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五人诗：史洁舲、杨 雄、七 夜、丁胜前、玛格丽特

杨雄

█  史洁舲：玉环海

我拿什么来描述你？
是版图上的逶迤与皱褶，一千多平方公里水域的漶漫？是不喘息的深蓝，或掀起整个天空砸向大地的破碎？是海岸线的落日，鱼背上的鳞光，鳌龙鱼灯的恣情与畅快？是消失殆尽的石板路、木板房？还是鱼鲞虾干大碗喝酒，螺号声中龙头旗猎猎？

玉环，玉环，我愿我的东海从这里出发
成为鱼群的走向
曾经，我的乡亲把脚趾钉在船头等待，等待
用蚂蚁的决心拉扯那张大网
普安灯塔的眼快望瞎了
有谁会预知海水的柔软里时刻隐藏的刀锋
当夜航船撞上“浙玉渔”号桅杆
厝边阿伯最终选择与鱼们生活在一起
千万次的嚎哭洗不掉一身的咸腥啊
我的祖父身着栲衣笼裤在鱼肚白的海天期待，期待
下一次渔汛与我聚首

我听到我骨子里的涛声
这是我年少时便心怀敬畏的奥秘——
这海，不断逝去又波波相续
像一面反复无常的铜镜
它属于我的先人，属于我
又属于未知，如同
潮汐在血管深处奔涌，从未停息

——为此
我把祖祖辈辈的探询留在这里
也把自己的遗址与沟坎留在这里
留在匍匐的群峰背后那苍茫而又沉寂的玉环海

█  杨雄：江河赋

日落之前，万物忙着孕育夜的宇宙
要处理如此复杂的局面
一小片江河就可以。江有口，河有眼
如同城镇有路，村庄有田。
模板拆除，脚手架上已荒无人烟
外挂的石材逐渐黯淡
寂静，如水漫了上来，而水外，是更多的水。
譬如流沙，从滩涂启程，借道江河
一起的，还有沿岸坠落的花瓣
漂浮十几里，螺蛳壳里已是朝代更替。
譬如浮云，借助月光和稀疏的星
在天空再造一片江河
而这片崭新的江河，比实际的，更轻易
无须人类，无须鸟兽，无须衡量是否真的谅解
无须端起酒碗盖帽，或醉后摇晃一身的怨。
但我，还是爱我生存的江河
她们就像我孤独的母亲，逐渐干涸。

█  七夜：温岭之光

在太阳之南，大海以东，温岭如同一只红隼
翱翔于自己的石头巢穴之中，风暴几乎
把每艘渔船都打磨得跟铜一样闪着慑人的光，
收拾牡蛎与海螺的女人在日出的时候
往天空甩着汗水，这些晶亮的星辰如此璀璨，
就像划过咽喉的刀锋一样挖来了骨头的火焰；
从海鸥的呼声里剥落的岛屿形同弹丸
在大海的蹦床上跳跃，精卫衔着秘密的石头
堆积我的故乡，梧桐的绒花遍布小城的夜晚，
人们沉醉起来就跟悬崖一样孤立无援。
亚热带季风催促南官河、大溪河涌向平原、丘陵，
干旱与洪涝交织而成的二十世纪如同暗流
潜入温岭动植物的血脉，美好而狂暴的世界降临，
江湖派的格调也正在渗透这些复古的信徒，
四十年的漫游只是一只鹧鸪的啼声；
像灵猫一样轻盈的女人，她的手势意味着曙光，
在塔山公园漫长的隆起中，侏罗纪的熔岩构造
温岭的骨架，蚕豆和棉花将点缀这座平原，
钢铁的鱼龙游向徐偃王的城池，大溪镇上
人们拖着历史的行李箱，但并不展示自己的来历。
当村庄如同盐粒点缀大地，它们崛起于炎热，
从中汲取自由的少年和猛虎一样精神；
穿过木麻黄仪仗队，伟大的风暴让参与报道的人
摇摇欲坠，毁灭的打击来一次，我们就重建一次，
胆敢驱使我们离开大海的神灵不会得到奉祀。
爬满贝壳和记忆的墙正在恢复它的高度，
星火燎原的夜晚拉宽石塘的街巷
迎接水手和船长，他们从远方拖来一个王国的消息，
热衷山海经里的夔牛与鲛人现身幻想的热带
并且记得这座小城曾是诸神远徙的海港。
向往巴黎与波德莱尔的厂长，在自己的钢铁模具中
试着领略现代的奥义以及超现实的辉煌，
传统形同壁纸，装饰着每个人苦心经营的家庭
直到它成为其中的部分，并且随同沉淀的时间发光
像闪烁在太阳的湖泊里的一片磨得晶亮的玻璃，
再也不会有任何一艘渔船沉没于石夫人的眼睛；
悲伤如同一个岬角，洄游的季节早已过去，
我没有一件银鳞的衣裳，回到鲸鱼和海马的故乡
因为大海以东，太阳之南，只有温岭悬浮在仁爱之中。
越是粗砺的呼喊，越是热烈，越是欢喜得近乎暴虐，
生命的奇迹每天都在我们共同生活的一座城市
像雨一样充沛，日头一样迅猛，谁能够
把自己的一生交托给大海，他也就知道如何酝酿风暴，
如何在我们抵制虚无之时，让曙光出现在自己的一方。

■  丁胜前：江湖

老马隐前山啃草
我在茅屋煮茶
柴火在灶膛噼啪作响

一拨又一拨的人策马经过
像我当年的样子
一手提刀，一手提女人
从不低声下气，落马讨碗茶
一碗茶喝出酒的豪气
也像我当年的样子

我酗酒如命。却将命
交给一个女人手里
一碗迷魂汤
断送一个人的江湖

前山，月黑风高的夜
我坐等
那个来索命的人

█  玛格丽特：杯中有水

在向北疾呼的红旗下
干燥的赫拉克利特，我看见了你
第十七条舌头入葬。哀乐
无词汇
从黑暗步入黑暗

谁剥夺你窃取火种的权利，丧失
这手，够不到你
裸露的魂灵，撕碎喉管
哥哥
我在每一个你死去的清晨醒来
像知觉的伤口，并感觉到痛

杯中有水
哥哥，杯中有水

烛被点燃
生命陷入这密封的一刻，午夜
他们说，正是午夜
此刻需要来点大麻，拟定繁殖
哥哥，夜非自由，唇齿颤栗

我以行走高原寻找
洁净之水，硝烟已滤下
这关乎未痉挛的，死亡
在南方
死是一行非文字的诗
是一次永不停息的哮喘，哥哥
我又看见了你。礼拜日沉默不言
叩击漂泊者的房门

除了今天，没有今天

你将看见陌生的时间
在身边流淌，奥登瓦尔德
我歌唱
青春，并写下虚无的火
也将我灼伤，眼睛捕捉到
苦难的隐瞒，山有幻想，山
在一枝凋零的樱花，子弹砰然射出。

哥哥，“水......我获得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