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 （长篇散文诗）
■方文竹
0000
混沌初开之际，空旷的天地，一个人出场。
“我的口袋满满。我的心空无。”
于是复九出发——
刚走几步的途中，已近黄昏，灌木丛中，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你叫什么？”
“复九。”
“复九？”
“复——复杂。复习。复辟。复现。复数。复姓。复合。复命。复信。复仇。复婚。复诊。复议。……”
“九——九九八十一。九九艳阳天。九重天。九死一生。九霄云外。九五至尊。九一八事变。……”“我在八卦里，你在哪里？”
复九：无数的无数的搭配。我一直是“复九”，不像《逍遥游》中的北冥之鱼，变成了鸟，那就是鲲鹏呀。展翅，是它的宿命，是我的倒影。天地是一座巨大的天池。
要命的是，一个复九生发出无数个复九，自己复生出自己，自己的另一个复九，复九的另一个复九。
复九与复九的相遇。
复九与复九的相交。
复九与复九的反对。
复九与复九的消灭。
复九与复九的合一。
复九的另一个“我”诞生了，另一个复九。另一个复九还是复九吗？是敌？是友？抑或非敌非友？即敌即友？
“在世界的至深处，或根柢处，我不是复九，还会是谁呢？”
0001
“在美食与星光之间，我常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孤独的狼变成了散步的豹子。
在不毛之地，没有路，也没有茅屋，河床干枯，庄稼全无。“神的工作与人类相同，∕都是在荒凉的地方种一些树”（欧阳江河《凤凰》）。
斑驳晃动的阴影下，复九踯躅，摇晃，寻找：靠近一棵树，谁知没有树；靠近一株菩提，菩提本无树。
本无假想的树，假想的树却枝繁叶茂。树冠上的一只凤凰腾空而上，刺穿九霄，其翼若垂天之云。
（凤凰由传说中的大鸟迦喽罗脱胎而出，500年涅槃一次，日吃100头龙、1000条毒蛇。）
商人的玄鸟，即太阳鸟，在二千年里的野史里，飞着飞。五百年一焚，轮回后重生。一只鸟的呼吸，接续上我的呼吸！
一只孤冷的凤凰在蓝天上刺绣，却是心经的图案。
每一根落下的羽毛，都是道场。
0002
“我的胃口很大，我的胃口很小。”
上下五千年，七大洲四大洋。
“像蚂蚁一样，细小地活着 细小得人家看不见，不小心就会被踩死。”（拙作《他就像蚂蚁一样》）
在时空的边上，啜饮。无限的风景线上，我握着一件小小的冷兵器。……决战，进入，决战，进入，决战……。神的剧场，有一个声音传来：“复九，复九！你这个不速之客，注定有一场暗暗的较量……”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1897年，几近疯狂的高更！复九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这声音一直延续下去，延续下去……直到太阳穿上了黑色的寿衣。
在祖国的南方，心中的祖国，更为粗糙、膨胀、寄生……一个假期里，瞒着家人，他就在那里暂居，在原始部落的遗址上，他要弄明白：一粒虫子为何迷恋星空？
0003
墓葬，祭坛。“你想认祖吗？”
复九一心翻开、复圆——仰韶，石峁、陶寺、王湾、二里头：中原文化；红山：辽、蒙文化；大地湾：西北文化；大汶口、龙山：鲁文化；宝墩、屈家岭、凌家滩、崧泽、良渚：长江文化；薛家港：江淮文化……呵，一块石头的磨损，则叫作“器”，人类最初的日常使用工具。这上面的人形呢？
“绿松石贵过青铜？”
“藏石家，藏石家！……嘿嘿嘿，又赚了一笔么……”
“不就是几块石头嘛，藏得那样的紧，国际石展上像一个缩头乌龟，市长来打探都白搭了一趟……”
每天，总会有人抛来这样的试探句，光影闪烁中的脸庞，生硬得像一块怪石。
其实，天下的石头在他的眼里，是一块石头，他要打造成一个人形，却永远不会完成。
上帝的模样，五花八门，他无法将其定型。
0004
大西洋那边。一只蚂蚁潜入大英不列颠图书馆，躲过了1972年英国议会的目光。文字的蚂蚁，烧起了一场无边的黑色的大火，从物理向心理转换的文明得以温暖、照亮；这边，焚书坑儒的把式却抹黑了一个王朝的天空……
“烧一烧，灵魂就干净了。”一位无用的汉语书生自嘲。
可是，那无尽的灰烬，依然堆积、翻卷、风化……那又是谁？一直在孤独地进行心灵的劈柴，已经伤痕累累！无边的黑暗，被烧出了一小角窟窿。
一双玩纸牌、耍阴谋、杀人沾血的手，被束缚就擒。
可是，五千年的抹黑还在继续，大陆架一片倾斜、沉没……那边，在茫茫世界的黑夜，有人急于道出“神圣”，“只有一个上帝能求渡我们”，因为上帝死后必须复活。
