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区文学·刊中刊《读诗》
专栏:中国当代诗集评荐(总第22期)
2016年6月集稿 / 将刊于《特区文学》2016年第5期
李少君诗集《神降临的小站》
李少君诗选:《神降临的小站》
在诗中修行——读李少君诗集《神降临的小站》………………………陈 卫
从自然之美建构当代诗歌美学——读李少君著《神降临的小站》……丁 鹏
娜仁琪琪格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
娜仁琪琪格诗选《我有我的九万里山河》
第二牧场……………………………………………………………………阿 西
娜仁琪琪格的策划力和行动力……………………………………………安 琪
李少君:
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神降临的小站》等,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俄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曾多次应邀参加美国、德国、法国、印度、越南、菲律宾、塞尔维亚等国国际诗歌及文化活动。被誉为“自然诗人”。所提出的诗歌“草根性”已成为二十一世纪诗歌关键词。曾任《天涯》杂志主编,现为《诗刊》副主编。
神降临的小站
李少君
三五间小木屋
泼溅出一两点灯火
我小如一只蚂蚁
今夜滞留在呼仑贝尔大草原中央
的一个无名小站
独自承受凛冽孤独但内心安宁
背后,站着猛虎般严酷的初冬寒夜
再背后,横着一条清晰而空旷的马路
再背后,是缓缓流淌的额尔古纳河
在黑暗中它亮如一道白光
再背后,是一望无际的简洁的白桦林
和枯寂明净的苍茫荒野
再背后,是低空静静闪烁的星星
和蓝绒绒的温柔的夜幕
再背后,是神居住的广大的北方
在诗中修行
——读李少君诗集《神降临的小站》
陈卫
与大海为邻时的李少君,所写诗中多海景与田园意象,“一条小路通向海边寺庙/一群鸟儿最后皈依于白云深处”(《朝圣》),似写意的禅画,那时人们称他为“自然的诗人”。
因为工作,北上后,李少君与北方人民一同经受着雾霾的洗礼,对于一个特别关注环境的诗人来说,面对被破坏的自然,他会比一般人多出些感触。他近期的作品中,有写北京的,如《京郊定制》:
我们可以定制流水
一泓小溪从门前缓缓流淌
还可以定制树荫
叶子必须相当茂密且绿影婆娑
当然,还要定制几声蝉鸣
太多有些嘈杂,太少又嫌单调
自然,也需要定制一些清风
散发缕缕花香也很必要
尤其重要的,得定制一间木屋
宽敞、朴素、低调,立在大地上一动不动
总之啊,这些都不难
在北京附近郊外几十公里就可以找到
但问题是,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
到哪里去定制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于此地的君子呢?
缺乏,才要定制。李少君有正常的职业和圆满的家庭,他还缺什么?一个基本的自然生存环境:流水、树荫、蝉鸣、花香、木屋等。他看上去有些贪婪,除了定制基本需要,还想定一个“愿意安静地隐居”的君子。言外之意,在现今社会里,我们曾经拥有的,多半已失去了。这是自嘲还是他嘲?
