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天空都充满了他的翅膀
徐敬亚
北岛的诗——悲愤。沉郁。暴烈。 在三分之一世纪前的中国,那些子弹般的句子,一颗颗咆哮着划过中国的天空……带着本民族千年的忧郁、百年的耻恨、十年的血泪。 正是在亿万灵魂迟疑的时刻,他唤醒了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启动在即的怀疑精神、自由意识和英雄情怀。 正是北岛,30年前,以诗,充当了彼时代的精神先知。
新时期文学黎明的第一只公鸡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几十年的经历,真不寻常。无论社会变迁的频率,还是动荡的落差,在历史上都属罕见。我们曾经历过贫穷、专制、乱世,又经历变革、图治、钱财……最近又经历着全球的危机。我在一篇文章中曾说过:“苦难轮回、世事沧桑……我们这一代人富足的内心履历,可能远超过平庸年代的任何一位国王。” 一个民族怎样跨越了一次次险阻,我们30年的思想与情感,怎样从陡峭的落差中一天天柔软地降落到了今天?谁曾经深深地影响过我们?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这就是30年前北岛震聋发聩的诗声。 在几亿人顶礼膜拜、随波逐流的蒙昧时代的边缘,北岛的这首《回答》,对当时读者的撼动是颠覆性的。“不啻受到一场八级地震!”同为朦胧诗代表人物的舒婷这样描述她读后的感觉。而柏桦在把它称为“可怕的诗”的同时说:它“带给我父亲般的震荡”…… 博尔赫斯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源于他启发了几个时代作家们的写作。同样,北岛无愧地成为中国当代“诗人中的诗人”。30年前,由北岛领衔的民间杂志《今天》在全国范围广泛传播,继尔促成了现代诗此后几十年波澜起伏的热潮。作为《今天》诗派和朦胧诗的第一人,可以说,今天活跃在中国现代诗的中坚们无一例外地都受到了来自于北岛的巨大影响。 再扩大一个层面说,作为改革开放的纪元期,30年前的中国,正值整整一个时代的作家群、艺术家群的创作萌发期。在特殊的敏感期,最早发出声音的北岛及朦胧诗的初期传播,对这个民族正试图起步的文艺新潮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启蒙。从这个意义上,北岛的诗歌可以称为唤醒中国新文化黎明的第一只公鸡。
历史为什么选中了北岛? 大起大伏的年代,一定需要英雄,也必定产生英雄。 在和平年代,诗人与英雄是两个相距遥远的概念。但北岛的诗30年前罕见的神奇传播,却产生了超越文字的一切英雄效果——北岛诗歌中的抒情主体形象,是一个充满了怀疑精神与独立意识的斗士,是向旧时代宣战的自由思想者。同时,这一鲜明的英雄形象,通过北岛透明的诗意风格,在艺术上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所谓英雄,从来都是骤然地从普通人中升起来的巨人。在铁政当头的年代,英雄也曾屈辱地活着。然而,连屈辱也能暗中塑造着英雄。正是在屈辱压身之际,北岛以诗人的敏感,最先睁开那一只属于时代的、曾经昏死沉沉的眼睛。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这两行写于1976年清明时期的诗,几乎成了北岛的诗歌代名词。其实,这并不是宣判,这只是无声的痛悼。这也不是战胜者的颂歌,而是失败者的哭泣——这是对文革黑白颠倒的控诉,多少年又多少年,卑鄙在国土上畅通无阻,而高尚只能成为无数冤魂的悼辞——然而,当如此明晃晃含冤的句子横亘在中国的上空,即便是含着血泪的诗行,也强横地宣示着卑鄙年代中断——北岛就是这样成为旧时代的终结者。 《回答》是一首具有传奇色彩的诗。它在刚刚被诗人写出之后,立刻在彼时代的最低层面,在匍匐于大地的最平凡的人群中,获得大面积的传播并长久地影响后人——这样的诗歌发生和被接受的历史在古今中外都不多见。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一位诗人这样描述被北岛诗歌击中的真实感觉:“……我无法忘记,30年前在大学潮湿昏暗的走廊里,我第一次读到‘我不相信’那首诗,莫名地浑身颤抖。我飞快回到寝室,坐在床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说一片金光,不知坐了多久,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是一种巨大的揭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惊醒!总之是一种亢奋,甚至是一种被不断加强了的愉悦……” 是的,在今天,我非常赞同把这种感觉称为“愉悦”,称为“快感”!——比如电脑游戏,当你被巨无霸恶魔欺辱了多少年,死伤了多少条命,忽然某一天另一个巨人把它狠狠踩在了脚下——哪怕是在语言的意义上、文字的意义上的诗歌宣告。仿佛使你在一瞬间内偿还了多少年的全部精神债务与肉体耻辱。一种令懦弱者想都不敢想的挑战姿态,明明是另一个人发出的,但却仿佛使你也借机变得无比高大——就是这样,在历史惊雷乍响的前夜,北岛成为了旧时代的最后一名挑战者。 从1978年秋冬开始,先通过《今天》,再通过民众间的手手传递,最后通过《诗刊》,北岛的名字仿佛一夜间传遍了中国——富有经典意味的是,作为诗人,北岛的挑战身份出现得如此之晚,他是在对手已经在政治上被物理性击垮之后。而他的艺术性觉醒又如此之早,他宣言般的诗恰好写在亿万个头脑复苏的化学反应之前。也许,30年前中国一系列乍暖还寒的社会变幻背景,正是造成北岛诗歌轰动效应的另一种欣赏依据。
