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下》
生活日渐颓废，白发新添几根。我已经习惯
在一片树叶里藏身。结茧。下沉
有时也期待，一双相爱的眼睛出现
驱走伤口里的病菌和冷
梦想多么昂贵，难以启齿，让人落泪
那个狂妄的孩子和青春
已经不在，被残雪和衰草掩埋
苍穹如父亲的阴沉，从高处俯瞰着
他的子嗣：他们日渐凶残，我们的沉默
为他们举起，庇护的罗伞和祈福的经幡
它的嘴角熄灭，衰老，终于转身
将巨大的阴影投向我们的头顶
苍穹下，众多的鸟跋涉在笼中，艰难的
而它们不知道，它们畏惧于
细微之物：高墙、铁屋、电网和风的绳索
它们勒紧面具，转身；背对着时间经营流水
自由者谙熟自由的本质，黑夜里阳光的稀薄
自投罗网，然后解脱，任意地进出于栅栏的缝隙
因此，天穹的界限随之消失。一条隧道
从内心通往天际之外
我诞生，将襁褓交付给世界
让黑暗的列车从身上轧过，一次次
腐朽的尸骸上长出白色的花朵
和一代代飘渺的青烟
《窗户》
车过大同，闯入这扇窗户的是黄昏
是内蒙古高原
是内蒙古高原上奔跑的大地。野树。青草
是缓缓回家的牛羊
是黄昏渐渐迫降的翅翼
是一截截车厢里渐入梦乡的灯火
是一双眸子，嵌在车窗背后
燃烧着，流星一样
划过深夜
是祖国腹中的黑，攫住我的灵魂
是与祖国相视之际，企图挣脱辽阔墓地的
急急如律令的脚步
《莠子草》
被遗忘的生命，属于荒野
及其之外更加广阔的一隅：光
从半空里俯下唇吻，婴儿似的微笑
冥想。令人困惑的自由啊，孤绝地
绽放于你的一侧：只是咫尺
却须仰望才能抵达的
巍峨与孤独
《沙尘暴》
沙尘暴凛冽的鬃毛
拂过大地
乌鸦劈开花蕾和麦田
石头攫紧泥土，驯服的眸子
在它的趾爪间颤栗
蟒蛇拧紧发条，缠死梦。黑色的
毒液漫过喉咙和舌头
我们饮下太阳，一樽血红
——沙尘暴，自大地之心升起
万物沉默。唯有良知
发出不屈地呻吟
《深秋：那永不腐朽的集中营》
那刺，那岩石棱角
嘴角的冷笑，箭簇一般
在你的四周结成黑色的花蕾，仿佛
宽银幕胶片上，一列火车缓缓轧过
你无法逃脱——
那焚尸炉，那窥视的目光
那永不腐朽的集中营
深秋，铁的意志
在雨水里
在石头与石头的罅隙里
愈发浓郁
《深秋的雏菊花》
秋日，多雨微雾，万物悄悄地迁徙
大地的心事潮湿、阴郁
谁能够穿越这湿漉漉的岁月——
雏菊花，橘黄的眼睛
从巨大的秋水里
站起来，手提灯笼，独自前行
哦，雏菊花！向你致敬
告别这腐朽的季节
从今天起，不再苦吟
心怀光明，照亮大地
《深秋》
秋天掠过大地
你依旧清晰地望见
年轮里的晴空。雁阵。淫雨。火焰，以及
深夜。矗立的黑
大地泥泞，鸟翼腐烂
一个人坠入汉语的痛里
突然，一个词从黑暗里
跃出：一座建筑工地，灯火通明
挖掘机轰鸣，吊塔的长臂从容地
切割夜空
整整一个秋季
一幢高楼终于孕育成形
哦，楼房!我仿佛看见未来的楼房
巍然、美丽而温馨
这突如其来的光，从头顶上
升起。你的城池坍塌，夷为平地
一个穿越深秋的人
比深秋更稀薄，更忧郁
《冬天的羊群》
立冬了，羊群在寒风中
辗转。它们俯首啃着霜和草秸，然后
昂起头，向前走去
温良的眸子，明亮如炬
它们不知道，风雪就要来临
它们不知道自己多舛的命运
天苍苍，野茫茫
它们默默地投进
辽阔的雾霾
《训子篇》
跟儿子说：亲近正直的事物
话音未落，我已满腹羞愧，忧愁嵯峨
四十载烟云
仿佛黑白电影，无声，没有旁白