另一个大都市,上海,又怎样呢?《上海短期生活》中有多处描写,让我们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他在诗歌开头写到中产阶级的时尚品牌是:“在尚湖边喝茶,看白鸟悠悠下/到兴福禅寺听钟声,任松子掉落衣裳里/在虞山下的小旅馆里安静地入睡”,这里有小资的惬意。然而美好时光很快就变成了“沪常路上,车厢里此起彼落的/是甲醇多少钱一吨/我要再加一个集装箱的货”。“我”遇到“她”后,“我”的悠闲“让她产生了焦虑”,“她的焦虑干扰着我/让我也无法悠闲下去/成了一个在长江三角洲东奔西串的推销员”。如果说《京郊定制》是描写寻找与弥补现实的诗歌,这首诗则给出了一个寻找的答案,那些集市的声音,和“她”的焦虑,以及由这种焦虑繁殖出来的更多的焦虑。
更大更热闹繁华的都市,也同样摆脱不了这种情绪。《在纽约》里写的是,那里“摩天大楼才是主体”,“地上活动的人类,不过是点缀”,而“我被包围在莺莺燕燕的鸟语世界里”,人完全陷入茫然失措当中。《虚无时代》,将人的恐慌凸显无遗,“虚无党在全球暴动,手势所指/从伦敦都纽约,从欧洲到美洲”,“没有口号,没有目标也没有组织/闪族重演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行动/只有汽油瓶、蒙面和肉体之躯/暴走族世家在全城的所有街道奔突/一场无所事事的青春的本能的力比多革命/潜伏着被剥夺的愤怒和造反的冲动”,他担心的是“在新的大跃进中/青山会不会搬迁,月宫是否终有一日拆除/而每一个人的故乡,似乎都在改造之中”。
这部诗集,仅从题目,容易看到诗人海内外四处行走的足迹。他到了西湖边,赏过凉州月,在潇湘听夜雨、在太和殿听鸟鸣、在内蒙古草原听长调,三亚、三里屯、苏南小镇、鄱阳湖边、青海草原、桃花潭、安良旅馆等处都有他的身影。然而,这些诗歌凡是涉及到城镇的,皆表现出生存的紧张感,而描写自然的,无论写实还是想象,稍稍令人感到放松。想想当年写《抒怀》时的李少君,是那样冷静而坚定地表达人生的简单理想,“只想拍一套云的写真集/画一幅窗口的风景画/(间以一两声鸟鸣)/以及一帧家中小女的素描”。如今,这种焦虑感使他的诗歌风格发生了较大的转变。
因为无法面向自然热烈抒情,面对被破坏的城市和种种新的荒诞,诗人只能用调侃、反讽或幽默的方式去表达。这类作品有《摩擦》《著名的寂寞》《美女驾临》《一个戒烟主义者的忠告》《黄昏,一个胖子在海边》《时代关键词》《回望珞珈山之伤感》等。在武汉大学待过的校友,看到那种“痛苦流涕”的场景一定会忍俊不禁,“多年来,我只要一回想起珞珈山的樱花浪漫/就痛心疾首,就感觉虚度了整整四年光阴/对不起那一去不复返的大好青春和湖光山色”(《回望珞珈山之伤感》)。诗歌借张枣的名诗《镜中》的诗歌语言结构,写出了人们对青春错过后所生出的无奈感,中年人也许会触动更深。
李少君做过记者,当过刊物主编,出版过小说和随笔,所以,他养成了以旁观者角度观察社会的习惯,由一景、一人、一处地方透射社会某个现象的诗歌有不少。《仲夏》用白描的手法写夏天林中蜘蛛吃飞虫,这里有“费心机”与“不费心机”的“自然”。《怪癖的孩子》描述了一个园丁的孩子,当主人的孩子上学时,他在院子里玩耍,主人孩子放学回家,在院子里“扔掉书包跳进游泳池里泼着水大呼小叫时/他就销声匿迹,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觉得诗歌倒不是想批评小孩行为怪癖,而是想指出社会的不公平。同样,《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现在视同陌路》似乎在感慨爱情的丧失,我觉得更像是在感慨人世间的变化无常。《那些无处不在的肯德基餐厅》描写了诗人夜半看到一景,那些看上去整齐的城市里,处处都有肯德基店,他倒不是要说美国连锁店之多,而是在诗中描述,那里收留了不少无家可归的人群和少女的寂寞;《三里屯》等写了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被骚扰的苦闷与不被理睬的寂寞。《新早春二月》叙述了高科技通讯时代年轻男女“每天守着电脑和手机相思”的爱情现状,貌似荒谬与可笑,但非常真实。
