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请站着写作
——在浮山首届中国当代汉诗研讨会上的发言
自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末,我们的汉诗基本上是孱弱的,苍白的,甚至是没有生命力的。就其原因有很多,但诗人生活的不自由,诗人不能作为诗人存在,诗人丧失了诗人生命的本质,诗人活成了伪诗人,是其根本原因。诗人为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强权的裹挟与胁迫,为宏大而虚假的命运叙事或曰理想目标叙事所诱惑或制约,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必须改造的对象,进而失去了对诗歌的忠诚,失去了对诗歌本体的钟情与敏感,失去了诗歌的语言叙事的敬业精神与专业品质,甚至失去了人之为人的言语表达的真诚与本能,自然就不可能有发自生命本真的诗写,就不可能有专业而真诚的诗歌艺术表达,就无法实施创新的深邃的诗歌语言层面的探索钻研与发展提高。而失去了这些诗歌成为诗歌的根本前提,写出的诗歌就只能是孱弱的,苍白的,没有生命力的,甚至是虚假的伪诗歌。
新时期以来,随着改革开放与真理问题大讨论以及思想解放运动,在经历了朦胧诗的突破与抗争、呐喊与启蒙、揭露与批判之后,伴随着西方现代与后现代思潮的引进以及经历了第三代诗的全面的怀疑、反思、颠覆、解构、觉醒与建构的同时,当代汉诗越来越归于诗歌写作的本来,越来越趋于走向诗歌正常而健康的状态。可以这样说,当代汉诗迎来了近百年来少有的好时期。这不仅表现在诗歌理念开始努力摆脱各种外在的束缚、捆绑与迷惑,也表现在诗歌的写作开始呈现出不断深化、超越与丰富的良性发展轨道。回顾新时期的历史,从朦胧诗到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再到而今多种诗歌美学潮流汇集、共存、相互渗透融合,就是明证。诗人有了作为诗人存在的可能性,诗人可以保有自己生命的本质,可以作为诗人真实地活在自己的祖国。这一切是非常来之不易的,这一切是苦难而真实的历程,又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屈辱与荣耀。
正像诗人王家新所说的:“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但是,新的问题来了,诗歌的历史就像人类的历史一样,总是在不断地否定、超越与完善的道路上行进。在当下,问题的表征就是大量的同质化和肤浅、幼稚、劣质与虚假的诗歌写作不断涌现。同样,其原因也是很复杂的。但根本的或者说带有症结性的原因是,当下的很多诗人对诗人生命的认识与理解不深刻,对诗人真实而独特的生命存在依然缺乏深刻而本质地追问,没有也不能真正实现对诗人身份的皈依与认领。具体变现为:
一是自由意识与思想仍然没有根本的彻底的觉醒。真正的诗人应该是拥有自由心灵的人,这样他才能驰骋于诗歌艺术的天地,与万物同一,与天地参,去拥抱诗歌那美丽的神灵,去聆听来自诗歌之神美妙的天籁之音。但是,尽管新时期发轫至今已近半个世纪,那些过去时代遗留的桎梏依旧束缚着我们的诗人。那些有形的无形的枷锁诗人们并没有彻底砸碎抛弃。而新时期又面对着物质与欲望化时代的诱惑,所谓被改造的诗人不可能写出好诗,同样,精神与心灵被奴役的诗人同样写不出好诗。这些诗人对强权的屈服,对势利的谄媚,对权力的热衷与迷恋,对诗歌之外的附庸风雅之物的追棒与邀宠依然心醉神迷,流连忘返,食髓知味。如此等等,造成了诗坛江湖味太重,官场气太浓,商品化太盛,专制与权势的欲望太强烈……诗人的心灵被严重地束缚,早已丧失了自由的空间,甚至失去了对自由的神往和追求的欲望和能力。如此地被奴役,在这样逼仄的空间,诗歌怎能展开自由翱翔的翅膀?
二是诗人人格意识还没有清醒的认识与自觉地皈依。所谓的诗人人格应该是一个诗人在不断变化中的全体和综合,是具有动力一致性和连续性的持久的诗人的自我。这样的人格具有保证着诗人对诗歌的绝对忠诚,保证着诗人对诗歌怀有宗教般的虔诚与痴迷,保证着诗人诗歌事业的纯洁性与纯粹性,也保证着诗人的写作的可信度与精粹的质地。但是,在当下我们的相当多的诗人对诗人人格如弃敝屣,他们早已失去了对诗歌坚贞地爱与执着而纯洁地追求。他们为一些非诗的东西所迷惑,他们更看重诗歌带来的荣耀、权势与位置,沉浸在非诗的东西带来的虚妄的存在感与毒品致幻效果般的生存价值体验。他们在丧失诗人人格的所谓的诗歌写作中自欺欺人并得意忘形。他们可以为虚假的诗歌写作而出卖自己诗人的人格,不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没有了诗人人格底线的诗歌写作,把诗歌发表看得比诗歌写作更重,把傍诗歌大款比探究诗歌艺术看得更重,把炒作与拉山头比持有诗歌艺术良知、保持对人对己最基本的美学判断能力看得更重……这样的诗人怎么可能进行真实有效地写作?又怎么可能真实客观地衡量自我的写作水准?说到底他又怎么可能写出具有高水平的精神质地的诗歌作品?