影子哽在凤尾竹的喉咙里：“没有苦难，明天
你还会觉得美好吗？”
我笑着，泪水蹒出眼角
不曾丢弃这样的嗜好
迷恋消瘦的小径，寡言的石头
亲，你看！这荒凉的空气
把我滋养的多么清矍、翠绿
《新阿炳传》
你穿越黑夜的姿势令人悲伤
一个人的离去，使祖国变得空旷
只有冷漠的风，拍击着
岩石的狰狞
一束光，仿佛白色的鸟
穿透夜空
穿透你的盲目
这刺目而令人心碎的！连同
你的笑容，你的苦难
使我愈加迷惘
——蔚蓝的海啊
为什么只存在于远方
为什么爱飞翔的鸟儿只能离乡背井
《目击》
她默默地诉说着
被遗忘的生活：
地震中，唯一的女儿走了
他开始酗酒
每次喝醉，就扯妻子的头发，打她，让她去死……
那个结实的汶川男人，像铁
凝寂的面容镌刻在那一天
镌刻在灰烬般的的瓦砾和混凝土中间
镌刻在与女儿相聚的视线里
——需要多久才能挣脱
那阴鸷的眼睛：一年还是一生，抑或更久
她忍住泪水，使劲地摇头
仿佛一棵树，企图挣脱强悍的风雨
她浑身颤抖，说：从前，不是这样的……
《鸽子》
我的天空晦暗，布满阴霾
鸽群
从屋脊上掠起
它们用身体和翅膀，擦拭着
天空上
巨大的灰
然后，重返屋脊
拥着残雪，静静入定
一次，又一次
——我的生活并未因此而改变，我知道
每天，我总是站立在窗前
仰视它们，向它们投去
向往的一瞥
《荒原行》
它就在那儿
在生活的尽头
等待着什么
它收容一缕风，一粒沙
收容一只寒鸦和它的叫声
它收容过去：边墙、烽燧、坟冢
也收容现在：遍地的草木,尸骸变灰变黑
云霞似的青春远去，只剩下
这记忆
辽阔、苍茫和空
现在，它收容我
眸子里的疲惫
脸庞上的无奈
和被尘世撕碎的梦
——流浪的灵魂
在荒原上，你将遭遇世间罕见的
光和悲悯
《真实》
玻璃上的冰花在融解
一绺儿，一绺儿
仿佛垂拂的春溪
在欢笑，在奔跑
当它完全消失
窗外，生活渐渐露出来：
那缄默的树
残雪覆盖的屋顶，吃力地呼出的
炊烟，蹒跚在灰蒙蒙的屋脊……
这熟悉的，仿佛被鱼钩咬住了似的
我慌乱地，企图挣脱：真实
所带来的疼
《高原》
雪山神采奕奕
神已远去。只有祂的光从半空里播撒下来
温暖着它的信众：
寺院、村舍、牛羊、树木和无垠的绿，多么祥和
——一副巨大的油画背后，一颗世俗的心
鹰隼般的目光，缓缓地
柔软在风中
《雪山》
雪山，就那样看着
村舍低匐，灰鸽子萦绕不去
我的生活沉默，日渐憔悴
雪山，就那样看着
我的爱情熄灭。我爱的少女
衰老，如一绺灰烬
在旷野一侧
你皑皑的白发飘拂
你的眸子灼灼，仿佛篝火
高于所有时代
《夕阳里》
夕阳转身，松开金色的手臂
这突然的别离令烽燧
黯然伤神
黄昏。魁梧的渔夫
撒播黑色的渔网——
明长城，仿佛一截风干的骨头
一绺窒息的烟雾
一颗颓圮的灵魂
遗弃在野外的钟声里
一个人被卷入风口，下沉
化作一粒黄沙。一丁草。一星鸟鸣
一缕振翅的萤火或者梵音
《初春》
亿万盏烛光。
连草木、流水、鸟鸣的手掌里都是
烛光在头顶上诉说着
一缕暖风就使它们捧出了所有的
颂辞
初春腰间的佩饰响起来了
一切都是明亮，仿佛
唯有我是黑暗的
《亡魂颂》
这些年，我每天都能看见亡魂的队伍
穿越我的身体，投入风尘
仿佛原野上的森林
手挽手，背负剑戟
开赴苦难和罪恶
每一个亡魂，因为经历了死亡
而变得青山似的坚毅
豹子似的睿智，孩童似的天真
大纛呼啸之处，春风斩断寒流
腐朽和荒芜落马
青草拿下虚无，一派生机
它们欢快地挺进
在寒冷的记忆里
在不眠之人的梦畔