李少君的诗歌语言,似从不有意敲打、磨砺,特别是他写亲情的一些诗作,如《例行的问话》《和父亲的遗忘症做斗争》《妈妈打手机》《傍晚》等,表述相对平淡,甚至略觉啰嗦,但里面有暖暖的温情。也许他习惯用讲故事的方法写诗,语言音乐性相对缺乏。在这部诗集里,《英雄江格尔之归来》是他少有的音乐性尝试。“群山为马,江河似绳/英雄江格尔正策马奔驰归来//彩霞满天,丽日当空,/英雄江格尔化身雄鹰翱翔归来//草原浩瀚,长风浩荡/英雄江格尔脚踩一朵白云归来//马头琴悠扬,长调传诵/英雄江格尔乘着歌声的翅膀归来//这一天,江格尔广场人山人海,载歌载舞/人们翘首望天,盼着英雄江格尔之归来”。
在李少君的诗歌中,我看到一种能力,这种能力正是他在诗歌中所说的,“我有一种特别的能力/总是能寻找到一处安静的角落/就如动物总是能寻回自己的巢穴/将身体蜷缩起来”。他这种特别的能力,来自他内心有诗,他的另一首诗《修行》可证:“流水绕着山在转/小狗围绕着野花在转//风围绕着经幡在转/藏族女子围绕着寺庙在转/虔诚啊/这些日夜痴迷的修行者//我的心/也一直围绕着诗神在转”。
在诗中修行——这个时代,若想做诗人,只能这样,必须这样。神只降临到这样的小站,这样的人身上。
从自然之美建构当代诗歌美学
——读李少君著《神降临的小站》
丁鹏
2008年第5期的《南方文坛》刊登了宋子刚的评论文章《李少君:语出自然若有神》,作者敏锐地发现了李少君诗歌“语出自然”的特点。但该文更多是以“追忆”“遭遇”“判断”三个关键词,对李少君部分诗歌的结构进行模式化的解读,未能进一步触及文本自我呈现的更为宏大的历史背景和更为深刻的思想主题。
不过,这篇文章却建构了其后批评家论述李少君诗歌时的基本框架。随着诗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草根集》《自然集》的出版,李少君诗歌“自然”的美学原则和特质受到不断深入讨论和阐述,诗人因而被誉为“自然诗人”。
然而,诗集《神降临的小站》的出版,尤其《时代关键词》《虚无时代》等众多新诗所表现的变异与新质,如直面现实的责任意识,透视时代的批判精神,反讽和夸张的风格特征等等,突破了批评家面对李少君诗歌文本时原有的批评框架。那么,这本诗集是否暗示了李少君写作的某种转向?通读李少君以往和当下的全部文本,我们仍然能够发现某种一以贯之的,以前被“自然”的品格所遮蔽后来愈发显扬的诗歌创作主题——对现代化的深刻反思。
在李少君的诗里,自然是相对现代化大都市而言的。众所周知,肯德基是美国跨国连锁餐厅,世界第二大速食连锁企业,象征资本的神话。而资本又是都市的核心。《那些无处不在的肯德基餐厅》一诗,诗人带领我们进入“阴雨绵绵之夜”的肯德基,指给我们由“那么多的潦倒者”和机器般的服务员所构筑的“城市日常景观”;指给我们“大都市的匮乏”——“两个才十四岁的小情侣能去的地方/就只有离家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肯德基餐厅了”。
李少君对现代化问题的反思聚焦于对现代人精神层面的关照。手机是高科技产物,尤其智能机的问世,给人们生活习惯、社交方式、思维模式、精神面貌带来了全方位深刻地变革。最严重的后果莫过于隐藏在智能背后的高耗能,手机由资本驱动并充当资本的爪牙,借助手机,资本广泛而紧密地绑定了它在全世界的消费者,使人性屈从于资本的逻辑。《在纽约》一诗中,诗人写道:“他们中的一些,掏出一个四方形的小盒子/按个不停,闪光灯的光柱/撞到了玻璃幕墙上,然后反弹回来/直接命中他们的穴位/让他们眼花缭乱,晕头转向”。
