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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2-27 11: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小陶 于 2017-3-4 11:52 编辑

瓦刀的诗(九首 特别推荐)

作者简介:瓦刀,1968年生于山东郯城,临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诗刊》《诗选刊》《星星诗刊》等百余家文学期刊发表诗歌及随笔,并有作品被译介在国外刊物发表。获第三届“沂蒙文艺奖”等奖项。出版个人诗集《遁入》《瓦刀诗选》等。



《有时候》

有时候,我一睁眼
就看见自己像一件等待寄出的行李
头颅、躯体、四肢
捆扎在一起

我还看见我的嘴上贴着封条
上面赫然写着——
净重:90公斤
小心轻放,切勿倒置
目的地:不详
收件人:不详
用途:不详


《光阴谣》

细雨无骨,照样举着一把锉刀
将伟岸的冷秋,一寸一寸锉短
秋天,终要沉沦在这雨水的绵密里

——不要说自己顶天立地
这尘世还没有一口顶天立地的棺材

枫叶被秋雨反复冲洗,红得狂野
是一棵树暂时的欢娱,不代表秋天

一个人来了,一个人走了
一个人守着湖光山色,想起了刀光剑影
一根白发,落在黝黑的地板上


《独行者》

东风和西风在他身体的上空
相遇,形成中风。
路灯一盏一盏地灭,像鬼吹灯。
他踉跄而行,似风中泅渡的枝条,
这个将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
究竟是喝醉了,还是有病?
“在人间,就要保持人样——”
我刚想到这里,他歪斜的影子
扶着一面墙,忽然站了起来,
好像要脱离他的统治,好像
要发动一次突袭或革命。


《假山颂》

一座假山,不会因为假而羞愧
它也有沃土,有羊群吃草
假山有假山的真欢乐
草木肥美,昆虫合唱
——俨然像个新社会
合欢、冬青、广玉兰
簇拥着,不谈论高低贵贱
一木得道,众草木闻风起舞
弹冠相庆,虫豸不能升天
山下新移来的梨树、山楂树
无冠可弹,窃窃私语
说着曾经的穷山饿水
想念它们的泼妇刁民


《苍凉之河》

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人
从我怀中取走这条河流
我不得不扑下身子,以水的特质
流向人间低处
一条大河被我越抱越紧
直到抱成了涓涓细流
滚滚波涛还剩几朵浪花飞溅
我等的人不来,我就不能
放走这一条苍凉之河
更不会对任何人言及
我到底替谁守着这残余的水分


《我的人间》

我确信人间之外还有人间
那些灾难中屡屡失踪的人
那些突然就杳无音讯的人
肯定在人间之外
又组建了新的人间
不可言说的含蓄年代
我更热衷于自成人间
一个人的人间多么和谐
我自说自话,所有言论
不会作为呈堂证供
我短暂的沉默
就是与众多人间的一次冷战


《灰烬,也是有燃点的》

灰烬的复燃
无非是需要更高的燃点
无非是从一堆到一捧
由一捧变为一撮
虽然灰烬的尽头还是灰烬
就像我赤着脚在雨中行走
是为了熄灭内心的未名之火
我的体内,灰烬遍布
一把伞,一支烟,一杯茶
不会成为灰烬的燃点
假如你留给我的温度太高
引发灰烬二度燃烧
将有以下两种可能:
一、烧死了,你是我的坟墓
二、烧不死,你是我的医生


《如果》

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了
流水里的流云被稀释一半
还能重返天空;目睹了半片流云
一身血污回到天空的悲喜
目睹了天空与河流平行的绝望
我不会相信这尘世之中
还藏有如此辽阔的忧伤
更不会指着自己的胸口逢人就说:
你看,我的忧伤多么像这水边的芦荻
葱茏,纤细,直直地戳着


《迁坟记》

谒见祖父祖母并不困难——
第一步,扒开泥土
第二步,撬开棺椁

为了让活人安居,我不得不
与埋在地下半个多世纪的骨头
一次次含泪相认

祖父头骨严肃,肋骨懒散
只有长长的胫骨证明他
是我父亲的父亲

对着冰冷的骨头,我必须下跪
必须让他在陌生的人群中
分辨出谁是亲人,谁是外人

我要辅以哭泣,亮出
我的血脉,我们的血缘
亮出薄薄的家族史

入殓师小心翼翼
把一块块骨头捡拾到新的棺椁中
还原成人的形状

他们惊讶祖父的牙齿完好
却不知道饿殍遍野的年代
一口好牙终未逃脱饿死的厄运

有人说,敲掉死者的牙齿
后人才能兴旺;有人说
被“计划生育”的一代,谈何兴旺?

