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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63 杀爸爸过年
腊月十八
二狗子的尸体
从工地运回
亲人们手忙脚乱
给他剃光头
修胡须
刮体毛
洗身子
……
他的双眼
一直没有闭上
它们
正透过门缝
看着他三岁的儿子
哇哇大哭
我不吃肉了
我不要杀爸爸过年
A9草木之心
在春天,我关注的事物为什么
总喊不出自己的声音
起身,拔节,返青,发芽
这些蓬勃的向上的事物
总在夜里完成嬗变,或重生
我从早晨的一滴露水接近她们
这春天的体液,在一段暗色的树枝尽头
静心抚弄一只开口的芽苞
而另一株草本花木掩住私处
等待夜色早些降临
我喜欢的事物有鲜为人知的心事
在白天,她们噤声不语
藏起低眉,喘息和求告
藏起起身、拔节之疼
返青如蛇蜕之疼
发芽开苞忍无可忍的撕裂之疼
疼之后更甚于疼的难受……
沉默亦深潜于我的喉咙
锁定不可名状的言词
这个春天我见识了草木的生长
卑微,虚无,却又无比真实——
那令人魂不守舍的隐秘之美
C34 父亲的牙齿
小时候,他曾经用牙齿
咬下土匪的食指。年轻时,他曾经用牙齿
咬破了豹子的胆
他还以牙还牙,咬断过一条
毒蛇的七寸。甚至,他还咬死过一个
上门索命的鬼
父亲一辈子最大的功劳
就是用毕生的力气,咬下了老房子
背后的半座山
然而,他却未能咬碎天降的悲伤
女儿病死在怀中的那一年,一夜白了头
牙齿,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后来,他用仅剩的三颗牙齿
把我送到了遥远的青海。它们返乡的途中
全走散了,再也没有回到他的牙床
当我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
只见他的嘴里空空荡荡,已嚼不烂一滴泪珠
咬不住最后一寸光阴
B71 野花
不知名的野花生长在道旁
风一吹
它就点点头
再一吹,它又点点头
它见的风
多了
没有哪阵风
吹倒过它
倒是那些风
吹着吹着
就不见了
A140 疯人院的门锁坏了
最先是一只耗子从门缝中挤出来
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
它咧开嘴笑了,露出细密锋利的牙齿
接着有人打开门走出来,迟疑和迷惑
并没有在他们的脸上停留太久
他们悄悄地再将门关上,快步离去
疯人院的门锁坏了
里面大部分的人不知道。他们继续傻笑着
继续在里面住下去
C19 空椅子
在院中,我坐过
太阳坐过,月亮坐过,落叶坐过
有时云影坐过,雨水坐过
它是清静的,也是孤独的,风来了
听着树叶的笑声
更多时候,它坐在自己的影子里
空椅子并不空
我不坐的时候,它的怀里
坐着天空
B51 麻雀纪事
1
据三峡晚报2014年7月2日消息 ,6月29日
一群麻雀,集体死在夜明珠码头
报纸说:撑死的
死了也是饱鬼,被人
说三道四的麻雀是幸运的
2
在屋山人海的阳台,过道,桥底,码头
下水道口,菜市场周边,垃圾堆上
有越来越多的麻雀
这儿的人大富,大慈,大悲
这儿有永远吃不完的米饭,面包
不像在老家
去偷吃几粒稻谷,就被人
敲着破盆拼命轰赶
3
麻雀那么多,城里人说
在大山里,这话只能在十年前说
七十岁的父亲晒谷子
不用再绑一个又一个稻草人
哪怕是迎接,也难得一见
背井离乡的麻雀,乐不思蜀的麻雀
衣锦不还乡的麻雀
A141 计划生育干部
1999年秋。他们拆掉
唯一的,破旧的,爸爸
亲手做的
两扇大木门
妈妈坐在门槛哭
2000年秋。他们抬走
几年积蓄,换来的
黑白电视机
妈妈蹲在厅堂哭
2001年秋。他们打开
丰收的谷仓
用蛇皮袋,装稻谷
一袋。一袋。
妈妈抱着谷仓哭
钱。没有
老三。老四。老五。
就成为
这个世界,多余的
罪恶的
人
B84 雨
等天空下刀子的时候
我们就有用不完的铁了
而菜色的气候却一直不赏脸
终究没刀子下下来
任何天象的嬗变
都伴随着充足的血腥
如果老天真要下刀子
就必有一种过死的决绝
我们需要铁来补充
但它只是在敷衍
用一场比一场更凶悍的雨
做游戏
B88 小学教室
我逛过很多教室
只喜欢一间
它弥漫着泥土味儿 鞋臭味儿
油菜花味儿 栀子花味儿
中午 尖椒炒腊肉的味道也会飘进来
我们可以穿各种塑料拖鞋进入
穿哥哥姐姐的大号衣服上课
教室的外墙用石灰粉刷了8个字:团结 勤奋 开拓 创新
除此之外
再无多余的装饰了
连校名也懒得挂上
夏天 暴雨 碎瓦片 泥泞地
刘小凤在窗台上晒她打湿的布鞋
每到中午
代课老师杨小英就说
背不到作文不准回家吃饭
王小丽的妈妈赶场回来
从生锈的铁窗户给她递进来一个烧饼
D66 拆长城
把长城拆开。把城墙、门楼、瓮城,依次拆开
拆成一堆堆砖瓦,一副副榫卯,一粒粒钉子
拆出其中的铁匠,木匠,泥瓦匠
再拆。拆去他们的妻儿、老小、乡音
拆。拆去他们枯镐的一生。拆去他们身上的
血泡,鞭痕,家书。用苛捐,徭役
用另一道圣旨,拆。拆,一个朝代,接一个朝代
一个口号,接一个口号。来,把长城拆开
把宫阙拆开,把宋元明清拆开,把军阀拆开
一路拆。把大厦,把流水线,把矿井
统统拆开。拆出那些铁匠,木匠,泥瓦匠
拆出他们身体里深埋的,长城,宫阙,运河
拆出他们身体里沉睡的陵寝,兵马俑,栈道
拆出他们伤痕累累的祖先
拆出他们自己。拆出你,我
拆出我们,咬紧牙关
涕泪横流的子孙
A40苍茫书
我口语的家乡,山峦是连绵的咏叹
平声部略带上扬——
这些词语陡峭,约略稍欠修辞
我自异乡归来,形同迂回的风
拂过故乡的屋檐,学会,从高处俯视
并仰望,更高远的天空
溪流长着行走的脚。蓝天之下
我想我是故乡,散落四方的字句
路有环迴曲折之苦,人们自此来去
——年齿尚小者,如我,一侧身的瘦
装订着,异乡人的离愁
很久了,苍生卸下的雨水
在门前低走。我看见,白云自此而过
群山长着一副,苍茫的骨头
D124 提灯的人
黑夜提着白昼
摩肩接踵的人群提着自己的影子
乌鸦提着栖身的树
提灯的人提着尘世——
从一城绚烂中挑出灯芯
从四处的污浊中择得慈悲
当一河的月亮熄灭黑暗
一盏灯模仿神圣
好看的光线从低处
献过来
A1《山中信札》
我要用这山涧积雪的清洌
作为笔调
写封信给你
寄往整个冬天都未下雪的城里
我决定称呼你“亲爱的”
这三个汉字
像三块烤红薯
我要细数山中岁月
天空的光辉,泥土的深情
沟壑里草树盘根错节成疯人院
晨曦捅破一层窗纸,飞机翅膀拨开暮色
世间万物都安装了马达
我在山中行走
每次走到末路穷途,都想直冲悬崖继续前行
我已经为人生绘制了等高线
我有地图的表情
根据一大片鹅卵石认出旧河床
在崖壁间找到一脉清泉
在田陇参观野兔故居
这些事情,我都急于让你知道
我要细说峭岩上的迎春花怎样悄悄绽放
有一朵如何从它们的辫子
攀援缠绕至我的发梢
我要写到灌木丛里的斑鸠
我真佩服它们
用最简单词语编写歌谣
总把快乐直截了当地叫喊出来
我要讲述太阳
如何下定决心晒我
从表皮晒至内核,把凉了的心尖捂热
把泛潮的小谎言烘干,等待风化
我接受了阳光的再教育
还要提及
每次经过一座躲在阴影里的孤坟
我都担心墓碑上的某个错别字
会妨碍灵魂远行
我要向你汇报
至今还没有遇见老虎
如果万一相遇,我会送它一块松香
跟它讨论一番苏格拉底
还必须说说令人不快之事
最边缘的一片山峦被劈开胸膛,容纳人类的欲望
动物们植物们正打算联名
起诉推土机
我想说,那些气吁喘喘的问题,我都弄明白了
并打定主意
向季节学习抽芽萌长、凋零、萧瑟,向星辰学习闪烁和隐匿
向地球学习公转自转
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你
经过了这样一个冬天
我依然爱你
在信的结尾
我要用一粒去年的橡树果当句号
落款署名小鼹鼠
我要趁着这山涧积雪尚未融化
快快地把这封信写好
让南风
捎给你
A8《流云》
除了一朵漂得发苦的云
我没有别的翅膀
云,怎样垒起城堡,就怎样塌陷成废墟
一场酣梦滤尽
脚下的星转斗移,物是人非
云,漂得多苦,就漂得多美
它的白,擦净眼睛
它把我擦伤
把我擦出电光与雷霆
云是灵魂高出尘世的那部分
比石头更沉
谁能举重若轻 举起一朵云
谁能笑对凡尘
一肩挑闲云 一肩挑野鹤
谁的一朵云
不是一声迟迟不肯落地的轻叹
A19破旧的马车
老支书家的院子里
泊着一辆破旧的马车
老支书早已作古
他的后人搬到城里去了
空荡荡的院子,空得
只剩下一辆生产队时的马车
一枚掉在棋盘之外的棋子
老榆木做的马车辕
铁青着脸,像一门双管大炮
朝着蓝天漫无目标地发射
车闸和铁钉都被锈黑透
胶轮瘪了,像那个泄了气的时代
偶尔能听到那三匹枣红马
在白云里奔跑
打着响鼻,摇动铜铃
A22过屠宰场
那根细得如光阴一样的尼龙绳
一头系着它的脖子,一头拴着水泥桩
反刍的镇定,散在风中
我慢下脚步。它的泪眼躲闪着我
仿佛断定我手里的新书
是一柄白晃晃的屠刀
上午匆忙的时间停下来
如一截被它啃剩的草根
被风吹起,翻了个身,落在一洼血水里
要是我的泪水能够延缓它的生命
我愿放下男儿的尊严
蹲在围观的人群中间
大哭一场
B19 一张废纸
(一首诗N种写法的实验与练习)
一张废纸(梨花派写法,仿赵丽华)
我终于在这个最大的广场上发现
一张废纸
我认为一张废纸
是一张废纸
一张废纸(知识分子派写法,仿王家新)
连时刻陪伴着我的文字
也开始撤退
它们留下废纸
最深沉的孤独
呼唤着我
它们仿佛也要撤退
一张废纸
比大雪覆盖的原野
更能让我
中止妄想
一张废纸
比一场革命的结局
还令我吃惊
一张废纸(国家派写法,抄戴秉国,版本1)
这个仲裁案
是一张废纸
应该把它
扔到掷纸篼里去
(摘自凤凰网《戴秉国:南海仲裁结果不过废纸一张》)
一张废纸(他们派写法,仿韩东)
你见过一张废纸
你不认为见一张废纸
不需要想象
你想象过一张废纸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一张废纸
并想象它
你想象时
它是一张废纸
你不想象
它还是一张废纸
就是这样
一张废纸(废话派写法1,仿乌青)
一张废纸有两面
你喜欢正面
还是反面
一张废纸(垃圾派写法1,仿大月亮)
一张废纸
绝非圣旨
拿去出恭
可以擦屎
钦此
一张废纸(下半身写法)
如果
这个世界
最后
剩下的
只有
一张废纸
我发誓
我决不用它
擦腚
一张废纸(国家派写法,抄戴秉国,版本2)
听说仲裁结果
很快就会出来了
出来就出来吧
没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一张废纸
(摘自瞭望智库《前国务委员戴秉国:南海仲裁结果不过是一张废纸》)
一张废纸(新一代写法,仿陶春霞)
我面前摆着一张废纸
原本一张新纸
想起老情人我哭了
纸上落满了
我的眼泪和鼻涕
为使它更像一张废纸
朝上面我索性
又吐了一口痰
一张废纸(麦地派写法,仿海子)
秋深了,海子在写诗
刚写的诗转眼就成了废纸
秋深了啊
海子的悲伤又加深了一层
一张废纸(超载变体派写法,仿柏桦)
南海当然在南,就像东海当然在东。
而公元2016年7月,南海仲裁结果是“废纸一张”还是“一张废纸”?