在《并不是所有的海……》《上海短期生活》等诗作里,诗人继续解剖现代化问题和现代人的精神危机。诗人痛斥道:“地球已千疮百孔,还需要我们踩个稀巴烂吗?”(《新隐士》)亦哀叹于:“如果没有微信,这个大城市将何其寂寞/新人类都将无所事事,被忽视被遗忘”(《三里屯》)。作为现代化都市的参照,诗人标举“自然”:“在山中,万物都会散发自己的气息/万草万木,万泉万水/它们的气息会进入我的肺中/替我清新在都市里蓄积的污浊之气”(《山中一夜》)。
诗人所推崇的“自然”,是诗意化的自然,所召唤的“神”,是拥有自然精神的诗神。这在诗人发表于《绿叶》2009年第9期的文章《自然是庙堂,诗歌是宗教》里可以找到根据:“对于我来说:自然是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我的宗教。”
而在诗人推崇自然之美的后面,其实蕴含着对当代诗歌民族美学的探索和追求。实际上,对于李少君来说,这是他一以贯之的理念。
1992年第4期《天涯》杂志发表了李少君三篇文章,《中国的月》、《中国的秋》、《中国的爱情》,分别从空间、时间与人三个维度探讨了中国民族性问题。24年后,我们惊喜地看到李少君所创作的“中国的诗”。其中《并不是所有的海……》《平原的秋天》《良人》更以诗歌文本的形式令人惊喜地呈现了“中国的月”“中国的秋”和“中国的爱情”。这种一以贯之的对重建民族美学,尤其是重建民族性诗歌的追求与探索,表征了李少君诗歌理论与文本的自足与完整。
民族性诗歌基于民族文化认同。作为现代文化“故乡”的古典文化就成了李少君重建民族性诗歌的重要参照与资源。在2010年第10期《中国诗歌》杂志刊登的《以中国为体,中西学为用——诗人李少君访谈录》中,李少君表示自己主要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这种影响在本诗集中近乎随处可见,如采用古诗句式的,“在尚湖边喝茶,看白鸟悠悠下”(《上海短期生活》)、“推窗纳鸟鸣,浇花闻芳香”(《隐居》)等。有些具有古诗的兴象,有些是对古诗的戏仿,使我们看到古诗在当代诗中的某种回响与变奏。
当然,诗人重建民族性诗歌所参照的古典资源远不止于古诗,体现在本诗集中,还包括以儒(如“诗教”传统)、释(如禅诗)、道(如隐逸思想)为代表的古典哲学等极为丰富的古典文化。
我们必须看到,相对于“现代”而言,古典也是反思现代化的重要参照;从重建民族性诗歌的角度而言,“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李少君通过自然与古典,即空间与时间两个向度来解决反思现代化与重建民族性的重大问题,以此建构自己诗歌王国的法则与守卫,最终试图为当代诗歌确立一个民族美学的追求方向。
娜仁琪琪格:
蒙古族,辽宁朝阳人,现居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型女性诗歌丛书《诗歌风赏》主编,大型青年诗歌丛书《诗歌风尚》主编。参加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嵌入时光的褶皱》。诗集《在时光的鳞片上》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从书。获得冰心儿童文学奖、辽宁文学奖、《现代青年》2015年度最佳诗人奖等奖项。
我有我的九万里山河
娜仁琪琪格
请原谅 我依然写诗
依然在这个尘世上忙碌与热爱
就像雪花的飘落 来自生命的天空
热爱 这样的舞蹈与洁白
就像春天的花朵 来自自然的风和雨
喜欢 这样的明媚与灿烂
就像山川 就像河流
就像天上的太阳 水里的月亮
也像夏夜的萤火虫 九月的山菊花
……
该来时自然来 该走时自然走
你有你的八千里平川 我有我的九万里山河
呵呵 就是这样
第二牧场
阿西
