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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你总爱从镜里看新做的发型
似乎想发现瑕疵：我不相信完美
世上从来就没这回事。扔下一本武侠
你斜了斜眼；每天，你都花两小时
研究易容术。你要把自己变成
另一个人，让他代替你活，完成
你的人生路；你不想整容，说风险
太大，也拿不出那钱。每个人都是
独特的，没一个能被替代！我苦口婆心
希望你开窍。对极端者，说再多也没用
我怀疑你大脑已被抽空，生活在一茬
又一茬谎言中，你完全不是你了
摇摇头，我盯着你看了许久。的确，世上
没有完美，但恶随处可见
莫非你想把自己制成人肉炸弹，爆一条
荒诞新闻——我们的心，将血肉横飞
2
对那些虚诞的事，我总持怀疑
我相信奇迹，但并不认同人能够
穿越，回到过去。你说，同婚姻外的
女人滚在床上那刻，她说为什么
早几年我们没这样？这个肌肤
绸缎一样光滑的女人，面露遗憾
要是刚认识就这样该多好啊
年青，满脑子幻想，玩得肯定疯狂
抚着她柔顺头发，你安慰她
心里讪讪发笑：我们已回不去了
一个死于旅途的人，他怎么也
回不到起点，也不可能把走过的路
再走一遍。你告诉我，她有点懊悔
认为你害了她，让她脱离了正轨
或许她至今也没明白
心丧失了原则，就什么都干得出来
3
一个人变坏，不是一下子的事
就像把自己修炼成善人，同样需要
过程。一见到我，你就絮絮叨叨
诉苦一样把最新的发现向我敞开
你邻居家的女孩突然被人包养
要不是那个男人上了电视
哪怕房子挨着房子，每天都要
打好几个照面，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你心仿佛吞了只苍蝇堵得慌
曾经，你怂恿儿子向她求婚
他们青梅竹马，二十多年
两家一直相处得很好。每当邻居
向你夸耀女儿，你就恨不得让
儿子快点娶她。你感到被欺骗
受了侮辱。我宽慰你，劝你想开点
社会应对她的堕落负责，我和你
还有他，我们都逃不掉，谁也别想撇清
你瞪我一眼，气呼呼扭过头不再说话
4
一个以常规思维看问题的人
不跌个大跟斗，是不会醒悟的
说这时你一脸怒气，恨不得动手打人
我猜昨晚你又喝多了，可能还同
老婆吵了架。你一个劲否认
我是在替那女孩惋惜，她死得太冤
虽说是夜晚，虽说是下雨
这样的事也不应发生呀，何况在大都市
你说了半天，我仍不得要领
但谁也不会料到窨井盖会被偷
结果她掉进去。你脸气得通红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怎么竟会
发生这样的事呢！我觉得
你同那女孩一样，头脑简单
什么事不能发生？什么怪事都能
发生！如果你只从正面看问题，不然
怎会有新常态？——新常态？你懂吗
5
妈的，真堵！两里的路，竟走了
两小时！你一坐下，就愤愤骂起来
脸色苍白。我劝你少激动
别因鸡毛蒜皮的小事，毁掉一天的
好心情。你仍难平静：通往火车站的
路，说什么也要六车道呀，那些人
居然只设计四车道？领导也竟同意了
完全是脑子进水！办公室静得可怕
大伙谁也不说话。你哪里知道
进水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你
当初就修成六车道，如今就不必
重修，那主管的领导，他们……当然
也可能确实困难，拿不出更多的钱
一个小百姓，你着什么急啊
谁在乎你急？吃自个的饭，操自家的心
少管闲事。从上到下，没人不是这样
6
做事就该大刀阔斧，不要小打小闹
不疼不痒！你总是以领导的口吻
训我。有段时期，我差点就崩溃了
后来发现，你的做派与实际往往不符
譬如吃饭，你总是细嚼慢咽