注释1:公元2016年南海仲裁案“废纸一张”说法影响甚广。据传,此说出自2016年7月5日在美国华盛顿戴秉国于中美智库南海问题对话会上的讲话。但通读该讲话,并没读到“废纸一张”。百度一下发现,“废纸一张”说法或最初出自凤凰卫视的一篇题为《戴秉国:南海仲裁结果不过废纸一张》的报道。有关具体内容如下:“我希望大家都保持冷静,不要使仲裁案成为影响关系,影响地区和平和稳定的问题。这个仲裁案是一张废纸,应该把它扔到掷纸篼里去。”该报道内容部分用的是“一张废纸”,而不是“废纸一张”。
(参见凤凰网:http://news.ifeng.com/a/20160706/49302655_0.shtml)
注释2:《瞭望智库》2016年7月8日在题为《前国务委员戴秉国:南海仲裁结果不过是一张废纸》(系据外交部网站整理)这篇文章中,使用“一张废纸”而不是“废纸一张”的说法。
(http://www.lwinst.com/index.php? ... tid=29&id=17354)
注释3:“在布局军演的同时,习(近平)派出退休的戴秉国赴美发表强硬谈话“仲裁案是废纸一张……”(引自原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所长杨毅将军关于南海仲裁案的观点,参见2016年07月24日微信公众号《北京评论》发表的《非官方版中国南海问题红皮书》)
注释4:废纸,泛指在生产生活中经过使用而废弃的可循环再生资源,包括各种高档纸、黄板纸、废纸箱、切边纸、打包纸、企业单位用纸、工程用纸、书刊报纸等等。在国际上,废纸一般区分为欧废、美废和日废三种。
注释5:鲁迅“废纸”造句例
孩子是要别人教的,毛病是要别人医的,即使自己是教员或医生。但做人处世的法子,却恐怕要自己斟酌,许多别人开来的良方,往往不过是废纸。
注释6:光头强“废纸一张”造句例
钱离开人,废纸一张;人离开钱,废物一个!
注释7:“一张废纸”写进歌词例:《废纸》(词曲:钟不悔)
把感情埋在一个遗忘的地址
这样也好过被你当成一张废纸
一张废纸(废话派写法2,仿乌青)
一张废纸有两面
你是两面
都不喜欢
还是两面
你都喜欢
一张废纸(垃圾派写法2,抄皮旦《海外南经》)
海外南部
从西南角往东南角走
经过的第一个国家
是一张废纸
人民鸡胸
不鸡胸或鸡胸
不突出者
皆视为夷人
但无论人民
还是夷人
都是废纸的一个组成部分
都是废纸
就像一只蛆
或一群蛆
自以为是地生活在
一张废纸上
经过的第二个国家
是一张废纸
人民身长羽毛
还长翅膀
飞啊飞啊飞
飞起又落下
比鸭子好不多少
但无论飞起
还是落下
都是废纸的一个组成部分
都是废纸
就像一只苍蝇
或一群苍蝇
自以为是地生活在
一张废纸上
第三个国家
人民也长翅膀
也是一张废纸
第四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人民皆口吐焰火
第五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国名三毛
人民无论男女
只准身长毛发三根
第六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人民与蛇为仇
以蛇为敌
第七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人民胸部皆长一洞
全体统治阶级也算人民
胸部也皆长一洞
上下班不坐车马
由被统治阶级以棍插入洞中
一摇一晃地抬着行走
惬意非常
但无论统治阶级
还是被统治阶级
都是废纸的一个组成部分
都是废纸
就像一只蚊子
或一群蚊子
自以为是地生活在
一张废纸上
第八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无论劳动、唱歌还是跳舞
包括性交在内的
一切活动
人民双腿总麻花似地
交叉一起
所以国名交胫
继续往东南走
将出现奇迹
将出现不死国
其实出现的
也是一张废纸
不死国人民永生不死
人民不自死
也不被任何势力任何武器所杀死
机关枪原子弹
无论什么
都杀不死不死国任何一个人民
但无论杀得死
还是杀不死
都是废纸的一个组成部分
都是废纸
就像一只蟑螂
或一群蟑螂
自以为是地生活在
一张废纸上
第十个国家
更是一张废纸
人民倒长舌头
有言论自由
但没有谁可以说出话来
也没有多少文化
第十一个国家
更是一张废纸
名叫三首
人民皆长脑袋三颗
一颗用来当酒壶一颗用来当茶壶一颗用来当尿壶
而且易碎,犹如玻璃制品
而且一个破碎
另外两个也同时完蛋
继续往东南走
又将出现奇迹
其实也算不上奇迹
顶多算得上奇怪
也是一张废纸
人民皆细微如蚁
小到不能再小
又个个酷爱头戴礼帽
但无论大小
还是戴不戴礼帽
都是废纸的一个组成部分
都是废纸
就像一只蚂蚁
或一群蚂蚁
自以为是地生活在
一张废纸上
第十三个国家
也是一张废纸
名叫长臂
人民臂长如钓大鱼的长线
所以长臂国的外贸产品一直是深海鱼类
一张废纸又一张废纸
它们紧密相联
整个海外南部
多么像一张统一的废纸
有人继续往东南走
他一刻也不想停下来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是想走出一张废纸
继续往东南走就没有国家了
但人民还是有的
当然,这里的人民已经比较自由
比如祝融
天天骑龙乱跑
有时骑单龙有时骑双龙
想往哪里跑就往哪里跑想干嘛就干嘛
我不知道这里还是不是一张废纸
(引用材料见《山海经?6?1海经第一卷?6?1海外南经》)
B73 冬赋
来来来,划亮火柴
靠在一起取暖
花影比花朵实用
这个绝望的时代
我们“用一种病治疗另一种病”
天亮就死去
哀悼,唏嘘,掩埋
接受世界最后的怜悯和恩赐
太阳依旧升起
人间依旧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
和往年的,没什么不同
桃花没什么不同
母亲没什么不同
她照常把碟子倒扣在热菜上保温
我从南地来
我从菜园来
一条长满野花和虫子的路
仿佛就是一生
那时我只认识两个男人
父亲和兄弟
那时所有的悲伤,还没来
C13 假如我有一块土地
——一个爱国者的自白
假如我有一块土地
不是三十年
不是五十年
不是七十年
而是永久
我将在我的土地上建立
一个国
不是一个村
不是一个省
而是一个国
我会给我自己以自由
不被代表
和说真话的权利
在我的国里将没有贪官
没有城管
没有黑白两道
没有上访
也没有钉子户
我会在我的国土上耕种
大豆玉米麦子水稻
我会在我的国土里养殖
鸡鸭猪羊和鱼类
我的国里将没有草甘呤
没有苏丹红
没有转基因
我会把我的产品
出口给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们
并在标签上庄严的写上
“中国制造”
C84 <母亲体内的敌人>
母亲体内
一定住着一个敌人
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总是在母亲
不经意间
把母亲摁倒
摁得母亲腰痛 腿痛
大汗淋漓
摁得母亲不断咳嗽
忍不住蹲下来
按着她的痛
为赶跑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母亲就在老屋子里
生起闷烟
在田间抡起锄头
挥起扁担
让烈日暴晒
让暴雨冲洗
可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显然是母亲的老对手
借母亲的身体掩护
结果让母亲痛了一辈子
面对这个看不见的敌人
母亲开始和
白大褂打交道
开始服下一粒粒药片
开始在田间寻找
艾叶 茵陈 茅根等
她要和这些草头兄弟一起
让她的老对手
吃尽苦头
A121 拆除
她习惯拆除新衣服上的铭牌
费很大的力气,剪刀,锉刀,菜刀
牙齿,指甲,打火机......
她习惯拆掉的东西还有
任何污迹,玻璃上的水痕
镜子里的脸
有一次,她告诉我
她还想拆掉她自己所有的毛
肚脐和乳头
“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对我来说是一种耻辱的说明。”
“足够让我对它们产生仇恨。”
她说着,眼里涌出泪水
“把这一切都拆了吧,
只留下,那些围观的人和
那些审判的人。”
A138 屠夫
提刀灌酒,腹部藏毒
早年间,因行走于
街巷,闹市,杀猪贩肉
贩皮,贩血,贩
骨头,而得名
无论寒暑,也不惧鬼魂,他杀动物
杀得
专注。
现在,他终于老了。
这个早年的屠夫
蹲踞在家,孤零零晒着太阳
风湿病上身
一副老骨架,终于显现出
动物的原型……
A199 我把故乡弄丢了
走过的路都是他乡
包括村庄,房舍,玫瑰色的少女
我是没有故乡的人
风、云、苍茫的暮色
远行者身影藏匿在一声驼铃的辽阔里
我离家时曾背走了家乡的一口井
还带走了包山底纯朴的乡音
一不小心却又都弄丢了
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欠着故乡的债
在这个世界上游荡
像一个被彻底打败的逃兵
其实故乡就是一滴泪
悬挂在腮边的
欲落未落
是一颗粮食,梗在喉咙里
难以下咽
B11 我买了一件白衬衫
我买了一件白衬衫
我选择白色
因为它容易被玷污
因为它百搭
这好比妓女
如果我不写作
我就做个妓女
B15 重刑犯
黄河流域以北
有一座空中监狱
作为重刑犯
我在这里
蹲了四十年大牢
迄今刑期未满
睡我上铺的家伙
手臂像橡皮筋
能够暴长十二丈远
因窃国罪入狱
睡我下铺的家伙
来自西南小镇
他说他们那里的人民
从来只用屁眼说话
一次民主选举中
他用嘴说了话
被捕入狱
睡我左边的老头儿
是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
长着四只三角眼
因梦里杀人而入狱
睡我右边的光头
就更加厉害
他能够从左右肩膀
长出猪脑袋
某次在天安门乱长脑袋
吓死人而入狱
要问我为什么入狱
我无一异能
真是惭愧
我原本是个狱卒
只因看守他们不力
被他们逃脱过三次
而入狱
B16 冬眠的蛇
它终于醒了
它探出小脑袋
觊觎着洞口的食物
忍不住舔了一小口
又舔了一小口
干脆整个身子钻了进去
纠缠,进攻,占领
火一样交锋
我听到了
此起彼伏的喘息声
春天
正在赶来的路上
B62 威尼斯城
那些插入亚得里亚海的木桩
那些来自阿尔卑斯山愈久弥坚 坚硬
如铁的木桩
那些撑起一百一十八座岛屿和一座
城市的木桩
海水里的黑森林浸透了海水的冶炼
浸透了盐的结石和桥的脊梁
我和最早进入你的夸迪人 马可曼尼人
一样 略感忐忑和迷茫地进入你的海盗
进入你的商业 进入你大理石雕刻的城堡
在过叹息桥之前
我一定喝上一杯摩卡或者卡布奇诺
熟悉一下巴洛克建筑风格和威尼斯画派
调整一下呼吸 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
蜿蜒的水巷分割着流动的清波
拿破仑宫 圣马可广场 圣马可大教堂
这里的鸽子是全世界最像鸽子的鸽子
广场上的人们任意的谈论着右翼或左翼
谈论着足球 谈论着贝卢斯科尼的狎妓
行为 并无任何非议和嘲讽
细雨飘落 沿着海边的帆影
一位来自东方的诗人
用手指拨弄着琴弦般的雨丝
乘着贡多拉深入威尼斯船歌的尽头
亚得里亚海并未远去 城市已水涨船高
B81 命薄如纸
和匆匆的人生相比
送葬的队伍是如此缓慢
