或羊二哥,水就给谁。村里的女人与羊二叔嘻哈惯了,争着抢着喊羊二叔、羊二哥,羊二叔美滋滋地应着,赶紧忙着爬进去舀水去了。而流出来的水,不够一瓢,就被抢着舀进桶里,带着泥土的腥味,静上一宿,还是浑的。
又是一个晴朗的晚上,不见一丝云彩,深邃的天空缀满眨眼的星星,闷热的天气将人们驱赶到老屋端头的碓旁乘凉。越是晴朗,人们心里越是着急,没有云彩,哪有雨呢?人们眼巴巴地凝望辽远的天空,心里祈祷老天开眼,下一场透雨,救救地里的庄稼,救救苦难的人们。悲观和忧愁笼罩着山村,笼罩在人们心头。大伯闲聊了几句,早早回家睡觉了,后半夜还得去井边守水,缸里没水了,再没水,明天早餐只能吃炒米充饥了。
突然,一声凄厉地尖叫,划破寂静的夜晚,像闷雷似的在山村炸响。接着传来满娘撕心裂肺的哀嚎,乘凉的人们赶忙冲向满娘家,一探究竟。原来,堂妹晓英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吓得满娘手足无措,六神无主,本能地嚎啕起来。满满在县城打工,不在家,大伙七嘴八舌,纷纷给满娘出主意,救人要紧,赶紧去请邻村的赤脚李医生。而早有人举着用干竹条做成的火把,大声问,谁与我同去请医生?是大伯!父亲二话没说,跟着大伯一起走出村外,走进黑夜里。大伯与父亲“不对付”,“战争”不断,怎能一起去呢?人们用惊讶的眼神目送他们远去,须臾归于释然和淡然。
这时,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吹得火把摇摆不定。父亲抬头看了看天,天空飘来了黑云,天更黑更沉了。似乎要下雨了,父亲心里紧张之余,又有了一丝兴奋,两种心情交错在一起,不禁地加快了脚步。在人们焦急地张望里,忽明忽暗的火把向后山的山顶急速飙升,越来越小。他们要步行十几里山路,翻越一座山,穿过一座骇人听闻的乱坟岗,才能抵达李医生的村子。
翌日清晨,天空瓦蓝,没有云朵,空气洁净,像一汪清澈的水。地上的灰尘滚成一个个小球,昭示着有雨点洒过的痕迹。干旱仍盘踞在小村上空,没有撤走的迹象,忧郁仍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满娘坐在门槛上,手中端着碗,将碗里的冷饭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嘴里扒着。她陷入沉思,也许对于昨晚女儿的病,心有余悸,但庆幸的有惊无险,女儿晓英正沉沉睡去。想起一些事,触及感动的琴弦,眼眶顿时潮潮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大伯和父亲将李医生送到家返回村子时,天麻麻亮了,他们顾不上休息,扛着锄头下地去了。让大伯惊讶的,门口放着一桶清清的水,水的最后一圈波纹还未消失。大伯正狐疑着,听到邻居的门“吱呀”的声音,他并没抬头,已知道是谁了,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母亲的突然离世,浇灭了我心中的那盏灯火。棺椁停在堂屋里,神龛上燃着菜油灯,灯光如豆,昏暗模糊。当我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在县城郊外给人打禾,积攒学费,准备补习。赶到家时,母亲已入殓,已过了一天一夜。时值暑假,天气炎热,母亲的尸首已开始腐烂,发出阵阵难闻的臭味,除了父亲、姐和我(哥他们在外打工,没来得及赶回家),没人愿意靠近堂屋。
我的声音嘶哑,脸上的泪痕像浆糊一样板结,心里充满无限的愧疚。我没有打开棺椁,看母亲最后一眼。我不想看到母亲最后的痛苦的面容,而缠绕我一生的记忆。我静静地跪在灵前,静静地点香烧纸,泪如泉涌,滴落在母亲的身前。我凝视火光,似乎看到了母亲的笑容和忧虑。也许,香和冥纸点燃后,就是阳间与阴间,我与母亲联络的灯火和沟通的桥梁。
门外,沉沉的夜里,萤火虫正来回飞舞,一个,两个,许多个,数也数不清。那幽幽的淡蓝色亮光,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像灯火在闪耀。我奔出门去,我抓了一个,轻轻地放在摊开的掌心里,喃喃地自语道,母亲,是你么?是你打着灯笼在寻找我么?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呀,母亲!
母亲的灯火熄了,却永远亮在我记忆的深处。送别母亲后,我去了厦门,去了四叔四婶、大哥和二哥那儿,计划打一期工,再补习一期。几天后,我去了佛山南庄,是三哥叫我去的。三哥取出他和三嫂工资卡里最后五百元钱,给了我要我回县城好好补习,缺钱时,给他们打电话,他们想办法。打工钱,血汗钱,当我把钱揣在手中时,重如千钧,既高兴又沉重。是三哥三嫂,点亮了我原本黯淡的人生之灯,永远照亮我前行的路,让我坚定的走下去,不管前方遇到怎样的艰难险阻。
随着时代的发展,古朴的灯火渐渐地消失于山村的时间的长河之中,耀眼的电灯取代煤油灯,使村庄的夜晚变得明亮起来,小村的变化日新月异,今非昔比。如今,一座座漂亮的楼房拔地而起,大前年通了自来水,不用再在井口半夜守水,出村外的公路多年前就通了。
上次我回家时,住了一晚,正赶上最后一段进村的公路硬化,政府出资,人们干得如火如荼。因搅拌好的混凝土必须一次浇注完,工地上,灯火通明,将黑夜驱赶得无影无踪,如同白昼。这灯火沿公路蜿蜒,延伸到村里,延伸到人们的心坎里,也延伸在人们的希望里。
夜,伸手不见五指。我努力睁大双眼,想看清夜的面目,可我不管我如何揉搓眼睛,如何努力,都是徒劳。我常疑惑,夜是否才是我们人生本来的颜色,就像我们出生后未睁眼之前,世界是黑色的,如夜一般。是因为我们睁开了眼,是因为太阳从东方升起,带来了光明。因此,我想,夜是我们人生的颜色,而灯火是夜的颜色。于我,是举着乡村灯火走出来,从夜的黑里走出来,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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