磨磨蹭蹭；我们早放了筷子，你
还在咬动腮帮。你说，催工不催食
哪有不让人吃饱就干活的？天底下
没这个理！等干活时，你净指手划脚
我们都直愣愣瞪你，听你议论
不肯弯下腰去。你指责我们
说我们磨洋工，吃饭一大碗一大碗
干活慢吞吞。我们不回嘴，你又说
不尊重你，把你的话当耳边风
呀呀呀呀，小兔崽子们，也不看看
我是谁，当年老子参加工作，他妈的
你们全都揣在你娘肚里还没出来呢
7
他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大哭大笑
搅得满楼人都不得安宁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你急急
推开门，要我去制止。一向
我都推举你，让你领导我，代表
我，遇到棘手的事就让我出头
自己当甩手掌柜——天底下的便宜事
被你占尽。我不得不佩服你
脸皮厚，脑瓜子灵。上次领导来视察
让推个代表，你不待大家表态
就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好像是去
就义。大伙只好举手赞成，脸上挂着
意味各异的笑。我知道你的确不容易
正好有机会扎领导的堆，混个脸熟
对你，我无不肃然起敬，心甘情愿
把代表权交你。——或许他是在考验你
我说。你捧着头，蜷在墙角一声不吭
8
下午门外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你一直想搞清楚。当时，你躺在床上
迷糊着眼。这几天你总觉得头晕
是不是压力太大？我关心地问，也许是
彻夜喝酒吧？你摇摇头。你以为
那人是我。你说：我眼睛刚合上
就听见有人在门外，我赶紧下床
连衣都没披；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你是知道的，每次你来看我
我都赶紧开门，谁叫咱是无话不说的
朋友？我打开门，真见鬼了，哪里有人
我仍不死心，已经把门关上，又
打开，把头伸出去。我真的好怀疑
脑子是不是有了毛病？我开导你
可能是只猫，也可能是头老鼠
或者邻居，你开门时他刚关门
你摇摇头，叹口气，脸色更加阴沉
9
你在一册古籍里寻找出路，摆脱
市声的喧嚣，在之乎者也间
欲赋予流传千年的名言以新意
照亮他们生活的阳光正点燃你的
血液，一杯香醇的酒和拂掉他们身上
灰尘的风让你陶醉，一条频死的鱼
你大口呼吸那个年代的空气（你的空气
已被污染），俨然他们中的一员
焚膏继晷，于竹简或素帛上写字；你相信
古人的智慧定能解决今人面临的困境
一次次，你满脸得意，话滔滔不绝
如浩荡江水。我被你的气势震慑，淹没
浑身的力无法施展，憋闷得差点
窒息。逆来顺受，任你摆布
语言的软暴力一点不亚于锋利的
刀刃。你完全迷失，忘了回家的路径
10
一张纸上你记下了所有的欠账
反常的举动让她生疑。面对质问
你一时语塞。她恼怒异常，锅碗瓢盆
叮叮当当摔得满地都是。我敲开
门的那刻，你一脸委屈，眼泪哗啦啦
应和一声声臭骂。我后悔不该介入你的
生活，不该在她火气正旺时进来
在她眼中，你我是狐朋狗友
经常彻夜不归，烂醉如泥，赌钱
玩女人，说不定……只差没进监狱
她完全搞不清现状，好像刚从火星下来
或从十九世纪。坐牢早不是可耻事了
只要不死在里面，出来后都风光无限
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乜她一眼
暗示我别跟她一般见识。在一家新开的
酒吧，你风花雪月，醉生梦死
11
你梦见某天飘到了天上，裹着
硫磺味的烟雾，像一只被大风卷起的
塑料袋，红色的，吸人眼目
怎么就不能像一只鸟呢？像那在秋天
飞向南方，在春天飞向北方的大雁
那怕是一只麻雀也行啊！你特别沮丧