无数的弱小者,在低低地哭
我必须忍住另一个悲伤的自己
当生命像一张纸被风吹走
天终于黑了下来
D36 脚手架
脚手架只是用来站人干活的
脚手架上的人永远比楼房矮一截
他们像一群灰不溜秋的土豆
楼房修完了他们就滚蛋了
站在脚手架上的人朝下望
站在脚手架下的人朝上望
他们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渺小……
总有一些土豆从脚手架上掉下来
摔成了青一块紫一块的土豆泥
和混凝土一起,砌在了城市的墙壁里……
A4一个人的年
我有平生最短的矛
一口水喝下就到了春天
油菜不在山岗上
陌上行走的人淹没在碎屑里
香客背行囊
沿途有招揽的小贩和独坐的宫女
我卸下一切
忘却需要勇敢
一个人的年从中午开始
没有人群
沉腐的笑与沉着的笑跌落在沼泽
小炒肉,白菜苔,瓦罐煨汤
萝卜有清甜江山
是的江山
望一眼还不够
我在你的盾牌里
你在我层层叠叠的途中
A10夏日
这里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我们并没有相遇。
火车呜呜而过,一些草顺势倒下。
玉米很高,叶子的绿
一日比一日深。
牛在山坡上慢慢咀嚼,蝉声彼此起伏
十分聒噪。
和它们挨着,我明显地旧了
嘴唇苍白,鞋子上有厚厚的尘土。
路旁火星四溅
我无法靠近那个人,他正在
专注地打铁。
这个夏日,冒着烟
被他的锤子敲打了很久
A17瓦尔登湖
一个人可以那样生活
到一个偏远的地方
最大限度地告别人群
用宁静和拙朴搭间小屋
种豆,伐树,大部分时间用来散步
林中太多的幽暗,等待用尽他
积蓄多年的火石
黄栌红了,水中的倒影
羡慕他的思想
他仍在寻觅,一个人
迷失于自己的回声
林中的斑鸠,哪一只
是他打了眉批的书籍
相互吮吸,他来到这里
树木更加在意,空气约会芳霖
湖水上那只静静游弋的天鹅
是谁的灵魂,纯洁得令人不敢凝视
几乎就要逸出尘世
A94 独角戏
在异乡的天地间,一个人演一部戏
演生,也演死
墓碑是道具。有时候是土地里伸出的手
回答尘世的疑惑
有时候是种子,种进地里
盼望长出亲情来,嘘寒问暖
解尘世的寂寞
远方云朵下的乡间
古老的村庄人烟渐渐稀少,在村口
晃动的,也只是几颗动作缓慢的白头颅
他们也是我的道具,西北风一吹
掀起的荒凉,落了一地
我只用肢体语言表达,不言悲,不言痛
面无表情
如被生活牵在手里的木偶
A102 污点
骑白马久了
渐渐与马同色
白了须发
白了泪水
白了远方的草
若一切全是空白
或许能装下整个明天
而黑的瞳,是我
唯一残留的
污点
B10 在北京的那个冬天
2003年
我成功北上
从西北一小乡村
住进北京地下室
追求茫然
我也不知道茫然
是个什么东西
我的理想是当一个诗人
我就到一个出版社去应聘
被出版社拒绝了
后来被报社拒绝
被网站拒绝
因为我不会使用电脑
我也到街道去应聘
被街道拒绝
被政府宣传部门拒绝
被写手公司拒绝
但我还是不想死心
我就到宋庄去了
我想总会有和我
一样的人
我遇到了一个画家
他已经没钱买宣纸了
欠着几个月房租
他说他去应聘小学教师
被拒绝了
应聘家教也被拒绝
原因是他不能很好的说画
我想我们都是有缺陷的人
我想写诗他想画画
但都为生计发愁着
又被拒绝着
我就撮合他到庙会上卖画
一幅画20~50元
由于租不起场子
他的画也被没收了
我最终还是去学了电脑
通过考试
进了一家报社
可我的理想是写诗
报社不允许你停下
即便你停下
房租也会找上门
我就去找我的一位
潜心做学问的师兄
看看他是怎么处理
理想和现实的
但我去的时候
他正焦头烂额
孩子要上学没户口
妻子病了没医疗保险
他又失业了
我只好返回来
搬到了金源路12号住
我的邻居是个摆地摊的大学生
每天早晨五点就窸窸窣窣起床刷牙
去木犀园早市淘衣服
然后拿到天桥上去卖
她经常被城管追着跑
我就看见了几次
有一次她摆完地摊
发现收了一张假币
就马不停蹄地跑出去
花掉了
我问花给谁了
她说另一个摆地摊的
我不想看见她
就搬离了
我又想着写诗
在国家图书馆竟然碰到了画家
他赶去听一堂有关礼仪的课程
我才知道
他进了一家小学
但因为摸了一个女教师的屁股
又一次被开除了
现在还住在宋庄
我说宋庄马上要拆迁了
你要到哪里去住
他显得很茫然
B12 葬礼
黑压压的送葬队伍
喇叭歌哭此起彼伏
没有人留意
一个旧衣服的孩子
混进了人群
他一个人来的
衣服明显过大
垂在了地面
他从小巷里出来
直接走进了这支流动队伍
他默默跟在灵车后面
身材矮小
硕大眼眶里嵌着
橡子般的黑眼珠
队伍出城
哭声渐消
前面要经过那片雪地了
他还光着一双脚
B72 城南旧事
春光已老,春草长了
风在废墟之上打旋,这里
城南一隅,年代不明的一幕
他从旧杂志而来
一个人,站在深深的草丛和乱石之间
在他面前,是一条僻静的河流,对岸
是更为僻静的田野
在他背后,一座空城,遥远,虚无
C98 《倾斜》
必须忍住眼睛里的那个大海
必须和血液里的那匹马互为敌人
思想里的那块石头,我必须
看管好它石破天惊的想法。多年来
我一直不敢倾斜自己。只在一片沙滩上
生长着盐碱的幽思和荒凉
只在停息了奔跑后,与那匹马化敌为友
互为表里。而石头适时点亮自己
把惊世骇俗化作了俗世灯火
我不敢倾斜自己。哪怕大海汹涌
而马又在波涛上九死一生;哪怕石头
沉入海底,携同命中预期的那一点金子
海鸥啊,飞出眼眶后
你的盘旋多像温热的往事;我的马
流尽了我身上的汗和血后
你战胜的只是你自己,是一个影子
那块石头,自从用我的姓氏命名了你之后
你就和星斗,和我的亲人日夜在一起
看白驹过隙,看潮落又潮涨
暗藏开花的念头,犹如身怀绝技
溅出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我正在受到锤击
我必将倾斜,并倾泻而出
我有祖国和人民,她们必将珍藏好
这个海,这匹马,这块石头
它们必将组成这无限山河里的
一小部分的远和近;万家忧乐里的
一丝丝的苦涩和甜蜜
D110《鱼》
咬钩的一瞬间就开始了搏斗
直到一个时辰后才被人拉出水面
接着头重重的着了两记木棍
后来就是咔咔的刮鳞、开膛破肚
一张精美的餐台旁八张嘴巴为这条鱼举行了一场隆重的热气腾腾的告别仪式
八个人都没留意餐盘里那个大鱼头的神情显得十分诡异
后来,后来就有八条人形的鱼摆动双鳍游出餐厅
游进人海各自去咬自己的钩
A61 偏头痛
直到此时我还是迷糊的
太阳落下去,炊烟也落下去,我扑在石水缸上
石水缸还有一些积水
我看着自己,圆里的生者
偶尔转动一下逝去的黄昏
在积薪的暗处,光慢慢消散,这像进门后带上门闩
我不想吃药,炉火还烧着
锅里的夜晚不能确定,阴晴或者到了收割的时候
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然而,黄昏里的事物依旧呈现
它们有些被风吹着
有些完全脱离了逻辑
仿佛干苔藓,摇摇晃晃地抱紧树干
A204 石匠是个哑巴
石匠不说话,石头不说话
石匠打石头的时候,说出的话
叮是叮,当是当,不敢乱响
忍住卑微,贫穷和忧伤
石匠一生都在,不停地从石头里取
取出的水桶,水磨和水缸,不说话
取出的大象,老虎和狮子,不说话
取出的罗汉、观音和菩萨,不说话
这些质地坚硬,富有神性的事物啊
忍住人间的风雨,饥饿和悲伤
石匠老了,他从石头里取出石棺
棺材不大,足够装下他和他的苦难
他死后,乡亲们为他送行,所有的人
都忍住了哭泣。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B9 亲友群
进到一个微信群
群里的人
全是我死去的亲友
我数了数
人数已相当接近
活着的亲友
我的母亲和幼弟
表哥堂哥
大舅大舅妈姨爹
小妹夫
大姑大姑丈
伯伯伯娘
以及众多挚友
他们生前
没有微信或不玩微信
聚在同一微群
显然是为了迎接我
我正想发言
就被群主东荡子
请出群聊
B13 白日梦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
我开始作画了
这个城市的地下
过去属于地下党
属于特务
还属于黑社会
暗物质最后都败给了
移动公司联通公司铁通公司
供电公司自来水公司天然气公司
我很想打败他们
我在他们的包围圈里
画了个地下室
加上长沙发
大茶几
添上小小的自己
画中的自己
在铺开的纸上画着三居室
身后的墙上
速记员沈安娜在微笑
我为把自己画成了
一个孤独的地下工作者
兴奋不已
B92 悲剧时代
禁言时代
每天都有悲剧
有些悲剧
过于惨烈
我们看不见
那些乔装打扮的喜剧
到了结尾
终究还是悲剧
那些没有被悲剧击垮的人
已经习惯悲剧
或者说
他们已经把悲剧
看成是一种艺术
哪怕他们内心里翻江倒海
他们也像旁观者一样
把旧的悲剧关上
每天关注新的悲剧
C08《乡愁》
从故乡去他乡
只走一天
从他乡回故乡
却走好多年
有线时没有风
有风时又没有线
就这样,我的风筝
只能夜夜在梦里盘旋
生命之马老了
驮不动年少的誓言
几间瓦房
便将一生脊梁压弯
今夜,一唤故乡
我的天空就下雨
故乡啊!不是你太远
是我总也翻不过那些山
D117 《没有谁死无葬身之地》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
吹拉弹唱,做一个道场
低调的乡邻只在这个时候
才张扬着睡到后山
客死他乡的也不忘抱着骨灰盒
叶落归根。小小的山坡上
好像有砍不尽的树木
也有埋不完的尸骨。这么多年来
还没见过谁死无葬身之地
无论是重如泰山的,还是轻如鸿毛的
那些坟,都能挤一挤,让一让,腾出一块小地方
A2山中
多好啊,我们是一对熟知的姐妹
山坡上追着风跑
练习飞,大口呼吸
把一朵抖动着的小野花
放在鼻尖,一片山林容纳了我们
云朵高过头顶,我们种植柔软
荠菜,苦菜,七七菜,紫地丁……
我们逐个喊着它们的名字
每喊一遍,我们就会被
故乡疼爱一遍
樱桃花纷纷扬扬地飘落
白是忧伤,不是谁都能读懂得
一部分被风带走,另一部分
留给了自己和那些
真正懂得的人
杏花仿佛涂过胭脂
密集的爱情,听
好像有人在喊我们的名字
我们跑起来,那些开花的杏树
也跟着跑起来,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A21林中鸟
父亲在山林里沉睡,我摸黑起床
听见林中鸟在鸟巢里细细诉说:“天就要亮了,
那个儿子要来找他父亲。”
我踩着落叶,像一个人世的小偷
我躲过伤心的母亲,天正蒙蒙亮
鸟巢里的父母与孩子挤在一起,它们在开早会
它们讨论的是我与我父亲:“那个人没了父亲
谁给他觅食?谁给他翅膀?”
我听见它们在活动翅膀,晨曦照亮了尖嘴与粉嫩的脚趾
“来了来了,那个人来了——
他的脸上没有泪,但好像一夜没睡像条可怜的黑狗。”
我继续前行,它们跟踪我,在我头上飞过来飞过去
它们唧唧喳喳议论我——“他跪下了,跪下了,
他脸上一行泪却闪闪发亮……”
A75 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
终将投入火炉。
一开始,它一定是一颗受精的卵,一粒胚芽
三十年了
不事喧哗的生长一枚矿石,一块心头肉。
我何尝不知道它的重量
一如罪孽
每天,我携带着一块矿石奔跑
只不过为寻找一句供词。
我是清白的
既使离开现场,也可以看到背影的人
一万多个日日夜夜
我的血喂养了一块矿石
尽管它还粗砺,显露不出锋芒。
采场,祭奠青春
每一块矿石是矿工的孜孜以求
长河落日之下,那一座高不可攀的炉膛
岂不在把我们冶炼?
