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委鬼走召 于 2016-8-24 08:29 编辑
吴投文,1968年出生,湖南郴州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人文学院教授。发表论文与评论百余篇,出版有学术著作《沈从文的生命诗学》和诗集《土地的家谱》等。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三百余首,有诗歌入选《中国新诗年鉴》《新世纪诗典》《中国当代短诗300首》《中国口语诗选》《新时期湖南文学作品选》等选本。
阿香的夜晚
阿香在匆忙中拉上了裤子
这个动作
她一天要重复很多次
有时是为自己
更多的时候是为别人。
刚才她裸着的时候
并没有留心那个男人的表情
她那时想到的
是赶到另一个地方去
是在赶到另一个地方之前
争取上一趟邮局
给生病的母亲寄点钱。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精瘦的男人
似乎又瘦了一圈
在灯光的阴影下
恢复了一个父亲的模样。
他嘟哝着说了一个笑话
阿香笑得弯了腰
在弯腰的时候
她的笑容显得更加妩媚
房间里增加了一些生动的气息。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关键了
两人谈到了钱的事情
最后的结果
是他加了十块钱
不过,阿香的裤子
又在匆忙中解开了一次。
点评:
和吴投文先生同住一城,数次见面饮酒,相谈甚为融洽。不过,这并不是选诗的理由。选诗的理由,首在诗人的诗,打动了我们,让我们钦佩。
手头有本诗人签名题赠的诗集《中年生活》(与湘潭诗人朱立坤合著),不时会翻出来看看。这些诗,沉稳、精雅为主;几乎首首都是精品,其中《孤独者》《空白》等,凝练、精粹,境界深邃,艺术品格很高。
这首《阿香的夜晚》,在诗集中则是个“另类”。这个“另类”,首先在题材上,属于对性工作者接客过程的“低叙事”;其次在于高度的口语化和小说化——这些都与诗人雅正为主的诗风有较大差异。但这首诗,却给了我深刻印象;对其喜爱不忘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诗人的其它作品。
这首诗叙述了阿香对同一个客人的二次“服务”。叙述的内容就是这二次“服务”之间的过渡。诗以“阿香在匆忙中拉上裤子”起篇,如电影镜头般,直接进入场景;然后笔锋一转,对人物的职业和生活予以简要交待,补叙了她原本要在“赶到另一个地方去”之前“给生病的母亲寄点钱”的行为动机。但寄钱的事暂时搁置了。这是因为,这个“父亲模样”的客人,说了一个笑话,她“笑得弯了腰”,并“显得更加妩媚”——这,勾动了这个早就有了异样“表情”的客人的心思。于是两人开始了“关键”的谈判;这个“关键”谈判的结果就是,客人“加了十块钱”,而“阿香的裤子”——“又在匆忙中解开了一次”。
这首诗,人物和事件,都不复杂。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可以说算不得多大的新鲜事。围绕着这个行业的很多暴力、凶杀、死亡都被人遗忘了,何况这样的一个小场景、小情节呢?然而,诗,就这样发生了。这在于诗人角度切入的巧妙,对人物生存状态的人性关怀。在诗中,阿香,不是一个在新闻事件中被称为“失足妇女”的社会异类,而是一个有孝心、孝行的女儿,一个年轻、活泼、妩媚的女子。然而,这样一个活泼、妩媚的女子,这一次的解开裤子,却只是收了区区“十元”。
无独有偶,原创音乐人、诗人好孩子(刘立伟)写了一首我非常推崇的歌:《一次十元》,其中有几句歌词为:“中国的妇女卖淫/一次只要十元/还没有肯德基的鸡腿值钱……”吴投文先生的这首诗和好孩子的歌,都让人为这样的阿香们感到心酸。
让人心酸的事很多,但能否提炼为艺术,并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则在于作者的艺术造诣。这首《阿香的夜晚》,在艺术上无疑是成功的。诗以阿香的裤子为主线,以之起,以之收;在起头一“拉”和收尾一“解”之间,省略了之前和之后,定格了动作的循环,构成了一种不乏“事象象征”意味的局部叙事:谁的人生不是在这样的“拉”和“解”之间循环往复呢?在人物的刻画上,诗通过全知叙事(作者的讲述)和限知叙事(“客人”的视角)共同完成,没有正面描写一字,但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泼动人的女子;对“客人”的描写,一句“父亲的形象”,点出了男女性事所涉及的复杂的人性与社会性;细节呼应上,“男人的表情”,铺垫了后面的行为,但轻淡不留痕迹。诗篇的语言,朴素、平稳、从容;用语准确,又不乏微妙的暗示——例如,有时是“为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为别人”,就像“拉”和“解”给我们的象征意味一样:谁的生存不是“有时候为自己”,但不得不“更多的时候是为别人”呢?