复九在自己长期收集的灰烬中，培育成一朵小花，躲在角落里，静静地开放。
0005
“虽说养尊处优，我的生活依然捉襟见肘，比如客厅的烟灰缸里留有一摞钱币的灰烬，书房的女神像下放置了前几天淘来的战国玉鼎，名贵的乌龙茶水里‘龙’影隐隐约约……我是这样的富贵呀又是这样的贫穷，抽屉里《户口簿》《家用账本》《职称聘任证书》和《圣经》放在一起，单位竞争上岗的演讲内容里职务待遇和春风心志揉合着……我缺少了什么呢？生活中漏洞很多、破绽很多……”
但丁。补丁。但丁与补丁，有戏啦。你的一生，站在星光与美食的场景里。
问题是：但丁不需要补丁，补丁不需要但丁。
到处都有窗户纸要补。
“俗身在单位，云心在天涯。”
——都是我的生活，在两者之间，很远又很近，很近又很远。在需要与不需要之间，一会儿看风，一会儿看云。在废墟的断墙残垣间，我用置身其中的烂泥培育出一朵惊艳的小花，世界的奇葩，指引一种超拔的景象。
那是谁？与自己有仇？！最终的结果，必然是：“盗取天上的火，煮熟自己的肉。”
0006
“你看那个吃喝玩乐的家伙！”
上半身的供给库。下半身的排泄站。打造一道肉体的长长的战壕，却无敌可杀！
在上半身与下半身之间的街道上，谁焦急地溜达——
尼采呼吁：“不要抛弃你灵魂中的英雄！”
可是，“高贵的人也是障碍物”呀！如何是好？那么，就连同我一起抛弃吧，身体是一个最大的障碍物。
查拉图斯拉只好带着他的鹰和蛇，到大森林里去寻找上帝的回声。
这头，不是复九看见了灵魂，是灵魂看见了复九。
复九要到哪里？能够触摸到自己的灵魂么？灵魂的一间小旅馆，还是租用的。在这个没有灵魂、没有英雄的时代，要做“灵魂中的英雄”当属凤毛麟角……复九像一头荒原狼，左冲右突，独孤的月亮被当作面饼……站在黄昏的明朝大槐树下，复九被看作一位哆嗦的小战士……
0007
一个人的房间，容纳了世界。
在窗外的虫鸣、洗脚水、热被窝、“第六感官”、梦幻河之间，世界散架了，梦密集。一个夜晚的地窖如此幽深！星空从形容词向动词延伸、转换。星空弯曲，词语的籽粒纷纷撒播……向下的路，与向上的路是一致的。
趁机，复九挖着汉字的下水道：“我这个汉语的泥瓦匠，其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施工现场。”
夜色是最好的笔墨，添砖加瓦。
他在后来的书页里，认出了那粒叹息的孤独的星星。
0008
向时间致敬。时间的玫瑰，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枯萎。
伊丽莎白•毕肖普站在雪景中，虚幻地一笑。
雪中的玫瑰，开到了某人的胸前——这一回，时间赢了。
海德格尔：“未来先行到达……”
时间，只是一个毛坯，握在谁的手上？
复九捏着毛坯，却永远不知道时间一直在捏着他。
这很好呀，复九一直处于未完成中。
0009
2011年，滇西南的梅里雪山，半腰以上的雪，孤单的特定，像一场雄伟的辩白、绝唱，致幻术流行，像三千女教师的备课笔记，说着白莲语。
像一颗巨大的脑袋，若有所悟。是呀，湛蓝的天空下，这样的白发岂无相配的头颅？！
罕见的雪呵，不是雪！万物被清零，像同义词反复，施展一场不清不白的空灵治疗法，是我。那边，这人间的烟火呵，会是越抹越黑。
“我的王，我的至高无上的王，您在哪里？”复九的头在砂砾间磕出了血。
0010
（阴暗的舞台）
老子走出了他的楚国厉乡，骑青牛，度函谷。低语：“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从雅典逃往西西里的途中，面对一个求教青年的纠缠，柏拉图语无伦次：“木匠的床……影子的影子……”
天国的盛宴——
老子：“木匠不造门，专打床？”
柏拉图：“玄牝之‘玄’，从何处看清、度量？”
老子：“庄周曾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旁白：钱穆先生曾考证，庄先老后。）
柏拉图：“眼见为实，没有实体，世界如何存在？”
……
夜深中的宛溪河畔。熟睡中的复九，忽被吵闹声惊醒，睁眼一看自己的门，是实木紫檀做的，摸一摸，光、滑、硬，挡着自己；再一看自己的床，席梦思，困住了自己。
“我跟着您们如何？”
打开窗户，一阵青烟从河面逶迤而去。夜深了，深不可测的月牙湾上空的月亮是那样的孤冷，晶莹。一千年、一万年，她都是这样的照耀着……
0011
在德国民间传说中，有一个以地洞为家的驼背小人，不仅相貌丑陋，而且是一个十足的倒霉鬼：如果他盯上了谁，谁就会把持不住自己而胡作非为，更会把自己的过错拜推卸给这个可怜的穿越时空的虚无人。
一次远行，竟然错过了飞机班次，莫非就是这个“驼背小人”搞的鬼？