当我提笔，它们迫不及待地跑上来
这些久别的亲人，眼眶盈满泪水，迫不及待地倾诉着
对每一个河流每一个村庄的眷恋之情
《诗人》
岁月，像巨大的裹尸布
从半空中挪动脚步
充其量，你只是鹰眼里的
猎物或者道具而已
一个没有话语的牲畜，忙碌于
所谓的生活，忙碌于生
或者死
它缓缓漫过
你的脚趾。膝盖。腰
仿佛潮水上涨，缓缓地
朝着你的头颅
——饥饿的灵魂
赶在没过你的喉咙和眸子
赶在死神降临之前
以笔，以诗
写下拒绝的十四行
《向北》
生活一次次拒绝我，流放我
我一遍遍地问——
我是谁
一条小径引领着我
来到了皋兰石洞寺的祖祠前，跪伏
我问——我是谁
当我看清三不花公指杨为姓的字迹时
我的心
几乎雀跃起来
——我是蒙古人！瞬间，湛蓝俯首抵住我的额头
草原向我倾身
青草、马儿、羊群和风
都朝我奔过来，相拥
北斗星的方向，内蒙古高原隆起
我身体里被湮没的希望都苏醒了
三百年前，祖先们抛弃了它，来到中原
三百年后，我背起行囊，原路返回
在那条废弃已久的路上，我垂直地攀援
向北，向北——
《卡夫卡：焚书》
城堡高藐，令人仰望
通往城堡山的路上覆盖着雪，你的脚步
像冰镐楔入岩石
——怀疑和悲观笼罩着整个世界
《城堡》是荒诞的。所有的劳作只换得
一颗米粒。而这是你所能抵达的最后的高度
在城堡耀眼的目光中，你孤独如弃儿
马克斯•勃罗德握着你的手，看着你缓缓熄灭的脸
微微湿润，喃喃地说：焚毁它
那残缺的——
《自白》
黑夜哺育猛虎
阳光喂养侏儒
荒原在提炼虚无
不必担忧，不必
拂拭那些世俗的眸子
以一生的河水淘洗
灵魂里的黑暗和雪
《生活不肯改变溃败的姿势》
生活不肯改变溃败的姿势
它簌簌地坠落，如尘埃，如落英，如断崖
仿佛宿命，仿佛街头的苦难
仿佛楔在生命里的伤痛、沉默和愤怒
仿佛闪电，被黑夜熄灭
仿佛雷声，滚过天空，留下空旷的回声
一些事物默默死去
另一些事物默默诞生
——你偶尔崭露的闪亮腰身
是我依旧翘首的理由
6.10
《挽歌》
暮色低垂，荒野寂静
人生清晰地裸露在这儿：寺院。坟冢。风
这些安顿我们灵魂的房子，简陋而温馨
此时，与我一道下沉
在夕阳柔软的目光中
《弱者》
燃烧的柴禾
涮肉锅里的羊
扑进灯火的蛾子
菜市口就义的六君子
软禁在寓所里的昂山素季，还有
那蝼蚁般的芸芸众生
舍身饲虎的佛陀
他们有着相同的诠释：如陨石，划过黑夜
屈辱和悲悯照亮自己，或者
虐杀之血，萤火般的光，反哺这惨淡的
灵魂和世界
《雪国或高原印象》
在高原上
火车的脚步变得异常
轻软
在高原上
那么多信徒匍匐：
雪山、河流、青草和麦田
怀揣信仰，神情安详
屋顶坦诚，羊板粪温暖
人民和牛羊一样
撒在山坡上，宛如星辰
——所有的眸子都在祈祷
果然，高原上的云
轻轻移动，排成依仗
我已经逼近了天堂，我预感到
光明的佛啊
就要显现
《两只蝴蝶》
山峰打坐入定。双耳朵聆听着
林啸飒飒，是谁穿越时光之水
是谁吟诵青黛的经文
两只蝴蝶。一只直升机似的
划弧，纤长的手伸向谷底
伸向一束花簇上蛛网里的
另一只
（仿佛蜘蛛眼看就要扑出来了……）
无效的营救！一刻不曾停止
山峰默然，它知道
蝴蝶的高度 |
发表于 2017-5-9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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