头颅的光芒
矿石燃烧的燧火,并且,只留下一粒火种。
A183 暮晚
赞美像雨点一样落进蟠龙湾
河水一下子就妩媚了
一些小贝壳爬上岸
这危险的旅程啊
而一只白鹭停下来
恰好覆盖了死亡的阴影
已是暮晚时分
水边的芦苇扮演钟摆的角色
风贴着水面疾走
它就把细细的身子左右摇晃
多么像一个无用的人
徒劳地掌控着光阴
我敢肯定,这一切你并没有看见
只在白鹭飘起的一刻
你把自己挪进更深的黑暗
B48 雨中牧人
把石块投出去
正好打在乌云的眼角
流泪的草原
甩出一串嘹亮的响鞭
牧人抱起两头羔羊
用枯瘦的身板为咩咩的
呼唤挡住一声上苍的咳嗽
此刻,他的眼神是绿色的
深藏着一片湿漉漉的海
那些游动的群落回过头来
和他对视,问询阳光的去向
他撩起风雨,把目光送过去
抚摸一手带大的队伍
轻声吟哦每只羊的乳名
像在唱一首献给爱人的情歌
他不动,羊群就不动
草原就不动,小草也扬起
脸来,忍住泪水
等待点到自己的名字
C04 《我相信》
——魏则西事件纪
我相信
一个人的死
可以换回更多人的生
我相信
腐朽就是腐朽
哪怕它是铁甲钢盔
我相信
心被利毒烂了
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它的解药
我相信
鸽子的敌人始终是子弹
和平年代射杀人民的都是自己人
C15 夜行者
走夜路的人,被自已的影子追赶
口里吐出毒药。一生的亏心事
经过一片空山时,被一只树上的乌鸦
悉数说出。头上的辫子
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
只有身陷江湖的人,才会选择
走黑道。把阴谋和脚印隐藏起来
侧身躲过天敌的追杀
同样在走夜路的萤火虫,头上的萤光
仍然让夜行者畏惧
坐在灵崖寺山门前菩提树下
我愿意放弃所有的欲望,请求佛祖
为自己开光。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应该在这个时候,选择回头
半个月亮从空山升起
它只照耀该它照亮的他方
C36 弯刀
每一次来看你,手里都要拿着这把弯刀
总是将它磨了又磨,直到磨疼、磨出血、磨见骨头
从北京回到乌蒙山,现在只需一天
从山坡下的玉米地到你的居所,却隔了整整二十五年
上次我回来才砍开的小路
又被铺天盖地的树丛和荒草淹没了。连岩石都在疯长
父亲,这树丛和荒草为何越砍越多
通向你的路,为何越走越陡峭,越走越遥远
漫天风雪中吻别你的那一刻起,我变得坚强
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能够让我悲伤
然而,我却无法安慰你留下的这把弯刀
无法阻止它和一块石头相拥而泣,哭出一地的铁锈
C75 《钉钉子的过程》
我想在墙上钉一颗钉子
前提是 要有一颗钉子和一把铁锤
如果要钉得高一些
就还需要一把垫高我的椅子
接下来 我需要选一个点
瞄一瞄 保证每一锤
都敲在钉帽上 可以预见的是
会发出铁与铁的撞击
和铁钉进入的声音
这个声音可能会持续
如果墙体过硬
我还需要 多点耐性
用点力 这枚铁钉
之后所能承载的重量
取决于墙体让给它的深度
C193 数不清父亲的皱纹
一直想数清父亲的皱纹
但不成功,总差那么一两条
一动,就多了或少了
像一弯水的波痕
变一个招,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数
数着数着,他又醒了或侧身了
阳光忽明忽暗,月光若隐若现
鼾声里也扯出了不少阡陌
没有妙法孝敬父亲,只好
让儿子也数不清我的皱纹
D8 行刑者
烧烤摊上,曾经的刽子手
借助酒力,才敢回到当年:上膛,瞄准
那个死刑犯,倒地了
他说,自己却像逃犯,多年来混迹在人群中间
即便在家里,儿子也让他心虚
“他快20岁了
就要到那个孩子死去的年纪……”
D21 岗上落日
炉口正对我的中年。一半的词
被灼伤
马车被风赶尽,在这荒凉的世间
一块铁有多少血液
需要在黄昏流淌
此刻,琴弦低于水面。降半音的人在新土里
夕阳的灰烬成岗。
作为一块碑,我替忧伤的人
立在野蕨和溪畔
你可以在我的身上刻下故乡
日晷,刀下幸存的姓氏
你去星空
牧羊的时间
我在岗上,旷古而奇远
足下有我的宗寺和屠场
D56 药
四十多年来
我很少吃药
每用过一种
就会在记忆里生根
朋友曾说
一枚不知名的白色药片
曾是他救命的稻草
他的牢狱之灾
他的青春梦魇
我一直认为
药是人的某种宿命
你所缺失的部分
必须找到对应的补偿
好比爱与恨
好比美丽与哀愁
A5《身体放进房间》
钥匙转动,
身体放进房间。
奇迹即将组装,
奇迹的零件未必相信。
光线开始丈量:
楼梯的深浅,走廊的距离。
微开的门窗,
分享新添的灰尘。
还有使用身体的习惯:
一个囚徒的自由,
或一个禁欲主义者的疯狂:
它们的淋浴间、沙发和茶几。
在某个角落,
你随手打开了小冰箱。
借助微弱的光,
一块糖果放在床上。
A34旧物芬芳
时光有年岁,属相,和名字
时光有身体部位,能够散发气味
光脚踩着泥土长大的母亲
腌制般,将所有的东西埋在背阴面
掉漆的木柜有一把生锈的锁作陪
母亲的嫁妆在里面,一条红头巾
还带着翻山越岭的咸味
母亲的孩子、丈夫占据半壁江山
只有她,读得懂票据上的年岁
粮票散发着稻米和甘蔗的香甜
嘉陵车的证件爬着山坡吐着幸福的尾气
父亲载一车车铜铁,换一台憨厚的彩电
母亲层层打开衣物
像拉开一个针脚,揪出缠绕的旧事
一沓五颜六色年代各异的纸币
像襁褓里的婴孩躺在正中央
母亲沾一点口水,弓身一张张数着
钱,在她手里没有铜臭味
那么芬芳
也如此酸涩
我隔着门缝
看母亲一层层再把它们包裹回去
A49沉不下去的
我感觉 自己一天比一天轻
身上有东西一直往下沉
最先沉下去的是年龄
接着沉下去的是亲人
再沉下去的是仇恨
然后是愤青的思想
实业救国的雄心
以及最引以为豪的情欲
我剩下一片空壳
风一吹 闲云一样飘荡
我一直怀疑养不活人的故乡
我在上空瞭望过
满是稗草和残荷
如果有雷电 我就哭一场
但沉睡的乡民不懂
等身上的东西沉完
我就扶着自己的灵柩
一路吹打 壮志未酬的骨头
A59药镜
在那烛光四起破碎的镜片里
小心地捡起
那些炊烟、牛哞、狗吠、蛙鸣、雁声和芦苇、桑葚
风声、雨声、读书声
或有影像的碎片割破我的手
我依然把它们拼接、集聚
让我那双茫然无辜的眼睛流下的泪水
不,这是在白茫茫的爱中
梦见露水,梦见故乡的证词
以心为境,以药为证,以史为鉴
心痛的爱着,就像
我从没有抛弃过上帝
花开旷野的山河
一瓣一瓣数着自己
我让她们一朵一朵有个家
今夜,又被月亮咬了一口
A65 中国人
你习惯,在黑夜中
与一盏灯为伍
与一本书交谈
习惯:雾霾的都市,荒芜的村庄
强拆,蜗居和留守
习惯:官腔,暴力,恐慌
二奶,性和谎言
习惯黑白混淆的日子
习惯: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A79黑黑的故乡
故乡是黑色的,黑土黑陶
黑红的微笑,抓一把黑色的乡情
就能攥出鸟语花香,摘一枚
黑木耳,就能听到山路上
岁月骑着梅花鹿远去的蹄音
黧黑的父亲,从黑土地里刨出
一片憧憬,撒下种子就能拱出
嫩绿的春天,长满收获不尽的土豆
玉米和一家七口风调雨顺的日子
松林旁 奶奶的坟茔
黑土上长满茂密的思念
春绿秋黄,在祈愿中轮回
护佑一个长长的梦
黑崴子,低矮的小村
为我铺开无边的夜色
用青春的犁铧,翻开沃壤
挖出命运的金子,于穷途末路
搭上开往黎明的小火车
黑黑的故乡,黑黑的土地
黑黑的亲情,像一块黑玛瑙
挂在胸口,让我用一生慢慢打磨
A81 墓碑
立起或倒下
只是生存的一种方式
真正的意义不是死亡
那些不朽的花草
比瓷器古老而坚强
在墓碑之上
所有的文字 都会被泪水淹没
唯有水声 让逝者宁静如初
A83 重逢
清明 让哀愁在鲜花的
清香中飘散 这份永久的
守候 我愿意撑着油纸伞
在雨中陪你
尽管你我相隔两重天
但在我的体内流着你的血液
把一腔的思念 从天涯的海角
赶回故乡的路
一柱香 一捆纸币
燃烧了心中的痛
点亮了久别的重逢
A88 在时光的草垛上
每当看见故乡山野上的草垛
孩提时,母亲割草的身影
就会在我记忆里历历呈现
春日里母亲割一截草长一截
秋天时母亲割一截草少一截
然后将草堆在屋后山坡上
站草垛上我接过母亲割下的草
一把一把往上堆。垛越堆越高
垛下母亲显得越来越瘦小
我顽皮地踮起脚跟立草垛上
对母亲说:我看到了远方
此时母亲像一株收割后的秋草
A91 大雪,我们回家
老家下雪了,五岁的女儿
第一时间在电话里
将这一消息
告诉在深圳的我们
女儿说:爸爸妈妈
雪好白好白呀
地上啊、树上啊
还有小狗的身上啊……
到处都是
你们不是说过下雪就回家吗?
爷爷奶奶挂起了红灯笼
还腌了好多鱼和肉
佳佳和他的爸爸妈妈
堆了好大一个雪人
你们快回呀
我们全家也堆一个
比佳佳家堆的
还要大的大雪人
A139 门
随着那道门缓缓掩上,亮光也跟着关上了,
像一对收敛的翅膀。
没有人知道门背后掩藏着什么秘密——
没有人去过。
去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A143 三八节有记
一过三八节
我就想起
三八线
硝烟息去
好久了
三八线多么平静
但一想到三八线战场遗址
我就想起
好多正过三八节的妇女
比如,我妈
她被结扎
腹部的一道刀疤
A176 落日是一只苦胆
落日是一只苦胆
因为你,村镇像一粒结石
疼了祖国许多年
总之一个人活得越久,你就明白但凡药力所不及的
就请交给夜晚和马灯
熬过去
你就是窗台,河流,虚空的田野
B14 斯大林的头发是钢丝球
斯大林的头发是钢丝球
斯大林的头发
又硬又冰冷
有时候,那种硬
让他觉得后脑勺有点膈人
有时候,那种冷
让他觉得后脑勺凉飕飕的
钢丝球是一团团一圈圈的
按道理来说
斯大林的头发应该也是
一圈圈一团团的
但正如你所看见
他的头发却是直直的竖竖的
一根根像刺猬身上的刺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那我告诉你真相
他有一把拉发器
(或许他不止一把拉发器
铁的钢的塑料的他都有
他的确在这上面费了一番苦心思)
每天清晨,斯大林起床
第一件事,就是冲到镜子前拉头发
他拉呀拉呀拉
那些卷卷的头发让他看了就心烦
他边拉边说
操!这他妈也太日韩风了吧
他边说边拉
操!这他妈也太非主流了吧
他边拉边说
操!这他妈又卷回去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B17 发誓
我家离医院很近
我常去那里玩
时间长了
我与个别的护士经常在一起
讲一些开心的事
有次我走出医院
朋友们跟我取了个外号
名誉副院长
有人说我跟那护士有一腿
妻子听到了就问我
我向妻子发誓
如果有此事
我坐车会翻
第二天
我坐一个朋友的车
翻在一个小山沟里
幸好皮毛无损
B63 一种愿望
其实我很羡慕演员
站在舞台上,让观众激动
就像鸟儿站在树杈上
让猎人激动
我多么希望猎人
也像观众一样
赤手空拳,倾听鸟儿唱歌
然后傻傻地目送它们回巢
B86 再深一些
再深一些,她说。
他加快频率,开始碰到了煤层,
里面有光,仿佛黑夜的火种。
他们相遇,
一场注定叛离的暴雨,不痛彻
不淋漓。
他听见远古的风
摇动原始森林,并让自己
死在枝节缠绕里。
他要像自己的祖先一样
钻木取火,摩擦足够耐心,
越接近炙热,越无所畏惧。
额间星月沧桑,他们只得以泪
相认,仿佛身体埋着彼此前世播种的火焰,
一路蹒跚一路扑腾。
他们十指紧扣,
以心换心。他们要让燃烧
瞬间即是永恒。
任何黑暗的内部都有等候发掘的精灵,
飞翔在不断挤压的潮汐里。她说,
再深一些,他就再深一些。
哪怕深不见底有去无回,
哪怕尘归尘火归火,他也要穷尽己身
领着他们的魂灵逆风洄游。
C07 我说的蓝
我说的蓝
就是那一道经幡擦不去长空的蓝
一个阿妈重重地下跪
像回声,抬起的目光悠长
默送一朵朵忧郁变淡、远去
而要熨热经筒的祷辞
忘了张口
我说的蓝
就是一只飞过钟楼的鸽子
把心碎的飞翔种在爱人蓝色的眼窝
当微风吹起,它孤独的倒影
收割湖面向晚的蓝调
我说的蓝
不是丝绸薄凉的轻佻
不是景泰蓝孤悬前朝的叹息
不是这废弃的铁轨
茫然地盯着远方
我说的蓝啊,冒着青烟
它是此刻忙碌的清晨
我说的蓝
刚满十六岁
忙碌得就像单眼皮的姑娘
扯着奶牛粉红的奶头
偶尔兴奋地
将蓝蓝的梦——
哼了出来
C10 学校与养猪场
在湖北省仙桃市毛嘴镇刘台村小学
荒芜的校园里
办了一个新型养猪场
黑板上写着
每头猪的生长情况
黑板下几十头准备出栏的猪
吃得饱饱的
正在专心长膘
黑板旁
学习园地里
还有两张孩子们的作文
斑斑驳驳
将落没落
C59《姐妹》
经济形势不好,站街女明显增多,年龄大幅下降
垃圾箱一样,每隔几棵苦楝树就有一个
夜苦寒,霾浓重,年关又近了
北京的男人啊,抽时间来嫖一嫖我的这些姐妹吧
C128 《南海,我的祖宗海》
渔村的上空
突起乌云
像一个变脸的无赖
妄想把渔民的春天
掳走
南海,我的祖宗海
我的爷爷葬身鱼腹
南海就成了我的祖宗
我的奶奶二十三岁守寡
坚贞不二
她临死前对我说
你是南海养大的汉子
南海是我们的祖宗海
我们的祠堂、神庙在此
清明,别人可以到坟头
为祖宗烧纸、磕头
我却面朝大海
上香、跪拜
我的祖先日日夜夜在南海耕耘
就像我家门后
一亩三分田了如指掌
每当傍晚
遥远的海面灯火一片
那是我的亲人
打渔归来
A12农具博物馆
在西侧的偏房里,塞满了各种农具
铁锨、犁、镰刀、耙……,每一个都是金属的
每一样都是那个刘铁匠的打造的
我曾对这个铁匠,心生羡慕
看着他把滚烫的铁汁做成形状各异的农具
又被使用者磨砺地锃亮而耀眼
如果测一测,这些农具的年龄
他们有的可能会大于我的岁数
尽管它们只是一件挖掘土地的铁
祖父是个老庄户
在他扛不动䦆头时,父亲用它刨出一个
3米见方的坑。相隔一年
我也要那把䦆头的木杆握在手里
这和握一支秃笔的姿势
相去甚远。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是如此地笨拙
这与在纸上掘下一个坟墓
多了一些飞扬的尘土。有时,我会被呛着……
而现在尘土更多
被包裹着的铁,轻轻一戳,似乎就要碎为齑粉
我要关紧门栓
防止风吹进来,吹碎它们
尽管它们还是铁
也曾深深地犁开过坚硬的土地
A14姚师傅
姚师傅生在四川
读书在西藏,工作在西藏
二十多年了
姚师傅开着车去了噶尔、改则,以及雄鹰
难以飞越的多木拉
整整一周,姚师傅陪着我们
进佛寺
走河谷,访牧民,站在山顶上
看风吹风马旗
临近分别
他说聚散是风,等我们再来西藏,有缘就还能见到他
无缘,会见到另一个他
A16背对大海
闭上眼,风就从耳朵出来
宽阔就从脚下出来
温暖就从手心出来
沙滩上,许多新旧不一的日子
会落下来。
我捡到一个没有悲伤的中年
像草皮上的雕塑
像木栈道上那个独坐的男人
身旁的啤酒瓶——
大海能治愈更深的伤口
更狠的羞愧,更傻的
自负和自卑
对于海的馈赠,我无法
用公开售卖的咖啡和面包偿还
背对大海之前,需要
把心窝装满盐
一睁开眼睛
就用咸的泪偿还
A20《源头》
我是来看源头的
来看水的源头
来看一条河的源头
我想来看看 那些安静的雪
是怎样化成水 是怎样让蓝天和白云
清澈地倒映着
我看到了一个神话的源头
一个传说的源头
我看到了源头的源头
我看到死去的雪 正以水的形式
向更辽阔的地方传递 高原上
一座山巨大而干净的秘密
A24 误入禅房的小麻雀
小麻雀不知道,我也是个修行之人
它被什么吸引,是否承载了森林之心
我得承认,打坐也是一种飞翔
它羽翼未丰,身姿绰约,自然灵动
一柱袅袅的喜乐之香,比蓝天幽雅
比白云圣洁,比夏雨清洌
禅房饱满。一只手正紧扣另一只手
有混沌的万象和缭绕的黑云出没
密密麻麻的心事,渐渐跑了出来
和受累的影子一起消失
但玻璃看不到,院外大把茁壮的
野草和馋猫看不到
光阴西斜。小麻雀不愿离开
此时有一只蜜蜂归来,探究着
一盆花的力量。我们一起偶遇
学习。有人悟到了甜蜜,有人
懂得了逃避。而我只能轻声咳嗽
推窗,与迷途者结伴同行
A25给我一把椅子坐坐
有家的地方。会有一张床
有床的家里,如果没有一把椅子
累了,去哪里坐?