英雄常常是接力的最后一棒 以北岛为代表的《今天》诗歌30年前在中国的顽强传播,既是一次大规模的文学阅读,也是一次现代公民意识的社会启蒙。从中国学生运动发展的角度,可以说它更是一次北京青年知识分子以艺术影响社会的成功演练。 这是一段几乎持续了近50年的青春、生命与艺术的求索史。在一代代艺术和生命的接力中,北岛有幸成为它最后一棒的成功冲刺者。 文革中的北京,一直以首都的特殊身份决定性地影响着中国局势的微妙变化。1976年清明节在天安门广场发生的“四五”运动,不仅巧妙地察觉到了某种政治分化的开始,同时又以聚众诵诗的渲泄方式,向中国未来决策者们发出了民情汹涌的暗示。从内在情感与传承的意义上,北岛的诗正是“四五”诗歌的发扬者与接替人。 作为“北岛们”的精神营养,早在1970年初,北京青年中便曾流行过两本最时髦的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带星星的火车票》。后来,《娘子谷及其他》、贝克特的《椅子》、萨特的《厌恶及其他》等一批黄皮书也悄悄在北京一些大院中传出。这些超现实的西方作品,为未来的朦胧诗人们点燃了内心火焰。食指的诗《相信未来》正是写于这个期间。 从1970年至1976年,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萌芽期。一大批北京青年诗人在文革最黑暗的年代开始了创作。诗人多多曾列出过他们的名字:郭路生(食指)、岳重(根子)、芒克、依群、宋海泉、方含……1973年以后,有史保家、马嘉、杨桦、鲁燕生、彭刚……今天,有研究者将其中的部分知青诗人称为“白洋淀诗派”。北岛的名字很早便出现于这个诗歌阵列,并最终于1978年与芒克共同创办了著名的民刊《今天》。 北京青年诗人的活动,可以追溯到更早。1962年,张郎郎就与郭士英、戴咏絮、张明明、蒋定粤等人在中央工艺美院成立了一个诗社,名为《太阳纵队》。很可能,这个诗社竟从另一种意义上接续了几十年前中国诗歌的脚步--蒋定粤是抗日名将蒋光鼎之女,张明明是文人张恨水之女,戴咏絮是戴望舒之女,而最终被捕、自杀的郭士英是郭沫若之子…… 北京在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意义上,恩惠了它土地上年轻的诗歌子民。包括北岛、多多在内的当年北京青年诗人们,都是某种时代机遇的获得者。 诗,是具有最高速度的精神传染病。诗,恰恰是一点就破的幽灵! 毫不奇怪的是,历史常常在机遇获得者之间再进行一次遴选:某个高明的领悟者,比启蒙老师飞得更高的事,历史上屡见不鲜。 在上述绵延数十年的北京青年诗人探索之路上,北岛并不是暗夜中的最早出现者,也并非当年最优秀者。但在黎明大幕拉开之后,北岛骤然发力,以一篇又一篇名垂青史的诗,震动了中国。
历史总是粗心与武断 无论是历史,还是社会,总需要不间断地推出引领者。 然而对于永远拒绝与世俗合流的诗歌来说,历史常常是不合格的评委与读者。在时尚的诱惑下,人们对于诗人的阅读,不仅水准上总是业余,态度上也粗枝大叶。 作为公众意义上的普通读者,不可能像诗人同行那样细心体会北岛的内心世界与艺术功过,更不可能像批评家那样系统研究其全部作品风格与美学原则。人们只是一目十行地溜过了几眼,人们只是从中寻找自己的满足,一个人就这样出名了。 七十年末中国特定的时空,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诗歌阅读的效果。文革后空旷的社会生活,各阶层高度兴奋的社会情结,大量思想禁区的暖昧收放……都不同程度地使人们对诗歌怀着匕首一样的兴趣。然而这些因素都不能丝毫降低北岛诗歌强力下的优美: 即使明天早上 枪口和血淋淋的太阳 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 我也决不会交出这个夜晚 我决不会交出你
让墙壁堵住我的嘴唇吧 让铁条分割我的天空吧 只要心在跳动,就有血的潮汐 北岛,在同一首《雨夜》中,他既写出了上述坚强的诗句,也写出了下面柔软的诗行: 你说,不 口气如此坚决 可微笑却泄露了你内心的秘密 ……,…… 低低的乌云用潮湿的手掌 揉着你的头发 揉进花的芳香和我滚烫的呼吸 但是,人们在特殊时期需要的是匕首不是云团。在我的认知领域,北岛,始终是一个复杂的诗歌概念。我无法告诉已经逝去了的历史,作为诗人的北岛很快就离开了这个被人称赞的抒情阶段,他近些年的诗歌风格越来越寒冷,越来越死静……我更无法更改后代诗人对北岛早期诗歌英雄主义的简单化评价。我只是感慨:一位后来被证明有着优秀克制精神的缜密诗人,被他的同时代人和不断的后来者再三误读为一个语言与观念的“粗暴”制造者。 写到最后我想起北岛一句令人略感辛酸的话:“历史就是充满了误解,就像给牲口盖上一个戳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