眼泪都掉下来。我觉得十分好笑
一个五十岁的人，居然像个孩子
为一个梦大伤脑筋。我说喝酒喝酒
这么点事，值得——你是活得太快活了
我突然住嘴，给你倒酒：我们
已一个月没见了。你点点头：一个月
零两天。便举起杯。我们总在制造
隔离，让心和身体。这有什么不好
老在一起就会争吵。不是吗？我和你
又吵了，最后，都闭了嘴，趴在桌上
12
鬼城终究有一天是要闹鬼的。据说
是强拆时死了人。那天，她睡到
半夜，哗啦一声门突然被撞开
几个彪形大汉闯进来，从被子里拖出
她；她光着身子，他们扔给一条
毛毯。她痛哭着，竟想找人说理
她的邻居没她幸运。房子倒下时
正蹲卫生间。你讲这已一点不
气愤，像讲一件亿年前发生在
火星上的事。我真替你高兴
能完全置身事外，以上帝之眼
轻松俯视人间。如果没有千年的
道行，至少也有五百年吧
你说喝酒喝酒，管他闹不闹鬼
一大早净扯蛋，晦气！真值得掌嘴
我呷了口酒，吃了口腰花面：是啊
管他呢，闹鬼肯定是以后的事
13
微信，短信，QQ，邮件；鼠标，键盘
手写，笔画……斟词酌句，不停地接或
发。你在它们间奔波，表情与感情
不符，语意与心情无关。一辆公交车
在不同站口开门关门，上不同的人
也下不同的人。有时掏出手机
也拿起办公室固定话筒，你在嗯嗯
嗯嗯嘻嘻哈哈中熬过漫长一天
也有轻松时候，就恨不得拽死转动的
指针。每次见你昏昏欲睡，或一脸
愁苦，我就给你上茶，再扔给你
一支烟。我观察很久了，似乎要把你
当小说的人物原形。有一次你板着
脸：千万不要写我！谁写你了
我诡谲地笑笑，就转移了话题
不过没多久，你玩起游戏，我也开始
发微信。阳光从窗外进来，格外明丽
14
每天，你都要把头伸进镜子理理头发
刮刮胡子，也整整领带。出门就要
有出门的样子，不能被人看低
这是你的口头禅；还有一句，喝吧
老天爷不会饶过我们的，没一个不是
罪人！我很反感你第二句，你以为
人人都跟你一样泯了良知？我只是个
小百姓，不会整天梦想升官、发财
干本分事，过本分日子，有时衣冠楚楚
有时邋邋遢遢，一切顺其自然。你
看不惯我胸无大志，把在上司那受得气
全撒在我身上。我表情严肃，沉重
心里暗暗咒骂。我不想撕破脸，跟你
念着旧情，认为一起共事久了
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不能说变脸就
变脸，把彼此的关系弄乱到无法收拾
15
买进。抛出。持仓。再买进，再抛出
有段时间，你在股市冲浪，见机行事
见好就收，一天到晚笑哈哈，不知什么叫
愁。我羡慕你过得滋润，几次向你
讨教。你净卖关子，吐烟圈故作高深
要我请客：钱算什么？别人放在那
一大堆一大堆，等你去拿，就看你
敢不敢。我突然发现，你不再
哼歌，说话无力，嘴角也少有笑意
你一定被套了。忽然听说你想死
我一点也不相信，又担心传言成真
你开始向我倒苦水，就像当初你受了
你妻的气。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你
只好再请你喝酒。妈的，你赚时诈我做东
你赔了也该我请客；真正岂有此理
我不是个小气鬼，只是怕你走极端
但还是慌不择言，仰脖子把酒倒干——
钱算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16
你妻打来电话，问我们在哪里
我在家呀。她不信，硬要我老婆回话
都零点了，你去了哪呢？放下手机
我老婆瞪我，问平日你我都干了
啥。是啊，我跟你都干了啥
什么也没干呀！我有口难辩。没干什么
人家咋把电话打到了家里？这是个
恶作剧。我只能这样说。你和你婆娘串通
给我下套。我老婆没脑子，好捕风捉影
疑神疑鬼。我把心挖给她看，上面也没
写字呀！你叫我怎么辩得清？龟日的