我用哭声止住争论
代替逼着一堆白骨辗转尘世的人类
向诸位亡灵道歉

“这次去的地方,是二弟用钱买的
这是您和爷爷最后一次搬迁——”
看见最疼我的奶奶,我郑重承诺


作者 瓦刀 荐稿 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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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是我们惟一可以继承的遗产》

流水无法估计青春的损失
纯银磨坊磨出一个个沙漠
多么令人窒息的剧本
一掌劈开板砖的人
劈不开眼前这空气
如果爱情有一个范本
又如何能够死记硬背
摇摇晃晃的舞台上
一朵花摘下所有的花
一个人扮演所有的人
一条路堵死所有的路
一种爱产生所有的恨
辛辛苦苦仍然空空荡荡
黑暗是我们惟一可以继承的遗产


作者 俞心樵 荐稿 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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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疤》

我们走出房子,微小的光亮
看见山脊和奔跑的母羊
要追赶,天空下散落的黑点
前面是白天,我们爱它
比深夜里要痛苦一点
它张大,把我们放进去
像一团一团的云朵,充满幻想
像潮湿的母羊,昨天难产
我蹲下去,爱它。用手捏它的嘴
它那样自闭和充满悲哀
从我们一成不变的生活里走过


作者 蚂蚱 荐稿 荒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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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扳手》

送给父亲一把扳手
他和退休前
用过的扳手放在一起
一把铮明瓦亮
一把暗里带伤
父亲说:亮的一把
好像搽脸抹粉
戴着戒指,拧螺帽的女人
黑的一把,就是上有老,下有小
抽烟、喝酒,把身体抵押给风
与霜,与雪较劲的男人
儿子,你的扳手,缺火
缺少油污,缺少烟酒
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摊开双手
父亲看着窗外,月光又浓又稠


作者 大漠风沙王峰 荐稿 苦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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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飞过一只乌鸦》

窗外飞过一只乌鸦
今天就被蒙上了阴影
我想起未播种的庄稼
发霉的土豆
和爷爷严重的风湿
但很多时候我都束手无策

雨水蔓延开来
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们都说
有雨水的地方
一定会有一段历史
但我不愿再提及
因为它孕育的后辈
每时每刻都像它一样
企图谋反

今天之所以是灰色
大概是因为我起床误了钟点
卷铺盖时我就在想
要是非有什么悲壮的事要发生
那我的语言和诗
也难逃罪责


作者 熊生婵 荐稿 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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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亲爱的北方的公马和母驴
亲爱的北方的骡子
亲爱的北方的大雪和暴风
亲爱的
让我们穿过北方的这个冬季
我们不骑马
天底下就剩这一匹马了
我们不骑驴
天底下就剩这一条驴了
我们也不骑骡子
天底下的骡子全都死光了
亲爱的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为什么非要骑上它们
应对北方的严寒
亲爱的
要骑就骑骡子吧
马和驴正在交配
亲爱的
我们的骡子还没生下来
让我们祈祷吧
祈祷这个冬季再长一点
好让骡子长大
亲爱的
我们的祈祷必须继续
不能停下来
让我们祈祷这个冬季
更长一点
好再生一个骡子
亲爱的
我们的祈祷必须坚持
还不能停下来
让我们祈祷这个冬季
比更长还长
好再生一个骡子


作者 皮旦 荐稿 燕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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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诗议论:

姚大侠 | 现代诗的智性之光   

        ——谈瓦刀诗写的个人范式


                                                                  
    在中国诗坛越来越看重个我化、差异性的相对主义诗写格局下,了解山东诗人瓦刀并对他的诗歌特征做一次外围性指认,十分必要且适时。因为只有个体诗人及其出色文本所确立的“范式”,才最具探究的价值。
       