阳光照进窗口,就倚着窗框站着
看对面楼上有人探头朝下喊
地上就有人仰起脸来答应
多好!这世上有个人回应自己多好
更多的时间,我不停在房间走动
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
从一个窗口,到另一个
沉寂的空气,就被我划出忧伤的波纹
我也可以到床上去坐
这么多年,我已经改掉了胡乱堆放被子的坏习惯
坐在一本正经的床上
我却会胡思乱想
想我为什么来
又为什么这么焦灼无定
想累了,就索性躺下
毕竟床是休眠之所
比不上一把椅子可靠
一个男人累了
一把椅子给他的安慰无可替代
可我去哪里找一把椅子呢?
对面的山梁像椅子,坐着闲云
河水的拐弯像椅子,坐着野鹤
楼下亭子里的女人像椅子
可她拥着的忧伤比花园还辽阔
我真该找一把椅子来坐坐
可谁能给我一把椅子呢?
也许,我就是一把椅子
上面坐着,看不见的另一个我
A29向虚伪致敬
有时 虚伪也需要勇气或者防弹脸皮
一部厚黑学的尺度和一滴隐藏着笑意的眼泪
总会使我肃然起敬 一抽筋就屈服尚美的内心
转身也觉得自己很道貌岸然
只是我无法将词典里的注解
从一个对立面搬到另一个对立面
就像昨天的赞美倒入人云亦云的今天
一朵花事收容蜂蜜
喉结里打转的语意最后发出的是和声
鼻音在另一个维度里欣喜---多么精妙的易容术
这个世界可以获得更美好的改变
于是 我在诗歌的打造台上
刻下:一点姿色 二层粉底 七分妩媚
春天的动词 惊艳开放
A31爸,以后我要学会哄你
首先,我要责备你
你所有的坏毛病,几乎一个不落地遗传给我
性子急、爱较真、藏不住坏脸色
我们就像两只犟驴,经常为鸡毛蒜皮
争得面红耳赤。其实每次我都会后悔,爸爸
我奇怪在外处处宽容退让的我
竟然一点不肯让着你,每次战争的结局
都以妈妈的劝和而告终
其实你每次占上风都让着我,爸爸
你由着我从小到大不务正业
任我唱唱跳跳写写画画
你也由着我找自己爱的男人嫁了
这么大的事情你都让着我
我竟然还为鸡毛蒜皮和你吵架
我不是你前世的情人,倒像是讨债鬼
让你今生用无止尽却从不言说的爱,偿还
爸,那天你说头晕的时候,我害怕了
我越来越害怕时间了
如果可以让你的鬓发重新返青
我真想重新为你活上一遍,我一定乖乖的
听你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做一个不让你操一点心的乖孩子
可是爸爸,我越来越怕看着你了
每看一眼,心就会被刺痛一下
你现在是个需要被呵护的老小孩了
爸,以后我要学会哄你
你说往东,我就不往西
你把圆的说成方的,我就把它砌得更方
我愿意这样没条件无原则地,哄你
爸爸,你把我从小哄到了大
余下的时光,就让我哄着你吧
如果这样,是否可以把你那些该死的
高血压、偏头痛、肩周炎……统统镇压
A39致长征中倒下的烈士
他们在烈焰中倒下
或者开裂或者变形,碎瓷碎片
人们没有忘记
有些送进博物馆,供后人瞻仰
而有一些,则装饰了一座城
在墙上在公园在陵园
我们看到了历史的艰辛博击的代价
——信念让你们永生
是的,是一些碎片,从火灰里掘出来的
碎白瓷,闪烁雪山孤绝的冷傲
碎红瓷,泛血卢定桥边下拍暖的云崖
碎青花,是草地下掩埋的不屈灵魂
碎了孩儿红,长征途中多少英雄的儿女
流星一般消失在夜空
……
是的,碎了碎了
老窑工为这些碎的瓷招魂
超度,为他们拼接亡灵
一半送回故乡,他们永远的故乡
一半送回殿堂,他们的精神殿堂
一座流动的殿堂,部队在哪里殿堂就在哪里
继续北上,北上
A98 杀鱼
它终于翻了白眼。直挺挺
躺在砧板上,一副很干净的样子
回溯到三分钟之前,它还在做最后一丝乞求
尽管它的肠肺正被掏空
回溯到五分钟之前,它充满惊恐,拼命挣扎
并闪烁着鳞骨被剔除的剧痛
回溯到一小时之前,它和它们挤在一起,侧目
看我挑选它们(是的,它们理应被我这样的
人类挑选,杀戮)
回溯到一天之前,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它是一条无忧无虑的鱼
现在,它终于翻了白眼
——对着我
A104 洗
故乡消失。只有一块
斜入河中的石头
依旧在洗濯一件白色外衣
藏在深处的时代被搓揉出
黑色污渍,随鱼而游
衣服承受过多的冲刷
疼痛,单薄
那些白生生
干净,耀眼的
最后的骨骼
在水中。
慢慢虚无。
此刻,我在初春河畔
被风搓揉得
尘黄草白。
A148 我的县城
县城,地图上的一个点
心灵深处的一个结
从这里开始,
我学会了用另外一种眼光看世界
再次回来,记忆被强行改写
我看到,
县城的楼房越来越高
但我乡下的父辈并没有挺起胸来
我看到,
商场越来越宽敞
但我乡下的兄弟们还是土头土脸
还是那个地方,
那片土地
而我的县城已被赶到岁月的皱褶里
我看到的县城,
只不过是城市的盗版
只不过,
更加粗糙
更加肮脏
A166 复数
像一朵莲,在你体内认真的打开
这些美丽,仍是一场雨
穿过你的沙漠。最终,让你更加干涸
也许,断涯的苦菊更为妖娆
也许,风的皱纹遮挡了你的纯粹
在长短句里消弭。孤独和完美总是先闪电雷鸣,后互为朝暮
我坐在大地上,群山坐在我的周围
月光踩疼我的落单的影子,正好与你构成微凉的复数
这尘世的救赎,用一夜的黑
推开了整个黎明
A173 道路在雪中
请帮我把窗子打开,这倾斜的街道
通向别林斯基的墓地。雪太厚了
容我用最后的咳血回答你的质疑:
春天是一个罗马,但道路在雪中
我们是祈望打倒这场雪,还是等待
春天融化所有的道路?相信春天始终
存在,积雪的黑暗就是我们内心的黑暗
我们在雪地上见到过太多失踪者的足迹
夜真黑,那么多行人,将积雪的街道踩脏
我们必然要经历这泥泞,要以化雪的心情
静静等待,并祈祷,融化我们内心的积雪
透过这扇打开的窗子,我能看到远处的
火车站,两条平行的轨道通往一个方向
平行,但不交叉,时代的扳道工为我们
定制着目标……你听到晚来的钟声了吗
现在,我要走了,那咳血的友人在另一个
世界等我,我们必将相遇如落花和春风
A186 格格不入
一场大雪,像我的忧伤
铺天盖地而来。那些潜藏的暗疾
落叶、蚂蚁残存越冬的实物
都被白色覆盖着
满目荒凉
而我,在室内
躲避寒冷和风声,躲避饥饿的鸟鸣
以及,你最后回首的笑容
设计一个,返春的场景
炉火正旺。我坐在
镜子和火之间,承受温暖的夹击
麻木的躯体,突然有了
感知世界的疼痛
风雪过后。有人在清扫
路上的积雪,把一块晶莹的白
推出一路长长的黑
那些暗藏的污秽,一点点
暴露无遗
B56 梅的心事
园子里,除了墙角的她
就只剩这场雪了。
她并不在意这个冬天的萧瑟
她也不在意,再多刮一阵北风。
正如这场冬雪不会在意
能掩饰多少
过往的爪痕和脚印。
她只在意
那个明日赴京的秀才
是否放慢了脚步。
哪怕不曾转身,便能猜中她
可怜的心事一一
那一缕待飘的幽香……
B66 洗澡
我钟情这流水。一直
活着的水,活在我的肌肤之表
像谁的爱情
寸土必争地推进
如此,我喜欢上了三个世界
瀑布
你的手
我迎拒有度的河床
其实,我犹豫了好久
该不该把内心的河流说出来
如果不说,我也在巨大的漩涡里动荡
我试图从身体里的各处找到它们
三分之一的挣扎
三分之二的忧伤
三分之三的喜出望外
此刻,一些水在另一些水中游泳
一些水使我有效
一些水使我完整
B67 开锁铺的老头
这个街角 照相馆边的小弄堂里
那个开锁的老头 沉默寡言
也许他就是一把锁着了的锁
紧闭的锁 多少年了
守着房子 箱子 或者嘴巴
也许还会守着耳朵
我不想锁上我看到的事物
许多年了 锁到了他的手里
那些黄铜的 铁的 还有铝皮的锁
就会有了敞怀的 再次恋爱的表情
你还会听到“咔” 的一声
听到这种声音的人
日子一定会开始无限漫长
我已很久没见那个开锁的老头了
小弄堂又长又暗
也许这是老头的锁孔
也许我就是他的钥匙
B68 灰色真相
一生,都在一毫米
一毫米地
削尖自己,抛弃自己
一生,都在一毫米
一毫米地
剥开自己,寻找真相
而真相是:一支被凌迟的铅笔
体内,唯有一截灰色盲肠
且一生,深爱着一把薄薄的刀片
B82 在夜晚流逝
群山、野蒿和归鸟
为了构成某一时刻,它们各有所长
两段彼此削减的时辰,截面有新鲜的灯火
抱着窗户行走的人,无法固定风景
文字和海水只隔着一道墙
我们清澈的部分用来存放彼此的倒影
此时的意愿,被光的末节不断加强
从你的瞳孔里分离出鱼群、阴影和光斑
寂静一再遏制远方不断聚拢的虚妄
那些流逝理性的投入,解救低烧的音符
盗火者提走夜色,于镜中取水
怀墨的人,等待晨曦返还一纸清明
而此时的黑夜,已经找到降临的创面
来,我们各自提供病患吧……
C64 第三棵树
天空的高远
终被一行大雁撑开
几朵浮云,守住九月
最后一场雨
坐在第三棵树下的人
虚构了半生的遇见
那个发梢结着绢花的女子
应是我的孪生姐姐
她被丢在八月,或更早
眼眸留有溪水的清澈,和
远方的忧郁
尘世之花,一边盛开
一边簌簌谢落
朗诵秋天的人,她的身上
长出了秋天的叶子
C70 草木间
月光三钱。露珠少许
草木间
一个素衣女子的药方
在石臼里细研
儿茶的云朵
母亲一直戴在头上
她的百草园中
开着奇花,唯有熟地
是打不开的箱奁
苦参,莲子心
会剥开南山的火粒
直到今天,母亲的发髻
都保留失效的
首乌
C102 《影子》
一朵花的影子
不是花的样子
一棵树的影子
不是树的样子
一个人的影子
不是他的样子
太阳总会按自己的想法
歪曲一些事实
C132《木头人》
走着走着我就成了木头人
没有血肉,没有心肝
没有神经,当然也没有疼痛
我走过广场的时候
看见一帮木头人排起了长队
我想打一下招呼
却发现木头的喉咙没有声带
一些木头人勉强发出音来
却只能说同样的话
重复着大喇叭里的只言片语
后来我经过疯人院
一个疯子指着我拍手大笑:
“瞧,木头人”
但他立刻被两个木头人
架入了铁大门的病室
我庆幸不是疯子
还能自由地在铁大门外
按规矩行走
就像那个疯子庆幸
自己不是木头人
C187《没有厕所的村小》
下课了孩子们
听我将上厕所的事安排一下
男同学去教室右边的土坑下
要面向土坑
跳下去时要注意安全
别崴了脚——张小虎同学
你负责监督
绝对不能乱跑
女同学去教室左边的杉树林
大家站成一个圈
一个一个到圈中解手
注意圈要围紧些
动作要快——李桂华同学
你负责放哨
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安排完毕