“在天空，飞机可以描绘成一只黑鹰……”传来的就是他的声音？意思是：人永远赶不上翅膀？
“我要运送我的时代呀！”说罢，复九打开自己的行李，候机厅里杂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一会儿，他逃得无影无踪。他被——丰富。复杂。新颖。奇特。神秘——吓倒，因为他奈何不得。
“我背负着自己。”复九喃喃自语。
0012
“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天下》）
就这样，复九不能从大圆心里找小圆心，一直找下去吗？同样是，万世不竭。
就这样，离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永远不能合一。
一个人不能与另一个自己重合。一个人不能走进世界的核心。
“意义在于过程之中。”路上的复九对另一个复九说。
一个我变成了一万个我。一万个我，如何接近一个我？
复九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
0013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夕照中的甘心街，涂上了一层稀薄的釉彩。
一家嘈杂的店铺前，几位汉子闹中取静，围绕一张小方桌聚精会神地打牌，陌生的他路过，突然向桌子上扔下四把凿子，然后烟缕一样溜了。间或，街边一只垃圾桶绊了他一下。
他远去的身影，像一把皮尺——在嘈杂的人群里，拉开，卷起，拉开。
估计没有谁符合他的度量。那么，凿削有用么？
复九灰心了。
心里结了一层又一层灰，春风吹不起。
肩上的担子明明只有一斤，他说一千斤。
眼前的山明明一千重，他说只是一片平地。
他手里握着一千个问题，他说每一个答案都会致命。
复九灰心了。
他将南郊新建的高价住宅楼群，描绘为“儿童玩具”“最新最美的图画”。
他将千里共婵娟的明月，比作夜半饥饿时需要的烧饼。
他将“雄”读成了“熊”，而且咽喉间卡了一粒石子。
他将“诗”读成了“尸”，喜欢文字的垃圾还振振有词“以丑为美”。
没有果子，圧根儿就不想开花。
——复九灰心了，满地是灰，那种灰连根儿也萌不出芽。
0014
“天堂其实只是一种补充……吃着人间的食粮，我的根系早已扎下了。”在金碧辉煌的大厅，复九被邀给爱幻想的艺术家们作了一个讲演。
呵，天堂的功能：像顽石雕刻、鸟鸣谱曲、大地织锦，对于艺术来说，世界只是增添了一种饰物吗？但无论如何，艺术与天堂之间有一种对应……听众们内心的辽阔一下子冒出了热气，好像谁看到了低处的白龙在水中为真主濯足呢。
“一边拉着先知的手，一边吃喝拉撒。一个被生活折磨的人，爱在梦里捂着罪责，他要摸一摸老虎的胡须，将自己装扮成幼童，赶赴天堂之路……”复九讲到兴头上，揪起自己的头发，现场里却没有谁在意他的古怪行为。
“天堂其实只是一种补充，而不必住进去！”突然，坐在最后一排的一位驼背老人冒了这么一句，顿时，一片死一般的沉寂。复九更知道：他要说的已经有人替他说了。他更明白了自己为何一直在天地间漂泊……
0015
没有天堂如何？
“我就是夸父，一心摘下太阳，我喝干了渭水、黄河，渴死之后仍然复生，仍在喝，喝喝！喝他一个银河如何？因为我是复九！我的手杖呵不会化作邓林、化作桃花园，我的手杖一直在使用着，我的身体也不会化作夸父山，而是活跃的复九……”
“作为魔鬼与上帝之间打赌的赌注，浮士德只是我的一个部分，因为我早已吃饭喝足了，好色嘛也好了江山好美人……现在我要的不是海伦而是海伦性（不是“性欲”的“性”，而是“性质”的“性”），就像我要的生活是生活性，我要的大海是大海性。”
“我要去青海北部哈尔盖小镇，在一个蚕豆般大小的火车站仰望星空，做一个领取圣餐的孩子……”
“傻瓜，傻瓜！嘻嘻嘻……”他醒了，显然同伴们听见了他的梦呓，等着他吃完这景区宾馆的丰盛早餐。
他笑了笑，心里说：还在意什么上午的景点？人间的景点就像一件巨大的俗衣，逼着自己穿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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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 1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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