                                               文本抽样阅读与评鉴   

    有论者在新世纪诗风、诗潮的嬗替演化中梳理出三大诗写流向:象喻、语感和综合写作。这一界定基本能够覆盖中国目前的诗歌生态,活跃在诗坛前沿的瓦刀种种探索和实验基本与其保持了同步,他的各种诗写样式都找到了自己的表现方式,且都有成功之作,有的还属孤篇横绝,堪当诗教经典。他的“瓦式绝句”更如泉涌井喷,不胜枚举。需要阐明的是,这三种诗写样式既互为对峙,又交互渗透,在具体写作中,往往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的情形,并非特立独行。几种诗写中,瓦刀的成功之作主要有隐喻——象征体的《动物园实习报告》《三重门》等;语感——口语体的《给女儿的信》《我的人间》等;综合体的《有时候》《无聊志》等。进入瓦刀的诗,你会发现一个显著特征:他之所以能够驾驭这些诗写样式,完全得益于智性之光的照彻,即使运用意象思维,也是在智性统摄下的感性游走。诗人马启代把瓦刀的创作称为“知性书写”,并不完全准确到位,亚里士多德曾把“知性”定义为“被动的理性”,意指它具有一定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极易造成文本的断堑。如是,就不会有许多近现代大诗人喟叹一首诗开始,诗人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而瓦刀的诗写自觉,基本把控了诗思的弯道及去向。
    他的诗多是缘事而发,不做无端呻吟——历史的、社会的和现实的事物触及了他的痛感,并由此引发了他的诗思。除了缘事,他还同时兼具及物的介入意识和不及物的超然姿态(参见他的《第三次》和《假山颂》);前者关注的是心理事件,走的是感觉路径;后者关注的是常态事件,走的是视觉路径。
瓦刀始终坚守诗歌的意涵性功能,力避诗意的空蹈。他曾明确表示:在诗歌的思想内容面前,一切形式和技法都应让路。
他的诗还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他不仅善于在总体上用具象来实现抽象的意图(如《读心术》、《莫须有》、《难言之隐》等),而且还善于在局部重建具象与抽象的关系,获得足够的张力(宛如二次加油),并做反向思维,以达到陌生化和出人意料的艺术效果——海量的“瓦式绝句”即由此飞出。
瓦刀的诗,善于造意,更不忘载道;语调沉郁,又充满纯真。他的诗足具所有美学开发的品质——既有传统的风骨,又有现代精神。只有灵魂和良心都同时在场的诗人,才配为时代写下证词!先让我们进入他的一首标志性作品再进行解读和评鉴吧——

    《动物园实习报告》

驯兽师最威风,他敢放虎归山
每天早晨,他手持麻醉枪
打开山门,狮子老虎按时下山
纷纷回到各自笼子
彩绘师最文艺,每天绕园一周
为脱毛的豹子纹上豹纹
给黑熊抹抹黑、白熊补补白
为能说会道的鹦鹉涂上唇彩
饲养员最辛苦,挑着一桶桶饲料
往返园子的每个角落,看上去
他就像送外卖的武大
我虽然清闲,却出力不讨好
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
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

虽然解构主义关心文本的目的是为了发现意义的存在,我还是愿意把这首诗看作是象征体诗歌:作者用了四组近乎魔幻现实的意象排列,通过不间断的暗示和反复的喻指,最终实现了一次总体的象征。象征体通常都是用意象这一本体元素构成、发生与完型,而象征作为诗的归宿与底蕴,最终达成诗歌由此及彼、言有尽而意未尽的“空框”效应。与众不同和令人惊叹的是,瓦刀在结尾把写作主体放置了进去:“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不但没有给这一“空框”添乱,反而获得了在场身份,这种针对特定情境的特殊表现方式,极其大胆和机智!所谓“空框”,即象征体诗歌的多意指向,诗人只呈现不揭示,给读者留下再理解的空间,并使之根据自己的经验做出不同的解读。你可以把彩绘师“给黑熊抹抹黑/白熊补补白”,看成是职场中形式主义的写照;你也可以将“为能说会道的鹦鹉涂上唇彩”,视为官场无所事事及唯上是从的缩影;你更可以把整个动物园当成一个丛林型社会,从中管窥社会各阶层之生态或世象,多么惊世骇俗!这些怪诞离奇的场景在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在这里却变成了不可能中的可能——“能说会道”是意,“鹦鹉”是象,作者就像一个玩“连连看”的游戏高手,看似漫不经心,却勾连得十分巧妙,顷刻打通了读者的内心认知,完全符合意象体的对应论。
再来鉴赏一首瓦刀贴近语感的诗写——