广袤的大草原是蒙古族女诗人娜仁琪琪格的原乡,她生命里流淌着草原上的河流,“是从北方带来的花红,是从茫茫草原带来的歌谣”(《相遇百丈漈》)。每每走进大草原,她都有一种回到母亲怀抱的感觉。她注定“是被放逐的,有一颗漂泊不定的灵魂”(《自序:在诗歌中安放我的草原》),当娜仁琪琪格走出一望无际的原乡,步入都市这个“荒原”,诗成为了她的第二牧场,她的人生悲欣,内心的快乐与酸楚都被放牧在诗这个特殊的牧场上。
娜仁琪琪格在这个第二牧场上,放牧自己的命运,将生活的各种波折际遇都融入到写作之中,成为诗的“母题”。她透过诗去实现与现实与各种不期而遇的困境相抗争,去与多舛的命运进行搏斗,形成了飘逸而沉厚的诗歌风貌。阅读娜仁琪琪格,可以感知到她的心灵时刻都在辽远“牧场”上,或奔腾或小憩,亦或在流浪,但都是沉甸甸的,她——“在苍生中,我还是幸运的”(《自白书》)。读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仿佛读着一个牧者的独白,声音旷远而苍凉,壮怀略带悲怆,且不失温婉与细腻。
正是在这第二牧场里,我们得以品鉴诗人旷达的诗歌趣味与高远的诗性情怀。“当我说出你/你从太阳湖比太阳湖更辽远的草原腹地/坐进一幅油画里”(《等待落日的人》),娜仁琪琪格通过“等待落日的人”,向读者传递出自己发现的一种凄美——当那浑圆的金黄球体落向草原的深处,最终落在诗的化境中,串联起的是生命的神圣与此在。娜仁琪琪格的诗不是哀怨的小曲,而是回响在牧场上的大音。“我是多么迷恋/这苍茫 这微小 包括这些细软的草”——“苍茫”与“微小”,就是她对于命运牧场的最好注脚,她已然在第二牧场里找到了自己的存在,进而展现“一颗水晶的心 发出清凉的光”这样的人生状态。
她在第二牧场上放牧人生,不因岁月的流逝而喟叹,不因无边的荒芜而绝望,她用词语抓牢诗的牧草,在对“苍生天”的感恩中拓展内心的疆域。“灰蒙蒙天空压下/只有我长风浩荡舒袖起舞”(《风中》)。娜仁琪琪格就是以这样很是率性的心态,从俗世的“挣扎”走向茫茫草原,走向诗的草原,释放内心的孤寂,也释放出诗的鸿雁,形成了独有的高远空寂之气,一种宁静深沉之气。娜仁琪琪格是诗歌牧场上一个有耐力的牧者,不惧路途遥遥,按着命运所给予的必然路径向前跑着,且有一种信念为她提供足够的力量——“我一定从这里开始 从玫瑰峰/深入血源的故乡”(《天使找回自己》)。因此,阅读娜仁琪琪格,就是体验她生命绽放的即时状态,赏鉴她具有人文情怀的“精神之花”。她的写作不是建立在虚构基础上,是关于心灵的牧歌。
“雪向着她生命的内部/飘下来漫过每一道起伏的山梁/腹地河流筋骨轻软的呼吸”(《雪》)。非常奇妙,这命运之“雪”下在她“生命的内部”,在漫过她生命中所经历的一切——山梁、腹地、河流和筋骨之后,最终漫过其“轻软的呼吸”。为什么不是漫过“沉重的呼吸”而是“轻软的呼吸”呢?这就是娜仁琪琪格“放牧”自己的一个重要特点——举重若轻。时代本身的负荷已然足够沉重,来自个体周遭的坎坷也足够令其疲惫甚至无助,无形的黑暗几乎将其吞噬……但,娜仁琪琪格不在诗中期期艾艾,也不幽幽怨怨,相反,她用诗让自己不断坚强,不断强大,直至建立起真正的自信。她的诗,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这种生命力的生发——“暖风也好冷雨也罢还有抖然降临的/寒凉泼下的水已使那些挺立的树/荣辱不惊只是安静地去接受这些馈赠/努力地把自己站好”(《大风至》)。诗人勇敢面临“大风”裹挟的一切,勇敢面对命运的吹残,并“努力地把自己站好”,成为“大写的人”。
诗是娜仁琪琪格生命历程的忠实记录,她的全部生活都展现在这第二牧场上,时而奔流,时而缓慢,时而发光或黯然。她将亲情也放牧在诗的草原上,那是格桑花,是狼毒花,是无名的野花……表达对亲人的思念、祭奠和无限的情思。