国家级贫困县湖南新化县某村小
女教师刘美丽
幽灵一般
闪入一片金灿灿的
油菜地
D3 青梨
夜查房,他叫住我
拿出一个青梨
一刀一刀削去梨皮,递到我的手里
看着病床上这个形同枯槁的男人
我内心柔软的一面,被忽然而至的潮水打湿
一次胰腺炎引发的糖尿病
让他从健壮的中年跌跤
两年来,每天十余次的腹泻
消磨了他的财产、耐心和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用固肠止泻丸,蒙脱石和洛哌丁胺
治疗他的腹泻、疼痛和对生活的沮丧
很多次,他心灰意冷
跟我谈到不可避免的死亡
后来,他竟好转出院
隔一段时间,就让他的老婆来买胰岛素和其他药物
最后一次住院,同事值班
早查房时,我看到他皮包骨头,口唇干裂
向我艰难地笑着
第三天,他的痰里查出结核杆菌
转到路桥三院,当晚死去
我依然记得
他躺在病床上,艰难地向我挤出笑容
依然记得
他给我一刀一刀
削下的那个青梨的味道
D4 雾霾中听到国歌声
那么雄壮
那么有力
周围车辆声挡不住
厚厚的雾霾挡不住
起来 起来 起来
前进 前进 前进
不由让人摘下口罩聆听
摘下帽子聆听
D6 乌鸦
这团黑色的火焰
从它欣赏的人间,衔走了众尸首。很绝
我于浑圆的寂静中
爱上了乌鸦
连同爱上了它的阴影、湿气、乱坟岗
与这个世界的黑,以及从黑的内部
升起的鸣叫
甚至还爱上了它的反面
白——
与白色恐怖
D15 亲人们,替神爱我
1
河套,是个信封
野花的邮差,落日的印戳
与过往的时光。
最终,我会把自己,寄给你
外界唱起歌声,拨亮你的忧伤
外婆,我像一个小坟墓
银的在天上。咱家有两间房。
2
落日,我背后的父亲
用尽自己的光阴
让眼前的景物,给我金箔。
我们与黑夜,一起经由大地
奔向你。每一天
都有三个落日:很低缓的日子
加上神、一次回望。
3
神,给我远方和忧伤
多大的惩罚
它用一个替身,爱着我
就是你啊,妈妈。(你在桥上,穿着红衣裳)
你说小人物,鸽子一样,呜咽在飞行。
4
一生有多少,爱情
用悲伤划出场地
像人类,无法戒掉的信仰
爱人,是衰老的护身符。
世界爱我,我是天使。
我赠孩子以身影
万物性情明亮,很安宁。
亲人是大英雄
是爱的童年,尘世大花园里的
人形梯,举起我
我是你们有血肉的星宿。(在南方、向南方)
D16 花朵上的春天
1
从一道绿色的命题出发
由表及里,一尾小鱼渴望
自由,呼吸
结晶的心事
被一层一层打开
如果阳光足够清澈
谁还会固守三尺的距离
忘记温度,与春天对视
一朵冰凌花,等约的小女子
2
一曲“梦里水乡”生动晨光
眼睛醒来,把一首诗的开头
写在你途经的路旁
融雪,北方的屋檐不慌不忙
江南一页,已穿上翠绿的裙衫
而你,偏离我的想象
前世的白马
被天空放逐,你一转身
弄丢了清风合成的剑谱
身上仅存的盘缠,烫不热
擦肩的冷漠,二两米酒
行走在梦与醒的界点
哪里不是江湖
D22 在黄浦军校旧址
那么近
这些伸手就可以握住的白云
从地板上弹了起来
变成民国的秋千
画中那个翩翩少年
从墙上走下来
而我,却逆着他的方向
走进那风云动荡之中
替他读书,打仗,给爱人写信
并代替他
死在异邦
那些我代替不了的
它们多么安静
譬如从小叶榕叶子缝隙里
漏下来的光阴
譬如你们
遗留在人间的爱情
D39《我的鸽群》
这个该死的人间
我反复诅咒的人间
不死不活的一天又开始了
痛苦在一瞬间膨涨成犹如天空堆积的乌云
那么阵容强大的鸽群
我的鸽群呵飞向乌云堆积的天空
那里乌云独霸了天空的纯洁
那少女面容般的蔚蓝
我的划响哨音的鸽群呵
在我清白的眼瞳里飞翔
我丢失了我的鸽子
那洁白的羽毛在乌云间一闪一闪
今夕何年今昔夕何年
这个该死的人间
我已经忘记了许多美好的事物
童年的蛙鸣风中喧哗的青纱帐
我的鸽群曾掠过的辽远、深邃的天空
鹅卵石圆润江水沁润肺腑的甘甜
这个该死的人间风干了多少大好年华
我的风声鹤唳的鸽群
我的寻找太阳的鸽群
D85 此际
先是玉兰,梨花,在家门口,
扑闪不具寒意的雪。
跟着,海棠,红桃加高院墙,
升腾小尺度的火。
偶尔移步五百米,
近郊大片的菜花黄,十分好看。
在草溪照镜子的,是灰雀。
在天空剪玻璃的,是燕子。
你看嘛,这世道艰险,万物却安宁。
这浮风一道道吹远,草木却一次次归来。
D90 《一把斧头》
仅存一把斧
钢口硬了 斧刃亮了
柴 就多了
山上柴多 枯了就得去砍
省 望叹一山衰败
由荣变秃 好不自在
母亲拿不动它了
妻子逞强
我担心多年劳累 伤着
柴 压弯她的身
回不了家
在一筐破烂的木头里
能砍一个楔子 也算值
至少 不为砍柴
出其不意 斧刃换了口味
度人
斧刃朝天
斧顶的动作 一概名副其实
一声响 如雷击中
钢口多一道痕
人就多了一种活跃的思想
D123 《狗尾草的哀歌》
本就少得可怜的一亩三地
被贵族的牡丹
强占了大半儿
被多刺的玫瑰
豪取了剩余的大半儿
日益减少的土地让狗尾草
也有了生存危机
歪着脑袋
把命运的格局重新
思考
一阵风过
翻开了土改的历史
上面赫然记载:
出身富贵的牡丹——地主
殷勤献情的玫瑰——富农
无根无蒂的狗尾草——佃农
A6琴声
风抚平夜痕
你的影子在烛光下走来
……遥想
古琴声此刻开一朵艳媚之花
驳独如苔的哲训
令后来者生畏
荞麦。野蒺藜
都先冬天而去
风铃暗鸣
莺啼悄然离开枯枝
难忘啊
去岁那个有雾的日子
你的泪
使我感知了一种盖世的音乐
……白蝴蝶翩翩而来
欢悦与忧郁不可名状。琴声
滑
落
孤旅者唱哑漠风
路程迢迢
暮霭沉沉
遥想
一盏灯。几缕记忆
风抚平夜痕
琴声滑落
你的无言与冷漠
使我感知了另一种坦荡与美丽
A7勇敢的多萝西
风起的时候她仍抱着一些
不值钱的东西,不肯丢
一直到海水将甲板浸透了
她体内涨满誓言
被刮走了
A11黑色的旅行箱
我有一个黑色的旅行箱,手柄却是银色的
多年前,我把它从旧货市场带回家
连同一股胭脂粉的味道。我知道,在我决定买下它时
我是被一种淡淡的香气迷住了
或者说是被鬼迷了心窍。鬼,应该是一个女鬼
她死了?还是没有死去,再次重生
那都是我无法得知的
但我一定会在某一个夜晚与她相逢
在我用手抚摸旅行箱的时候,那时我多么地忧郁
想着她一个人走进黑色的雨夜里
旅行箱上挂着水滴,里面藏着一包毒药
哦,那是一包要人命的药,也会要她的命
那时,如果换了我,我会不会代替她一饮而尽
而她与我终究有着一个肩膀的距离
有着一个买与卖之间的距离
我端详着黑色的旅行箱,它依旧很黑
而银色的部分却格外耀眼,几乎要刺瞎我的眼睛
我想到一个人的命再孱弱也有刚强的时候
像这个旅行箱的主人
她挣脱掉自己生命的时刻,雨突然停了
她匆匆打开了药包,却并不准备立刻死去
死去有多么难?
她的手抖动不止,大半的药粉掉落进雨水里
可剩下的部分却足以让她跌落到尘埃里
连同她那个打开的黑色旅行箱
“咚”的一声,世界从此少了些什么
然而却没有人能测出它在变轻……
A26来自闽南,咸咸的闽南
用手拂去灰白也来拂你忧郁的脸
闽南紫气,向依傍的双心层阁浮游
迎来我心之波荡
用脸呼吸着脸,用目光来描绘眼瞳之神
在光和暗间说出爱之美意
这比生活之血滚烫的尤物
向远身的灵魂叫唤,从来,却不在沉默中哀叫
闽南,灵魂,闽南,奶房
这叫唤不可变作毒液,让忘情的歌者变作黑波浪
你唱闽南,离弃过你的闽南,你重获的闽南呵……
这高出蒿草一只肩胛的天也长满飞桅
这世界变得所有的港口变作水仙球茎
挖冰窖变成敞开的窗口,乡愁却变不回闪亮之人
这水仙神,多少人来朝拜,唯有一句话流传下来:
“这用母亲乳汁煎熬成除却清寒的一碗药”
看呀,昼夜的风尘行礼节
说呀——闽南唱诗成为台风柜的兄弟
从风尘到台风柜,你走回没有鼓音的家中
比夜光硕美的香蕉园呀,竟滴落野玫瑰的热血
你爱闽南,盐丁花刺痛的闽南,咸咸的闽南呵
昼夜不掠入幻景,安睡掠起鸥舰的演习
闽南坦露肚脐皮的衣兜,艳美伴同天色反光
闽南,南音、泪滴,闽南,分给谁
我们共同扭动腰肢在唱酒干倘卖无的嘴中度过夜色
直到展现秋天技艺的蒲扇飞向北方……
闽南,村姑在妆镜里渴望雪花——
闽南,一箩筐一箩筐的火烧云,却掘出寻找失散人的河道
乡愁的鳗道,圆圆的,滑滑的
用脚拂去横行霸道的螃蟹也来拂偷渡的罪
波浪由黑变作金黄,升日,来心中拔情诗哨卡和旅程之锚
这金鱼养在牛蹄印的闽南,免用践踏来对死亡形容
这在飞桅顶呼呼直睡的闽南,灵魂从不来指引方向
这灵魂也是咸咸的,来自家岸中的方向
我徒步走回没有母亲没有水仙没有鼓音的家中
犹似梦中传来新娘的叫唤,这比闽南还远的闽南呵……
A35 湍急
迷恋水域的人
必定爱着空旷和流动
是的,她有暗藏的羽和禅定的心
她在水边书写情书
逼出内心的空,倾听
她听到湍急,高于云朵低于水域
而夜退回深陷的黑
她未曾临近,最终疮痍满目
她在秋风里追赶着秋
一扇门就这样不经意打开
一扇门又被刻意关上
半生缺席半生误读
半生都在错过
风起,临水,
她总是错爱误读的苍茫
A42轮回的母亲
如果我再出生一次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在人群中遇见你
站在你的面前
仰望你憔悴的容颜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来到你的家里
看见你在晾晒我儿时的衣物
我呼吸着熟悉的气息
为你变得陌生而伤感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再一次遇见你
你已经老眼昏花
我靠近你慈祥的皱纹
为你灵魂上隆起的坟而致敬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已经苍老
而你是青春的少女
你走在清晨的阳光下
怀着人所不知的爱情
你经过我的身边
对我回眸一笑
我惊喜着,呼唤你——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在生命的轮回中
我们错过无数个瞬间
又相遇无数个瞬间
我却再也拉不住你的衣襟
当你不经意回头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当我再一次降生
而你又一次成为女人
在无数的胚胎中
我渴望你再一次选择我
母亲
你还会认出我吗?