《我的人间》

我确信人间之外还有人间
那些灾难中屡屡失踪的人
那些突然就杳无音讯的人
肯定在人间之外
又组建了新的人间
不可言说的含蓄年代
我更热衷于自成人间
我自说自话,所有言论
一个人的人间多么和谐
不会作为呈堂证供
我短暂的沉默
就是与众多人间的一次冷战

我所以称这首诗为贴近语感的诗写,是因为更具诗学意义的语感,作为一个重要范畴,已进入现代诗本体论,而由语感引发的口语诗写作不过是第三代最畅销的下游产品。现实证明,口水的泛滥已经彻底稀释甚至淹没了诗性,而一个失去了诗性的在场身份获得,注定会被诗歌史判为缺席。可贵的是,瓦刀保持住了定力,没有被“拖下水”——他紧紧抓住了口语诗的灵魂:语感。与早先的象喻写作有着潜在对抗的语感写作,在瓦刀这里已获得和解。我前面说过,这几种诗写样式既有对峙,又相互渗透,瓦刀的贡献就是把意象甚至隐喻引进了语感之中。语感,不是语言的字面感觉,它是与生命同构、抵达本真、几近自动的言说——让生命从灵魂深处发出声音。这首诗就像某种压制之下的一次爆发,爆发之后的平静,全诗娓娓道来,带着喘息和换气,也带着追忆和向往……那“人间之外还有人间”的深度意象,“我短暂的沉默/就是与众多人间的一次冷战”的个人立场,让我们感觉到诗人赤子般的纯真!
《我的人间》如果让我们感受到一个赤子的纯真,《给女儿的信》会让我们触摸到父爱的深沉;如果《我的人间》是贴近语感,《给女儿的信》则完全是自由流淌(由于该诗较长,只好部分摘引)。诗人开篇就放低身姿,进行表白——

因为这是写给不懂诗的你
因为,这是一封家书
故不使用意象,拒绝隐喻
以平铺直叙的方式,开门见山

语感诗是一个有机体,没有一点是多余的,包括这段开场白,它是诗人直觉心理状态下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自然外化。紧接着,诗人就沿着挂念——叮嘱——期许的正统脉络一路道来,宛如汩汩山泉,一咏三叹......至于这位父亲对女儿所说的内容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言说的“声音”,此时已经变成所有父亲的心声,诗人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代言人,这是读者能够接受的身份置换——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跳,独特的频谱,但天下的父爱都如山一样缄默,海一般深沉。人的内心有如天书,难以解读,但人的心声却像“天籁”,完全能被感应,只要你也“心有灵犀”,就会瞬间产生和弦共振——
你有两样贵重的东西不能挥霍
身体是珍贵的,是父母赐予
灵魂是高贵的,属于你自己

这种带有普世性的人之常情,难道不是全人类所有为人父母的心声?作者一人引领,读者齐声唱和!是的,父子之间确实存在独特的心理感应,你的每一个节拍、韵律、甚至于每一个休止符,包括肢体语言的举手投足,都会相互感知。所以说,语感的话外之音,有时会有一种超语义的深刻。瓦刀的语感诗写,弃置了精致的人工化张力,而直接与同构性言语一起自动呈现,并在本体论与语言自觉的高度上深入到俗常体验。如果在语感这一写作路径中,我们看到了李亚伟的戏虐、杨黎的还原、伊沙的油滑,现在又看到了一个——瓦刀的淳真。
相对象喻和语感写作,综合诗写更能统观瓦刀诗歌的全貌。他尝试的形式多种多样:主要有冷抒情的《苍凉之河》,超现实的《无聊志》,变形的《壁虎》和荒诞的《有时候》等。他所涉猎的题材更是十分广泛:有探幽内心的《三重门》、有捕捉城市印象的《不要把白云和蓝天扯在一起》,有试图撞击世道人心的《穿墙术》,有享受孤独的《变形记》,有袒露悲悯的《论一只山羊的隐忍》,有念天地之悠悠的《过青海湖》,还有叙事怀旧的《人民路》、怀古追踪的《武阳村寻文成公主不遇》等等,不一而足。
《无聊志》