“紫色的蝴蝶蓝饮着晨曦/我听到了又一朵打开了翅膀”(《晨曦》),这款款深情寄托着女儿对母亲最温馨而美好的怀念,读来令人感动。《暖阳》写诗人陪伴父亲游历京城颐和园的情景,她捕捉到一缕昆明湖上的阳光,藉此来传达对父亲的爱,与其说这是在写“暖阳”,毋宁说是写沧桑;与其说写的是沧桑,毋宁说是父爱。在《父亲的生日》一诗中,诗人的笔触触及到微妙的一个瞬间,令人惊叹。“父亲的嘴角颤抖,拧紧的眉头,揪住了我的心”。女儿对父亲的一生太熟悉了,她知道一个忍辱负重的生命体所承载的无私大爱是怎样的厚重。
《梨花清白》一诗构思巧妙,诗意清爽,内蕴丰富,既是对逝去亲人的深情怀念和祭奠,也是自我生命的再度升华。当身处春天的梨花之中,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我已不会轻易说出你不是为了雪藏/素朴与光芒/妈妈哥哥和小弟居住在那里/一经想起就会沦陷更多的抗拒在抵御”——生命何其沉重,又轻盈美好如这梨花。诗人将悲哀转化成美的瞬间,亦是对生命最动情而真挚的歌唱,就像是夜莺对草原的痴情。
娜仁琪琪格还在诗中放牧着词语本身,让语言像朵朵无名的野花悄然开放,让我们感受到诗意的璀璨与美好,波澜与壮阔。她透过生动的语言再现生命之美,之神圣,使诗歌在飘逸中有一定的沉坠感。《槐花飘雨》一诗写空灵的风雪,飘散的流云与晚霞,最后统一在“它们的沉重/低低的哭”之中,使很容易空泛的表述有了词语的张力,吸引着读者反复玩味。她善于从大处着手,小处落笔,在诗意的提炼上似乎更倾心于舍意而取境,并注重诗的形式感,像草原固有的节奏,舒缓有序地推进,有一种天然的散文美。她的诗在合适的顿挫之中形成独特的词语空间,有一种款款道来的效果,并带有收放有致的韵律,比如下面这样的句式:
我抬头浩大的天音洒下甘霖
洒下甘霖时一双结实有力的手
将我从深渊中捞起
——《2013,春雪》
总之,娜仁琪琪格有一种与时间较量的耐力,她克制自己的情感,不温不火的写着自己生命里的疼与痛,悲欢与离合,不到火候不会轻易写出一首诗。所以,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的每首诗几乎都有一个生动而感人的事件作为支撑,或指涉“蝼蚁”生命的流失与消亡,或关乎不屈的“风骨”。是的,她在第二牧场上一边放牧着自己的心灵,一边记录下生命的歌吟,诗歌里有热爱有善良,有坦诚有宽容,她追求着人格磊落与光明。近年来,娜仁琪琪格将自己的写作不断向“根性”靠近,那将是生命之血的涌出。
娜仁琪琪格的策划力和行动力
安琪
写娜仁琪琪格并非一件一提笔即能一挥而就的事,虽然现在我和娜仁琪琪格是几乎一天要联系一次的好友,细究起来,应该是,娜仁琪琪格,是我一天要联系一次的好友。我联系她是因为我有类似强迫症一般的倾诉欲,总想把遇到的事、涌上脑海的万千念头一吐为快,而娜仁琪琪格因为就住在附近,并因为这“附近”而让我有了和她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并因为这“接触”而感受到她的人格魅力,有了离不开的感觉。
娜仁琪琪格是可以用得上“完美”二字的人。凡人如我,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娜仁确实没有。就我跟她已近5年的交往,我从未听到娜仁讲过别人的一句坏话。诗人大都冲动,也大都爱转述一些是非恩怨,所以诗人近乎是没有秘密的一个群体。但娜仁就有本事守得住口,任一干人热热闹闹闲谈八卦,她只微笑充当倾听的耳朵。娜仁从小就是不多话的人,并且人一多就羞怯,恨不得让自己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因为做《诗歌风赏》必须约稿联系人,就只能开口了,否则我宁愿安静地读书写作,不与这个世界打交道。”娜仁说。