太阴了，想整我，也不必用这方法呀
你不让我过日子，我也不让你好过
我骂着，咒着，突然看见你在笑
我摆摆头，用冷水抹抹脸。你可能早
回了家，蜷在床角；或故意滞外不归
让你妻怀疑我跟你在干见不得人的勾当
17
政府如果不正义，百姓可以不服从
突然间你中了邪，竟说出这种混账话
我瞪大眼看你，想从你脸上探出个
究竟；又扭头瞧瞧四周，担心有人举报
你好像豁出去了，继续发着议论
最近你心情不好，老家土地被流转
房子遭强拆，那可是你曾祖留下的啊
一百多年了。我赶紧开门朝外瞅瞅
再把门关紧，然后在耳孔塞上耳机
我不想跟你妄议国事，问题不是
出在某个人身上，而是体制
但我不能说。我担心你是他们派来的
你我朋友多年，喝喝酒，打打麻将
我只能跟自己谈政治；这年代
很少有人还有底线。你失望看着我
十分扫兴。我对你笑笑，给你倒茶
点烟；打开报纸：房价又涨了两千
18
他要求你必须说他能理解的话
这多么荒唐！难道母蜘蛛吃掉公蜘蛛
你也能理解吗？世界太复杂了
能让我们理解的顶多万分之一
背着他，你骂白痴，把心中的不满
向我发泄。你说此后每次对他说话
就故意变声，拖腔换调；他愣着眼看你
以为你精神出了问题，把电话打到了
省医院。我劝你不要太跟人较真
许多事能闭只眼就闭只眼，谁
不清楚，有几个不在装？窗户纸
一旦捅破，戏肯定演砸，也再也
演不下去，只好灰溜溜夹尾巴滚蛋
你说得不错，但我不想这样做
太累！你以为不这样做就不累
得了吧，没有区别的，除非你死
你我戛然不语，可能触到了沉重话题
19
别老想着要唤醒别人，人家
精明着呢。不知道你是在劝诫我
还是在嘲笑？在一间简陋的大排档
我们两杯酒下肚，便开始推心置腹
一些在办公室，在众同事前不宜说的
话，酒酣耳热之际，便肆无忌惮
不再怕人听见。是啊，我们总想充当
英雄，总喜欢把自己摆上救世主位置
其实最需要救的，是我们自己！
我们一直生活在谎言中，受着大大小小
形态各异的欺骗，从识字那天起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你看你
老毛病又犯了，刚刚给你提了醒
三杯还没喝完，就又犯了浑
我真的越来越糊涂了，究竟怎样做
才不算脱离正轨？你两眼茫然
对我的提问，嘴嚅动一下，没有回答
20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你说，我在镜子里
看到了你。你是知道的，我以前站立镜前
只是理理头发，正正衣冠，顶多，就是
想发现什么瑕疵；近来瞧得最多的
是脸色和心情。正当盛年，我感觉
已经衰老：一切正在失去，不会再来
假如还有来生——我自言自语，眼泪差点
掉下来，当时，真是心灰意冷，简直
天塌了下来，面对着世界的末日
我忽然在镜里看到了你，真的
你在奔跑，步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身形也越来越高；我做梦都没想到
你我会在一面镜子里碰面！——后来呢
后来你越跑越慢，人越变越小，一个黑点
消失在天的尽头；那一刻，太阳正滑入
西山……你绘声绘色，我不得不信
我们在镜子里不仅仅能看到自己
有时，也能看到旁人，过去，或者未来
雪鹰，男，本名汪孝雄， 1964年生。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澳洲彩虹鹦》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现居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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