阳台上的皮鞋,落满灰尘
记不清多久,反正很久没穿它了
不穿,就不用为它擦油、上光
离开我的脚后,鞋面上的皱褶
好像又密集而深沉了许多

坐在假日的秋阳里,最无聊的事
莫过揣摩一双皮鞋的心思
作为鞋子,它不可能有什么思想
它能够做到的就是——
静静地呆在角落,把灰尘当成沃土

仿佛一帧静物写意,一双皮鞋懒洋洋的躺在斜照里,光线反射出它们强烈的对比,一半光彩照人,一半饱含沧桑——似乎在暗示着主人什么……常人是不会发现此中所蕴含的诗思的,但作为诗人的瓦刀却能敏感地捕捉到这一瞬间:作为鞋子/它不可能有什么思想......通过感叹一双皮鞋的无欲无求,揭示这一自在之物的闲适安详,的确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一个思想者是多么孤独和痛苦。瓦刀的智性就体现在他不局限于事物的表象,而是能够持续深入,直到挖出血淋淋的现实或人性之根:它能够做到的就是/静静地呆在角落,把灰尘当成沃土——至此,形而下的皮鞋已不是皮鞋,被瓦刀赋予了形而上的多重意义。这首诗一改传统的托物咏怀,极具现代的造像表意兼具后现代的“嬉皮”风格。尤其诗题的“无聊”二字,带着“瓦式幽默”,给人一种嬉笑不得的悲凉。而最能体现“瓦式幽默”的,还是他的名篇《有时候》——

有时候,我一睁眼
就看见自己像一件等待寄出的行李
头颅、躯体、四肢
捆扎在一起

我还看见我的嘴上贴着封条
上面赫然写着——
净重:90公斤
小心轻放,切勿倒置
目的地:不详
收件人:不详
用途:不详

这首诗我曾经做过专评,这里只从三个向度上做一读解——
首先在思想内涵上,它于不动声色中极具震撼力的呈现了人等同于物、人被异化的社会现状,并对丧失了自我的这一现状暗含了无限的悲哀和无声的抗议;
在诗歌艺术上,它以如真如幻的自言自语显现了现代社会的“荒诞不经”,完全不同于芒克《阳光下的向日葵》那种暴力般的投射。它观照的无痕进入,睿智地跨越了口语、纯诗“物我两忘”的陷阱,而直达“物我合一”的境界;
在语言修辞上,它丰富、至少是模糊了隐喻本体和喻体的界限,使二者之间表现出某种平等关系,既无主从、也不分台前幕后。
这首诗虽然短小,但却它是一锅牛奶熬制的奶酪,是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诗人都无法二次复制的孤篇。至于瓦刀诗歌中的绝句,更是心灵感应和思想火花相遇而产生的结晶,或者说只有心到意也到才能同时获得神启。所以,“瓦式绝句”中至少包含着三种属性:诗性、智性和神性。如《动物园实习报告》中——
     园长指示我:给狗尾续貂
     常常惹得狗不高兴,貂也不满意

诗性出自张力,而具象与抽象恰好构成张力场域,“狗”和“貂”是具象,“不高兴”和“不满意”是抽象。智性则来自于各个方面:知识、学养、包括智慧本身和经验等,不知道狗尾续貂这一成语的含义,就不能把作者的意图十分巧妙地勾连到这一成语之中。三性中唯有神性无法完全言表,它属于灵验之上的一种超灵性。具体到瓦刀(包括所有)的绝句中,就是“心到意到”的瞬间,获得了灵感——上帝的召唤。
这种表现方式虽然有效,但瓦刀并没有使这一方式成为束缚自己的定式,在同类具象与抽象的张力场的另一首绝句中,诗人却十分机智地做出了反向思维,如——
    如果我是一粒米
    我能让两只正在亲昵的鸡
    反目成仇