总之,作为微小说诗,该诗篇幅精炼,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无论情节展开、细节处理,还是诗性语言、人文关怀与“文本潜空间”,都达到了微小说诗所能够抵达的佳境;这一切,使我们认为:该诗,足可列入微小说诗诗写的典范之一。
附:吴投文诗析评一篇
虚实对称的生命之诗
——吴投文《空白》赏析
委鬼走召
空白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本书中
突然出现的一页空白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信仰
我在前世的日记中
留下一页空白
里面埋着我的一生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贞操
我对空白有一种洁净的癖好
我喜欢一首诗中
天使为孤独者的爱折断翅膀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陷阱
这一生的空白太奢侈
我喜欢在午夜的祈祷中
面对辽阔的虚无
这一定是为我预留的死亡
《空白》是一首关于“虚无”的诗。何为“空白”?“吴丝蜀桐张高秋,空白凝云颓不流。”“空白”,指天空。当然,一般意义上,如诗中前两节,“空白”是指书本中的空白。但本诗显然并非一首“拒绝隐喻”的口语诗。指向“陷阱”与“死亡”的空白必定也指向了形而上的象征:虚无。何谓虚无?虚无并非空虚与颓废。虚无为与实有对应的哲学范畴。所谓“虚而不屈,动而愈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虚无与实有,相反相成,统一于“道”,生息万物。“辽阔的虚无”,可以埋葬诗人(任何人)的前生与后世;还可以折断“天使的翅膀”、为诗人设下“预留的陷阱”。这就是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了。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而“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生命也必然归于“无”。执其“有”还是执其“无”?众生为物质的生命所困,陷入凡尘琐事、声色犬马,这是执其一端;诗人和哲人仰望星空,眺望甚至沉溺虚无,这是执其另一端。前者,我们称之“俗”;后者,也并不就是“圣”。俗的自然,也未尝有违于“道”;务虚太深,反而偏离天道。
那么,本诗的作者,或说,客观存在的文本是何态度?是否执着和沉溺于虚无?且看文本。诗分四节,第一节,“空白”为书中的空白,是作为书之实有的对立,并成为诗人的“信仰”(隐含“对抗”);第二节,是“前世”日记中的空白,里面埋藏着诗人的一生——终极的虚无,这是诗人的“贞操”(隐含“拒绝”)。也就是说,前二节,空白,基本意味着对实有(物质生命)的对立和抵抗。第三节,首先重复了“癖好”的“主旋律”,假设了一首诗中的空白:生命的挫折和陷阱;第四节,则是对空白的眺望,深入到了更深的虚无:死亡。但这二节都是虚写,实际可以看作对一二节中虚无意识的深化和强化——也就是对实有之抵抗和拒绝的深入——直至让死亡与实有(生存)达成一种对称。以此而看,诗人生存的重心,其实并不在虚无;他层层引进虚无,恰恰是通过虚无对抗实有(俗世的物质生命),并最终让二者得到适度的平衡。
与以上哲理上的“对称”相应的,是诗歌在形式上的对称:诗歌共四节,各以“癖好”的“主旋律句”引领二节,前两节的空白对应为书本、日记本,主要为“实”;后两节的空白为“诗”中、或“午夜的祈祷”中,主要为“虚”——整体上构成了实与虚的对称。重复的主旋律(“癖好”)和主音(“空白”)造成了节奏的流动,但重复的距离较远,加上大致整齐的诗行,与语义的深沉曲折,保持了节奏的平稳与从容。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无与有,虚与实,皆为宇宙与生命演绎推进的二元本体,是对称,是平衡,而非偏颇。我想,《空白》之诗,如作者所言:“在本质上关联着对于生命的认识”——正是一首对生命之存在与虚无的沉思之诗,是一首启发我们在立足俗世与仰望星空之间找到均衡的幸福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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