A46尾气
二傻子趴在高大巍峨的货车后面
“汽车放的屁是香的”
他刚说出这个
重大发现
突然被启动的倒车撞倒
二傻子死于1973年
享年四岁
我们村里的人
那是第一次见到汽车
开走了很久
大家还在使劲地嗅着那种莫名其妙的香味
喷张的鼻孔
像马鼻
A48镜子中的脸
没事干
就看看镜子中的脸
看着看着看到了我儿子的脸
看着看着看到了我儿子他女朋友的脸
看着看着看到了他女朋友她妈的脸
看着看着看到了她妈的情夫的脸
我忙用水洗了一下脸
再看
A54神秘的光环(长诗节选)
无以言说的灵魂 我们为何分手河岸
我们为何把最后一个黄昏匆匆断送 我们为何
匆匆同归太阳悲惨的燃烧 同归大地的灰烬
我们阴郁而明亮的斧刃上站着你 土地的荷马
——《重返家园》
此刻 大地的钟声敲响
染红了一大片翠绿的季节
和随它而滋生的汹涌的河流
而光明的种子在新鲜的土壤里
寻找土地的爱恋 我的家园
但我不愿以此证明 他是一个人
在这里向读者呈献的 是我
内心深处最甜蜜的部分 因甜蜜
使我怀想起那些以灵魂搏击幻想和土地的人们——
他们从荒漠的深处走来
交付给我们的是以头颅酿成的鎳币
灵与肉碎裂的梦想和光芒四射的大道
一次小小的旅程颂扬我心底的海域
一面古铜色的背景占据我求生的欲望
令我依然恪守真理的谎言
赢得公众社会的信赖 彼此取得
同一的诏书 决定开口演说
昨日辉煌的一幕 且从僵硬的躯体上
一一诉说往日妻子儿女的情怀 或喜或悲
唯有你贫瘠的额头
亮出一轮神秘的光环
唯有你一生的绝唱
照耀我最后的峰巅
引领我吧 黑夜的王子
你是我不断的放弃中
重又捡起的一枚熔岩
只因我初衷难改 誓死捍卫
思想河岸的不毛之地 一半思想
骤然丢失在疲倦的途中 是你
唤醒我最初的灵动决定出售
高贵的头颅或那些以十分信赖的眼睛
向我掏出灵肉的秃鹫:时代的精英
是你分明孕育了一大批行尸走肉
从我的脚踝应运而生 直撞入我的心头
在那无路可走的境地 河岸的涛声
是我还乡的浮雕或土地的召唤
是又一次醒来的早晨
而黎明的白鸽从我手中起飞
因追随生存者无望的灵地
喃喃的呓语渐渐化为流动的山脉
化为无以代劳的赝品或是一缕乡村的炊烟
以头颅的重量换取另一半生命 供养
我们灵魂的王冠:依然是我决计出售
或埋葬的一份举足轻重的厚礼
哪怕是我最初或最后的梦想
远不及生存者脚下铿锵的足音
起飞的鸟儿依然拖着沉重的翅膀
飞越那一轮神秘的光环
注目吧 河岸那光明的种子
你是我婴儿哭泣时的欢欣
在你面前我曾是一名无望的患者
也曾留下过不堪回首的往事
使我重新确认物体的表象所蕴含的重量
远远超过草木细微的影子
或许这仅仅是传说 或许我们早跟自己的影子相逢
且在光明的路上 拖着尾巴
穿过大街小巷或那无尽的回忆
并把所有的梦想化为石头的训语
镌刻灵魂缄默的花树……
我们不为英雄挽歌 却为灵魂诉怨
白日的胡言乱语是我美妙的咒语
我必将赢得真理最后的审判
赢得生命自由的狂奔 犹如
被流放的牧歌永远垂挂在午夜的星空
使我的眼前呈出
一片奇妙的幻景:犹如悠闲地
走来一位不明身份的人
在我身旁驻脚 向我索取
几万年前丢失在门廊下的另一半生命……
而我何以晓得这败北的人们的踪迹
是动辄还是戏谑 我们为的是
重构土地的面具 或许
这一切将不再灵验 无论如何
我将为你讲述这幕动人的“喜剧”
好让我忧伤的心得到片刻的安宁
与你们一起来聆听或颂扬高贵的头颅
——灵魂罪恶的化身
虽有耻辱的污垢在你头顶做巢
但一颗忧伤的心仍在怀想处
伸出一支有力的手 送你远行
或许我们本不该再次久留
本不该扶你送上祭坛
周围的一切都在蒙昧的花园里
投去鄙视的目光 扼杀或挫败
无与伦比的梦幻在世界的中心旋转
远去了心中激荡的烽火
远去了父辈们原始的航海
远去了凯旋的雷鸣或战鼓的回声
远去了虚张声势的淳朴的嘴脸
——他们扣动火热的胸膛 步步追寻
亿万年陨落的星星和随它
而滋生的汹涌的河流
以自由为舞 以石头为本
还原心灵深处那惨淡的一幕
或许在父辈们原始的草图上
垂挂的是我一年一度幻想的年轮
只因为 还没有忘记
那一刻 岁月仁慈的情肠
时常叫唤更遥远更温馨的名字
哦,亲爱的人啊
你何曾不是我们的情人
一张廉价的兽皮
曾被刻满旅途遥远的对视
将永远悬挂在心之彼岸
从那时起 你便拥有一个梦
一腔圆润的诗魂 出没在
黄土地发情的季节 陨落了
雪域人最后一道光芒或他
裸露的情思:在这时刻
我一样迷恋于对土地的盟誓
灵与肉碎裂的梦想或那
依偎在身旁的温馨的呼唤
毕竟我们越过了这道栅栏
越过了时间与空间无望的净地
生与死耀眼的瞬间和我们脚下
叮咚作响的石头的梦呓
如若不是这样 谁能告诉我
它仅是一撮黄土 陈腐在我们的脚下
或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发问
试图抵达亲人的墓地
带回我们需要的食品和健康人的衣物
且以僵硬的目光搜索周围的一切
无论失去还是得到
些微的震颤总会使我们感到意外
因而随时交出一只手
作为一次艰难的旅行或跋涉
沿着河流的走向 回答众人的疑问
沿着起伏的山峦 蔓延零乱的思绪
俯瞰大地 一群牧马人在辽阔的土地上
久久怀着与我同样的恋情 同样的歌
同样受惠于不朽的黄土地……
……
A55面具
不揭穿,
你,撒谎的天空,
没有缝隙,
让你陷溺的漏洞,
我用摇摆的心脏把它堵塞,
就要春天了,
悬崖上,
石榴熟透要开花,
村庄里,麦子熟透要开镰,
当时光熬黄骨头,
爱的结局,
是影子穿过你,
最青春的,
身体。
A56诗与坦克
记得一位诗人,
曾无奈的感叹:
一首诗,无法抵挡一辆坦克,
隆隆前行的履带。
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我同时又认为:
一根火柴,可以点燃一场燎原大火,
一支军号,可以吹来千军万马,
而一首真正的好诗,
可以唤醒一个民族,
乃至整个人类,
拿起战斗的刀枪,
去粉碎一场邪恶的战争。
那么,一首庸诗歪诗呢?
A66 中秋,想起月亮
九月秋风,收流郎
八月,秋风凉,想到爹娘
七月,青稻拔了笋脆,穗花白,秋风起
月亮姐姐,几时带我回家乡
风儿轻轻吹,嫦娥馈赠桂花酒一杯
半盏归堂上双尊,半盏独唱心扉
等一等。等汽笛。等月圆。
葡萄熟了!婵娟是谁?
一只摸秋的粉蝶,早前只知向南飞
只是珠江的水,一直专程往北淌
抬抬头,仰望雨,星云不际会
低头,岁岁费尽思量
中秋。中秋。中秋。
五仁,双黄,月饼好吃。香如故。
过节?过节?过节?相聚么
此去经年,笑脸的桃花是否依旧
七月秋风早起,已没有桃花
八月秋风已经凉,我命犯指背煞
天已暮,夜低垂,别等九月催
月亮姐姐,借你一个圆,好回家
A70 绿心脏
河边那株老柳又活了
它曾被削去臂膀
与须发
现在,它像我一样站在朝阳中
母亲
说
它有一颗绿心脏
A82 搬运时光
搬得动的只是时光的黑白,搬不动的是山的沉默。
路,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搬运路。
天一黑,躺在那里原地不动的,还是路。
寺苦口婆心地念经,想把人搬运到天国,结果却是把香搬运成灰。
塔,总是一手指天。
云的脸色大变。惊慌失措之后才发现,塔什么也没有说。
塔仿佛胸有成竹,其实,心是空的。
这么多年,塔把云搬来搬去。云笑过,云哭过。
到头来,塔还是塔,云还是云。什么也没有改变。
风,总是对不屑一顾的时光大发脾气。
时光象沙一样在指缝间溜走,风总是脱了一层皮又一层皮,无地自容。
铁扇公主的扇子,可以把孙猴子吹走十万八千里,却无法撼动一颗佛心。
谁见过时光老去?老去的只是我们的一颗心。心老了,天就黑了。
A112 旧货市场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A113 膝盖上的父亲和祖国一样有着坚硬而又优美的弧度
当我跪下来,哪一块土地
都会生出长长的翅膀和比翅膀
更长的孤独。当我跪下来
膝盖上的父亲和祖国一样有着
坚硬而又优美的弧度
更低的尘埃里,大地
节制了她的美
当所有的草
都随风起伏
河流就成了一种态度
祖国的坎坷或许就是
我早逝的父亲
未曾走过的路
当我跪下来
膝盖是膝盖
泥土是泥土
当我跪下来
我已分不清
父亲与祖国
哪个是肌肉的颤抖
哪个是骨头的歌哭
A116 一条河
又一次梦见这条河,没有上游
也没有下游
它流动的方向
总是顺着我目光投出的方向
很多人站在岸上
过河的人,在担心河的城府深浅
而观景的人,只顾指指点点
河的心胸宽窄
这条河一再对我表白
你走到哪里,我就流到哪里
它无条件的绝对依恋
反倒让我的脚步,经常地迟疑不前
这条河让我想起了另一条河
总是聪明地绕来绕去的样子
可我始终看不清,它究竟隐藏起了
多少颗已被磨光棱角的心
A125 放下自己
是的,你只要放下秋天
放下流水、花朵
并在流水里放下自己
放下大悲殿的钟声
只要你逆着光阴,让所有的虫洞
莲花自开,在观音山的早晨
抑或黄昏
一缕香烟诉不尽人间悲欢
世间路或长或短
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你只需要长夜、木鱼、灯盏
就能推开一扇门,门里舍利
门外心经,门里门外繁华落尽
田野空旷,深远
青草遍布尘世,浮云游子微笑无语
A156 离开,让一切重归于陌生
我死之日,万物葱茏,阳光打在每一片花叶上
死,像一件青黑色的斗篷覆盖在消瘦的身体上。我是温暖的
我是轻的。胃肠中无有一粒粮食,筋脉内不再延宕着果子的甜和涩
一张皮裹卫着一架坚硬的骨骼
院墙下的劈柴。林中落叶。打火机。在鼎镬中,我把自己捣烂煮熟
埋在一棵树下。我和一棵树一同长大
A180 一万棵栾树在生长遥望
养你们之以前,我把胖胖的身躯交给了原野
换回瘦,换回汗珠和一棵棵律动之心
在大地上驻守意念,水被吸引
关节之上的召唤,催生爱和阵阵潮水
有些已经倒在饥渴或洪荒中了
弥留之音或热烈,或默默无声
有人在覆盖这些情理之殇,坚守天光和嫩绿
有人在多事之秋,相信掌灯而来的亮光和指引
生长明月的哑巴店,也在生长遥望和种子
它们不动声色地扎根,不动声色地抓住天空和鸟鸣
但晚风总会显露寒凉,原野总会空出腹地
当果实落地之时,你能看见那纤纤风尘吗
A182 故园悲——题杨键空碗系列画作
他们唤起清风而明月不知
他们重建土地庙
而菩萨不知。他们饮过的江水
走过的平原,骂过的孔子
诅咒过的先秦,如今寥寥
这是祖父的空碗,他两手空空
在空院子里,任凭那些人
挖墙脚的根,挖青龙尚未斩断的根
挖祖坟的根,挖夕阳下悲怆的长江
我捧起祖父的空碗。我饮空了的
月光,咽下空了的中国
一切空过的事物,它们盛过我
然后又抛弃我
我捧起祖父悬于墙壁的猎枪
它猎过的豹子、枪杀过的猛虎
对峙过的地主,如今在黑洞般的枪口
重新复活,这是长满獠牙的暗夜
我惊恐于这样的夜晚。猛兽从囚笼里
冲出,那些高于地面的鞭子
春笋一样冒头。而我被囚禁的内心
有着恶妇般的怨咒
有着屠刀一般的利刃
我知道,我将长辞于这样的暗夜
月光轻柔,暴民们开始点火
做最后的狂欢,他们祭出古典的仪式
我躺在故园的落叶里
像盛满水的空碗,我慢慢溢出它的沿壁
A188 被山羊踩下悬崖的石头
在老家,山是一层一层的
石头与石头之间,说的话没人能懂
只有夹杂其中的
那些卑微的草木和风化的土方能解密
所幸的是,所有的石头都昂着头
将人间肆意的喧嚣,一次次踩在脚下
它们的眼中
仅够栖息那些俯瞰的鹰或神秘的星辰
一只山羊,为了吃到鲜嫩的草叶,铤而走险
凭靠矫健的四肢,游刃在悬崖上
在石头高贵的额头,咀嚼着它的眉毛和须发
那些被它踩下去的石头,将变成一堆流星的头颅
A193 姐姐
姐姐,阳台上的玉兰花开了
窗外大雪,今天
我只吃了一小块面包
姐姐,离开乡村二十年了
我还是不习惯城市的生活
这里的人
与我没有一点关系
姐姐,我是依赖着诗歌活着的
最轻薄的人。我蜷缩在
软绵绵的垫子上
身体里的风,像火车
我尽力压低它的声音
姐姐,我开始想你了
我想你的时候
就去捡石头
姐姐,我喜欢石头磨掉棱角时
发出的朴素的声音
姐姐,我不会累,但有时
我会失去耐心
B75 雪花是蓝色的
1
外面的石头你好
雪飘下来了
瘦瘦的草地睡着了
你的红棉袄穿上了吗
明天我将和你
在暖暖的阳光醒来
一起去看雪
2
雪花是蓝色的
在节日的天空绽开来
黑靴子被打湿
黑头发乖起来
你的眼睛亮晶晶
你看见
时间是白色的
轻轻的落在手心
一握就化了
3
不要把幸福
这个词忘记
它会和你一起生长
慢慢地积累
在最冷的时候
要时常怀念它
摸摸它的白胡子,再
握紧它的手
B78 写给与我素不相识的魏则西
人间是你的鬼域
鬼域是你的人间
朋友,你走吧
除了你的亲人,都别留念
哦,还有一群关心你的朋友
彼岸的蔷薇
一定很美,你可以嗅一嗅
缓解疼痛
朋友
你是不是觉得
世情很薄、很淡?