2013年娜仁琪琪格创办并编辑《诗歌风赏》,这一编就进入第四个年头,迄今《诗歌风赏》已做到第11卷。我还记得那天,当娜仁琪琪格公布《诗歌风赏》第一期的目录并明确定位女性诗歌读本的举措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娜仁这一招太英明了!此前娜仁也询问过诸位同道包括我,大家七嘴八舌,真没人想到把刊物办成纯女性化。中国大陆女性诗歌读本有晓音的《女子诗报》和周瓒的《翼》,但都以民刊的方式。有正规书号并且能够持续正常运转的目前就只有《诗歌风赏》,在这点上《诗歌风赏》得了第一,有开创之功。坦白说,就此我对娜仁琪琪格刮目相看。娜仁琪琪格给人的先入之见是柔弱的,外表非常有蒙古族特色,是那种可以当得起“端庄美貌”四字的长相。娜仁琪琪格的诗风也是承袭中国古典传统这一脉,中正大气,有新近出版的诗集《嵌入时光的褶皱》一书为证。这样的一个娜仁,原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贯彻执行应该无妨,带头领导恐有难处。但是,当她拿出《诗歌风赏》第一期并定位为“女性诗歌读本”时,我知道,娜仁有着远远比大多数人(包括我)高超的创意。
这个“高超”在2015年8月“《诗歌风赏》阿尔山首届女子诗会”上更展现得淋漓尽致。这个活动从头至尾就是娜仁琪琪格一人在构想。我作为获邀参加者,只管轻松前行就是,万事不操心。但娜仁就不同了,16位与会诗人来自全国各地,因为阿尔山航班线路稀少的缘故,大家必须先在北京集合,再由北京统一出发。许多诗人此前并未到过北京,娜仁就得一个一个说清地铁线路给大家,北京的地铁一共有17条运营线,线与线之间如何倒转,如何说明,想想都头疼,但娜仁就是有本事把一切安排得妥贴。“女子诗会”开幕式上,作为主办方的娜仁琪琪格自然要发言,她娓娓叙述中饱含诗意和情感,录制下来不用修改就是一篇美文。我真的不知道娜仁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说实话,我参加的诗会也算不少了,但阿尔山诗会镌刻在我心中的记忆最深。如果最初开幕式后揭牌“《诗歌风赏》全国女诗人创作基地”的举措,大家还能想得到的话,那接下来在杜鹃湖畔的木质凉亭揭匾“全国首届女子诗会纪念亭”,在三潭峡森林公园揭牌“全国首届女子诗会纪念林”,在阿尔山大峡谷全体与会诗人签名于“全国首届女子诗会纪念石”等等奇思妙想,则完全超出了大家的想象力。真是太漂亮的行动了,阿尔山以自然风光取胜,如今,因为《诗歌风赏》在此举办女子诗会,留下的这些纪念牌匾无疑将化身为阿尔山的人文资源,加深加厚阿尔山的文化底蕴。时至今日,已有不少到阿尔山的诗友在这些牌匾前合影并发布到微信朋友圈里,证明了娜仁琪琪格对阿尔山的深情已见成效。
娜仁琪琪格对阿尔山付出真情,阿尔山也回馈娜仁琪琪格以充沛的诗句。收入《嵌入时光的褶皱》一书里的,有一大组娜仁琪琪格书写阿尔山的诗章,从飞机降临阿尔山到告别阿尔山,情绪饱满,是一个蒙古族女儿寻找到血缘的来处的激情喷涌。生活中沉默的人啊,一旦回到文字的怀抱里,便有这多汹涌而出的灵感,这多复杂的柔肠百结的思绪!《致哈伦阿尔山》组诗,是我读到的娜仁琪琪格最为壮丽的诗篇。娜仁来到内蒙古阿尔山,来到这蒙古族的土地上,便是来到了轮回中的前世的故乡。被娜仁所感染,此次的阿尔山之行成为女诗人们诗艺绽放的大舞台,大家比赛着一组一组地写,这真是我参加过的诗会里出诗率最高的一次采风。一切,全赖娜仁琪琪格的带动。
这就是娜仁琪琪格,不事喧哗,不抱怨,不居功,做什么都静悄悄的,却又扎扎实实一件一件做成了。这样的一个娜仁琪琪格,怎不令人敬重。不知不觉的,她身边已围拢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姐妹。她不认为自己是女性主义者,但她确实是我心目中的女性主义者。容我摘引学者论述的女性主义来应证我对娜仁琪琪格的论断——
“中国的女性主义,是指女性争取与男性平等,体现女性自我精神与能量的一种女性思想、社会言论及政治协助行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