瓦刀的诗意提取方式不限于此,还有异质意象构成的张力,仅举两段以供参照:
    假如你的温度太高
    引发灰烬二度燃烧
    将有以下两种可能:
    一、烧死了,你是我的坟墓
    二、烧不死,你是我的医生
       ——《灰烬,也是有燃点的》

它曾经高调赞扬她形而上的双乳
也低调批评过她自甘堕落的臀
               ——《旗袍》

对于著有多部诗集的瓦刀而言,笔者手头现有的作品实在是有限,难免挂一漏万。好在这些诗歌都是他的近作,应该能对他的文本做一个大体把握,又好在对诗歌的解读,是“仿佛得之即可”。笔者向来是重文本而不惟文本,事实上也是除了文本,并非一片虚无。我无意也无力探讨文本发生学的各种成因,仅就由诗歌衍射出的多向度精神意义做出价值判断,如思想文化价值、社会认识价值和时代精神价值等等。
           
                                                  文本背后还有什么

韩东的一句“写诗就是为了写诗”不知被多少跟风者奉为圭臬,并走火入魔般跟着钻进了象牙塔。从瓦刀的文本分析,显然瓦刀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其诗既兴像和风骨,也喻志和载道。
    他的《苍凉之河》兴像;《如果我是一场雨》风骨;《一棵被春风刮歪的树》喻志;而载道,几乎贯穿在他所有作品的诗思中。                                                   
    前文已交代,瓦刀是一位山东诗人,齐鲁大地深厚的传统文脉滋养,使他的诗歌笼罩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意识和忧患意识;同时,山东半岛的八面来风,又给瓦刀的诗融入了一种文明理念和现代精神。其实,诗人不用刻意去寻找传统,因为传统就在你的血液里,只有向前看的传统才是活的。江河说过,传统是你向前走的时候会遇到的父亲。越是现代的,越是返璞归真的。
    瓦刀的文本不仅渗透了一个诗人的使命意识和悲悯情怀,还透射着现实的沉重和反抗精神。比如,对弱势群体体现人文关怀的《论一只山羊的隐忍》直戳我们的泪腺;《英雄》更能折射出他对社会特殊群体发出关爱的那种无力之惑,拨动着我们的心弦;还有阉割人性的《迁坟记》等等,充分说明了一个真正的诗人不仅仅会言说自己,而是能够替他人或众生代言,这正是人性之美的组成部分,也是文学艺术的美学追求之一。
    除了这些,瓦刀文本的背后还给我们留下了人本主义和普世价值的思索。普世性是全球话语背景下人们已经达成高度共识的一个价值理念与精神情怀,普世性有诸多的内涵,但人本主义始终是它的核心,不管瓦刀的诗写有意还是无意都触及到了它——《壁虎》中的壁虎,不靠施舍的独立存在;《人民路》上的“人民”,权利意识的苏醒和诉求等,都记录了中国当下社会的进程,因而也为我们所处的时代写下了证词。是的,诗人看到了社会的病症,却没有给出药方,但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要求一个现代意识觉醒的诗人再去做一个思想家的思想启蒙。瓦刀作为体制内一个业余的写作者,能源源不断将优秀的诗歌文本奉献出来,其精神已经是相当可贵了!
最后再回到文本。我曾说:诗歌既是我的天使,也是我的恶魔。一个很容易被个性化文本俘虏的我,并非看不见瓦刀的不足,如他对有些诗题的随意处理、在诗歌结构上单线条的平直推进、乃至数字入诗的繁复多余等,都需要瓦刀在未来的写作中去思考和避免的,当然这都属于技术层面的问题。而在人类的意识层面,艾略特对叶芝的评价十分中肯,《当你老了》及《死亡之梦》是向现代诗转型的标志性作品,尽管举世公认,但仅仅是匠人的作品,因为诗中人们感觉不到那种为普遍真理提供素材的独特性,直到《被安抚的愚呆》及《亚当的诅咒》人们才看到了某种突破,叶芝在作为一个独特的诗人说话的同时,开始为人类说话了。匠人与大师的距离,有时隔着一座山,有时隔着一个字——当瓦刀把《人民路》中的“人民”改成“公民”的那一天,我深信,中国大师的诞生就为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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