你是不是觉得
小人物的生死很悲哀、如草芥?
你是不是觉得
庙堂很高、很远?
朋友,我只是猜测
不要回答我
我很想知道的是:
鬼域是不是也有百度、莆田系
百分之八、九、十这样的概率?
朋友
愿你的鬼域,我的人间
有新的疆土
新的天空与河流
新的市井和乡间
B79 母亲
等炊烟断了,稻草被野风收割的时候
你会回来吗
如果不,那就再缓些
再缓些,直到春天把我吹出积雪的样子
直到夜空
落满你的骨灰,我的眼睛
我们会跟雨滴重新相爱,就像
和世界重归旧好
C51 墓碑
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学校
在我们到来之前
小草读过,雨声读过
一队探险的黑蚂蚁读过
这又是一个如此神奇的学校
当我们在这里停留
当我们选修一个姓氏
有一部分懵懂的水
就从眼眶提前毕业
C62 云上的父亲
命像草一样卑贱,却一生行走在云上
一年四季,你总是在云里奔波、出没
统治着牛、马、山羊、草木,节制着部分凶禽猛兽、妖魔鬼怪
带回来坚果、苦荞、竹笋、盐、炊烟和一地的月色
山顶、悬崖、岩洞、门、窗户和远方
偶尔,也会带回来伤口和血,但从不带回来眼泪
也会带回来一串鬼鬼祟祟的脚印,但从不带回来恐惧
你说,诱捕哼哼唱唱的画眉,是没有必要的
捅蚂蜂窝是没有必要的。打草惊蛇或引蛇出洞是没有必要的
但在云上,每天跪拜太阳,及时砍断闪电,是必要的
在金钱豹的啸叫和野猪的獠牙上磨刀是必要的
在张家岩头上,你让我对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
撒尿,并告诉儿子,这是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
你说,乌云,是老天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
河流,是大地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
生儿育女,是婚姻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
死,是生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
后来,你趁我熟睡的时候,又一次悄悄去了云上
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C74 致我越来越小的母亲
佛珠在手中
嘴里喃喃语
我知道,一定是阿弥陀佛
母亲不识字,但很会念经
只此一句
阿弥陀佛,保佑我的母亲吧
她不听任何人的劝,像孩子那样
只愿意蹲在挂着父亲遗像的房间
不停地玩转佛珠
不管屋外面的春夏秋冬
也不顾窗外的风风雨雨
念出来的阿弥陀佛像唱歌
我也习惯了那种妙不可言的音律
阿弥陀佛,真好听
我相信佛祖与众神一定早已听见
否则父亲不会在镜中一直微笑
而母亲,也总是那么安宁着小
越来越老的母亲,老得渐像一句经文
越来越小的母亲,小得像一粒掌中珠
C79 《数字》
一本线497
她的成绩479
497减479等18层楼顶
她,跳了下去
18层,多像隐于人间的地狱
正如隐于人间的阎罗一样
我们一直都无法
把它的面目看清
C82 《木工》
他有用不完的钉子
每天摸出一打
东一颗,西一颗
南一颗,北一颗
他有一把锋利的电锯
一寸光阴一寸金
时光尖叫,落成碎屑
他最后的杰作
在一截木头上
盖棺钉论
C85《春风劫》
光影浮动,天地有山羊咀嚼青草的平静
山风带刀而行
万物变小。牧羊人的鞭子抽打坟头的青蒿
也抽打高原小镇的心
繁花乱坠。挽歌和颂词皆在光阴中下沉
春又来,井绳被风吹得如蛇站立
画中人瞠目,剥笋如剥皮
接骨木用疤痕陈述一生,倒春寒拖动群山
誓词即毒药。城头盲算者的签筒高悬
——昨夜,谁在酒中下跪
而谁又在旧戏袍里啜泣
风车越转越紧。被风吹动的石头
迎接它的是马蹄起伏,落日劫走它的余生
那时,我爱你
——如荒草回忆大地
我记得你在一杯茶中微笑
喜欢以水晶之唇召回远去的雷声,但风中的宁静
不会被词语触及
——像时光的碎片,有了主人
C127 一起杀人事件
为了讨回欠薪,他
用刀子割断了老板的喉咙
当时两人发生激烈冲突。在平时
他在老板面前大气不敢出,被骂时最多也是
憋紫了脸,但还是得陪着笑
他要养家糊口,他别无选择
欠薪一拖再拖,老板说
我没有钱,有本事你去告我吧
告赢了,一千万我也赔得起,告不赢
一个子你也别想拿
他没有本事,但他不甘心
他找了十几个政府部门、几家法院,他不是被踢皮球
就是给警告和拘捕
无可奈何,他最后一次去找老板
他给他跪下了。老板笑了,说
没用的,叫我爹也没用,你滚吧
他没想杀他,只想吓他,或者,他想杀他
但没有这个胆量。结果他还是
杀了他。他投案自首,他说他认罪,但不后悔
因为他无路可走
C150 骟猪及其遐想
1
第一次见到骟猪的时候
二叔刚刚做了结扎手术
二叔弯着腰
焦黄的中指,食指
夹着雄赳赳的烟体
猪崽吱哇一声
二叔跟着吱哇猛吸
烟的身体主动向二叔的嘴唇靠拢
兽医把小刀在布鞋底,辟了辟
两只睾丸早已跳到土里,还喘着热气
同时,二叔也感到裆里翻上来的疼痛
娘的,二叔随手把烟头扔进了粪坑
艰难地向堂屋走去
2
二婶撅着屁股
二婶的乳房垂向大地
一条耿直的垄沟
在二婶身后,是二婶上好的手艺
自从二叔被输精管的手术,逮捕
二叔老感觉肚皮的下方,提不起力气
二婶白天下地,晚上,除了洗衣,还是洗衣
C160《下午挖药草》
他在池塘边把头埋深了,清洗挖好的药草
过路黄,马蹄金,车前草,折耳根……
许多绿浸染在手上,亲生的一样
他扯了扯裤脚
也扯动了黄昏和池水
哦,池水
只有他的身影还在波光里荡漾
太阳东升西落,隔着风,隔着云
母亲像草一样生长,然后生病,还会死去
他也如此,真像亲生的
“我不介意你怎样把我安放进泥土,土堆向阳就好”
想到这儿,一团火已经烧了过来
谁能帮他
将这一天的太阳扯住,打一个牢牢的死结
让它不再落下
好晒干他的药草,也晒晒他母亲
C182 钉鞋的人
钉鞋的人
经常把单车放在太阳下面晒
他用很多的钉子,钉了很多的鞋
他在用钉子钉鞋,他把钉子钉进了鞋
他在钉鞋,他的日子在钉鞋
钉鞋的人
经常把单车放在太阳下面晒
他在钉鞋,他的心思都钉进了鞋
三十年了,他在用钉子钉鞋
他只用两颗钉子,钉了一双鞋
D2 侄女坐火车过来了
好像一夜间就长大了。
好像我才跨出老家的木门,
侄女一下子就十八岁了。
侄女静静地听着我们讲城市的新闻,
顺带帮我们温习那些留守在老家
快从我们记忆中消失的人名。
大家纷纷往她碗里夹菜,
侄女谦卑地收下,一一品尝,
好像这些菜都合她的胃口。
直到大家问她将来的计划
她才胆怯地说:如果考不上大学,
就不读了,就留在这里打工。
这让我想起十年前,我穿着解放鞋
站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天真地遥望
高档小区里一排排的门窗
口袋里除了几张发卷的毛票
还有着闪闪发光的梦想
时间过得多么快啊!
而今我分明地看到
这个城市如何贪婪地收割着
我们一茬又一茬的青春
D7 无题
想你的时候,我喜欢搬一把椅子
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面
看粉红的杏花,在微风中,在阳光下
慢慢开,慢慢落
这个时候,是我最清醒的时候
我能看到那些杏花
是怎样不褪一点颜色
一瓣一瓣把自己卸掉的
D9 黎晓朵和她的父亲
夜幕低垂
黎晓朵在用力擦拭,发卡上的星星
每一颗,都比以前明亮
她才蹦跳着起身,挑开破门帘——
雪化了许多,刚堆的雪人
鼻子摔碎在地
路边“修补车胎”的旗子
从中间被风撕开一条口子。
她的父亲,一边为她搓洗
红绒线的帽子,一边盯着来往的车辆
这个驼背的男人,刚刚在马路上
撒下一把钉子
D12 疼痛
他是个从来不会忍耐疼痛的人
他会说出所有的风吹草动。
窑洞裂口般的嘴
只有大声发泄
才能减轻他
灵魂里的疼痛。
这个一辈子没学会忍耐的人,临到最后
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不再喊叫
疼痛,每天仿佛有睡不完的觉
我们叫他爸爸,他也不再答应
仿佛,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仿佛,前世今生加在一起的
疼与痛,终于教会了他缄口。
D20 桃花扇
侯朝宗堂堂明末四公子
却耐不住寂寞,降了清
从此,无人再读《朋党论》
做媒人的阮胖子最倒霉
桐城不要,怀宁不收
燕子笺,只好任北风吹走
到后来,又是国破山河在
李香君为大明朝的青楼
守了最后一次贞操
D24春风辞
快递员老王,突然,被寄回了老家
老婆把他平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拆
坟地里,蕨菜纷纷松开了拳头
春风,像一条巨大的舌头,舔舐着人间
D42《菩萨》
乡间千年传说,到禅城祖庙祈福
能给五行缺水的人添福消灾
返乡前,母亲诚心去了一趟祖庙
添了香油请了开光佛珠
念珠至今在我手腕,已近十年
穿连念珠的绳子断了数次
每次我将这念珠串起佩戴手腕
总觉自己被一尊菩萨搀扶
D47 光棍
有权的人群中没有光棍
有钱的人群中没有光棍
没权没钱的土壤中疯长光棍
光棍,一定要硬挺起来
插进政治的子宫里去吧
插进经济的子宫里去吧
让欲望迅速怀孕
一产下光宗耀祖的权
一产下光芒四射的钱
光棍就会光了
光棍,千万不要阳痿
千万不要忘记了——
阳痿是光棍之母啊
D60 活着
失去自由的地方
只有两种东西,是活着的
一个是奴才
一个是看守
D67 晚秋
干草中的虫鸣
越来越卑微
一棵树在空旷之中
更加孤独
夕阳下走来的一只山羊
不声不响地
把黄昏拉近了,更近了
只有笔直的炊烟
配得上这微冷的苍茫
D68 墓碑
立起或倒下
只是生存的一种方式
真正的意义不是死亡
那些不朽的花草
比瓷器古老而坚强
在墓碑之上
所有的文字 都会被泪水淹没
唯有水声 让逝者宁静如初
D78 《一段视频》
他西装革履
把同桌一对情侣吃剩的饺子
全部吃进了肚里
转身将一沓百元大钞投进了募捐箱
昂首走出了餐厅
我不敢思考
我怕上帝发笑......
D97 《母亲 》
我忘了它们也是母亲
——分娩的驴、孵蛋的海龟、护食的母鸡、脯乳的鲸
装着小家伙的袋鼠、发情的牝马、舔舐幼崽的母狮……
这些蹼趾的、鳞鳍的、盔甲的、皮毛的
翅羽的、蹄角的母亲
它们遍布在水底、空中、洞穴、丛林
它们没有闺前名,也无夫后姓
在一个泛自然的世界
我们笼统地称它们为马、为驴、为鸟、为鱼……
但它们不需要这些
它们只用气味和肢体
表达古老的哺育
它们甚至比我们更懂得
世界的无意义
它们也是如此捕获着
一颗人类之心
并接受着野生世界的
再教育
D108 《鸟语》
灵车开进殡仪馆
围墙外的鸟,在树枝间跳跃
叽叽喳喳
它们早习惯了
早起,或守夜
它们在说什么?如同布道
听懂的人自然懂
听不懂的
永远不会懂
鸟语,无须翻译
嚎啕也是
一条通道两个世界
而里面比外面
暖和
终于炮声骤响
鸟鸣四散
门外的风,风油精般
给送葬者的颈后
敷一片冰凉
D121《尽其用》
伺候了一辈子土地
最终还是没能高过一株野草
土生土长的母亲
被埋进她亲手侍弄过的黄土地
幸喜的是野草依旧一年绿一次枯一回
包谷面又多几种吃法
撒上奶油膨胀起来就是爆米花
被撂倒的还有高粱、小麦、豌豆
都是母亲亲手喂大的孩子
它们舍得自己的身体、舍得自己的生命
烧火、做饭、取暖、做饲料
不论是经过灶台还是胃肠最终都是肥
而我们奢华无度,无尽索取
最终还要心怀悔恨、咒骂、不睁眼的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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