三是诗人真实的生存的遮蔽、矫饰与畏缩。真正的诗人是像柏拉图所说的神灵附体的人,是诗神拣选与青睐的人,绝不是会写分行的字的人就成为诗人。我们经常听到有所谓的智者说,不要把诗人搞得像神经病或者生活的弱智,诗人首先应该学会生活,像正常人一样。好像诗人故意做出一副特立独行的派头,或者诗人故意把自己搞得不像正常人似的。这样的论调恰恰是无视诗人作为一种天才的特殊禀赋,忽视诗人是天生有着与众不同的品质的。我要说的是,不是诗人故意要将自己搞得不像正常人,而是正因为他天生不是一般正常人才成其为了诗人。这就是诗人是天才的含义。诗人既不比别的的人群天然地高贵、优异,也绝不比别的人群卑下、恶劣,一句话,诗人就应该是其所是地本真地活着,按他自己的本性活着。因为诗人对诗的领会与真知不仅从阅读与写作中来,更是从诗人本真的存在中得来,是他活着的生命本身和生命本身的活着自然而然地赐予与获得。按王阳明的话说,是从行中真正得到知,此之谓知行合一。正因为诗人如其所是地真实地生存着,才有了与之相对应的独特而活力四射的生存者的诗篇。遗憾的是,由于多年来错误的理论引导,一些强势话语的误导与蛊惑,我们的诗人活得太不像诗人了。他们活得理性聪明正确,甚至活得很体面很成功,是优秀的商人、政客、甚至是交际花或骗子,独独活的不是诗人。他们在生活中,诗人的真实生存被遮蔽,经过矫饰,活得畏缩,谨小慎微,活得八面玲珑,如鱼得水。表面看来他在诗歌的事业上春风得意,实际上,他的内在,他的真实的生存与诗人的天性,被不断压抑不断改写直至似是而非,貌合神离直至完全抽空。这样,在他们的诗写过程中,大量的非诗人伪诗人的精神品质对真实的诗人的精神品质进行篡改、侵占、挤压,那些矫揉造作、虚伪精明、甚至是恶臭逼人的伪诗就是这样出笼的。
凡此种种吧,使得当下的诗人的生活如堕五里雾中,他们在貌似诗写的道路上寻觅求索,实际上不可能得到本真的诗意与诗艺,他们的心灵不自由,他们的人格不健全,他们的生存不真实自然与自在,他们为各种非诗的东西所遮蔽,所左右,所支配,他们即使有天赋,也不能尽情施展;即使有对诗歌的敏感,也不能准确把握与领会;即使获得了一些诗的灵感与激情,也不能实施美妙的爆发与燃烧…..因为他们在活着时,诗人的自己是阉割的,是被遮蔽的,是经过粉饰与伪装的,是被俗世的成见所征服与驯化了的,是早已萎靡不振的。这就是王家新所说的话的下一句:“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个人字就是大写的诗人。这样,这些诗人在写作时实际上是跪着写作的。而跪着写作的背后,其根源是他们跪着生存。只不过在今天,生活中的他们主要的不是向外界或他人跪着,而更多情况下,是自觉与不自觉地向另一个自我跪着,向自己的欲望、奴性、懦弱与贪婪跪着,向自己的非诗人的自我跪着。而这一类人的内在精神都是大同小异的,其诗歌作品的同质化也就是必然的结果。相反,真正的诗人,生活中站着的诗人,他们焕发出来的精神与气象必然是各显风流,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自然真实充满无限变化无限可能的生命之美。
所以,我们说,要改变写出的诗歌是孱弱的,苍白的,没有生命力的,甚至是虚假的伪诗歌的现状,主要的途径之一是要求我们的诗人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活着,在生活中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站着生存,才能在诗歌创作中站着写作。因此,我们呼吁,诗人们对自我的理解必须来个根本的彻底的转变,自觉而真实地认领诗人的身份,忠实于诗地生存和写作,真正直起腰来,站着生活,站着写作。只有这样,诗人才有可能获得来自其自身生命赐予的关于诗歌的独一无二的启示与馈赠,才有可能写出独属于他的不可复制的特异而非凡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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