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里藏着赞美诗的“泥人”
——读王文军的组诗《霞光已经在远处上路》
宫白云
王文军是沉潜而苍茫的,就像他身处的那方水土,有着内部彼此渗入的内涵。我相信他的诗都是经受那方水土洗礼而来的,是经过许多时间的浸淫挖掘之后,所积攒下来的深厚而有力的言辞。“乡土”这个平常的词,在王文军这里有了真实的温度与深沉的情感,也为他的诗歌找到了无限拓展的疆域。在他的诗中,你看不到所谓的虚构、虚无与虚妄,对他而言,写诗是为了更好地到达生活的本相,而不是远离。作为一个注定要为一方水土代言的真正诗人,在特定的意义上,完成着来自乡村本土与生活本身的使命和希望。这也是他不同于其他诗人之处,也正是那方水土给予了他思想的滋养与独特的启示。他的诗带有那方水土的体温和显著的特征,他在不同的阶段尝试了通往那里的不同道路,他所有的经验与体验对于他来说都带有那里的本源。在越来越家园缺失的时代,诗人以身在家园抵抗着流逝,以言说的在场实现诗意的栖居,凭借事物本身的锤炼去建筑,去思维,在建筑和思维中把自己的心灵、情感、领悟沉淀在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场景与物什或具体可感的事件中,从而赋予它们以崭新的意义。
在这个越来越城市化的高科技信息与田园缺失的时代,人类在生态毁灭的边缘,越来越渴望回归一种纯粹与纯净的原生态的风貌之中。而乡村不能作为乡村自身而存在成为多少人的扼腕叹息。城市的扩张把乡村变成了客体,陶渊明式的田园理想耗尽在人类无限增长的欲望途中,在“无家可归”的命运中,人们更希望看到一些如王文军笔下的那些脚踏实地充满了泥土味与乡村气息的诗歌,这些能找到源头与根基特别“接地气”的诗歌,实现着一些“无家可归”之人的寄托与慰藉。当我们看到“从山顶跑下来的风/穿过树林,掠过一条小河/进入村庄的那个小院/晾衣服的人/使劲抖落晚霞/却抖不去地上的影子/他看到一个比他还大的人/展开了翅膀/顺着风,飘起来”(《晾衣服的人》)时,多么希望自己也是那个“晾衣服的人”在“村庄的那个小院”享受着“从山顶跑下来的风”的熏陶和晚霞的浸染,但这对于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是多么大的奢望,而诗人帮我们在他的诗境里实现。所以我们会一遍遍沉浸在他的《月夜》:“月亮挂在树梢上,白晃晃的/如醒着的梦/搭个梯子就能摘下来//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被月亮追赶/一直追到梦里”(《月夜》)这样的“月夜”让内心的浮躁被一片澄明一扫而去。我相信这是诗人月夜下千回百转凝望的写照,“月亮”在诗人这里成为一个陪伴,他在那里呼吸、做梦,也让我们跟着一起到那梦境。
作为一个“家园”的拥有者,与其他诗人所不同的是,王文军都是以真实的背景、场景、心境去构筑他的诗歌,描写他行走的乡村所见到的各种日常事物以及那些随遇相逢的人,如“山路”、“山顶上的一块石头”、“草木间”、“最后一片叶子”,“捕鱼的人”等。“很随意,没有规矩/每一条又都装满不同的/故事”(《山路》);“但它是有灵魂的/亿万年了,站在远眺里/阅遍世事风云/始终守口如瓶/即使身边登山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只是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高度”(《山顶上的一块石头》);“满坡的山杏举着火把/从这个山头烧到那个山头/我慢慢地走,绵延奔涌的秋色/一再冲破内心的界限……//这时光的碎片,每一片都藏着/怎样的经卷/诉说一次退却、一次圆满”(《草木间》);“落叶在飘,最后一片叶子/也在和秋风的交手中落荒而逃/我一遍一遍地聆听/那声音里的清冷和无奈/周围都是黄昏的颜色了/而我还不想离开”(《最后一片叶子》);“河水一直在流,一转身/已经流出很远很远了/就像岁月,渔网一样/悄然间爬上捕鱼人的脸”(《捕鱼的人》。诗人一边在自己的土地上行走一边触摸泥土深处的零星,并及时地以诗歌把瞬间的感觉留住。它们所有的意义都在这些感觉的呈现中,我们读着这一切,那么的亲切。诗人将它们与自己的心灵并置在一起,就像将天空与与大地并置在一起那样,他以微不足道的瞬间长久地留住了人生。乡土是他的另一个生命来源,是真实的生命跳动。而现在有些人的诗歌总是害怕触及生活的本相,一味地沉浸在虚无的经验之中,对脚下的土地视而不见,他们不知道“你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已经与你照面。”(荷尔德林语)。而诗人王文军诗歌恰恰让我们感受到了那些乡土的拂面,他说“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杂草掩埋的小路上慢行/并以一棵草的名义/亲吻土地,向风鞠躬/和擦身而过的牛羊对话/告诉它们:我内心里/疯长的敬意”(《乡居》)。这些散发着泥土与人性气息的诗句,透着那么一种氛围,给人以亲切温润的沉浸,就像他的人,透着一种骨子里的宽厚与温暖。沉静中有种天机偶成的神韵。一方山水养育着他的人格与诗性,纯粹、真实、性情。他偏安一隅,耐心地生活,耐心地写诗,人与诗都有种慢的品质,而这种品质在一切都是快速的当下弥足地珍贵。
每个人身上都带有天生的鸦片,从生到死,都有光明与阴暗的时刻。懂得如何去化解阴暗的人才是生活的智者,而王文军无疑就是那其中的智者,他是心灵具有抱负的诗人,他的诗歌写作在我看来有两种倾向,一是对自然万物的观照,二是对生命个体的观照与思索。前面我举例的那些诗歌属于前者,而他的一首《越走越暗的阴影》显然是属于后者,“越积越浓的暮色,让人想到大雾/一旦被它包围/跑得再快也逃不出它的掌心/万物不是隐居就是融化/就连村庄也丢失了/幸亏还有灯,像不慎落水的人/在水中挣扎、求救//疲惫的人,已倦于远行/却没有闲下来/他们仍在跋涉,直到从遥远的天边/走回内心/才得到神明的接见/但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始终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夜色变厚了,很多人还在路上/他们想象着天堂的样子/走得飞快,却是越走越暗/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像星星和灯火一样/在黑暗中耗尽一生”(《越走越暗的阴影》)。我个人比较喜欢有痛感或有痛点的诗,这首诗恰好符合了我内心的欢喜。生命走到了中游,诸多的困扰与压力,如一团“大雾”让人逃不掉、走不出。疲惫感让诗人痛苦地看到生命的苍凉,对这种生存境遇,诗人设计了灯火用来救赎,慢慢又用“一个个阴影”来拆解,诗人不断地与现实、与内心进行着摩擦,从中迸溅出生命体的另一套骨骼,孤独中不乏忧郁;忧郁中不乏挣扎;挣扎中不乏困顿。尽管脚下仍有黑暗,但内心仍有“神明的接见”,仍有光亮的闪耀。当生命“最后走成一个个阴影”,生命的终级成为“星星和灯火”,黑暗又何尝不是光明?
瑞典诗人哈瑞·马丁松说“通过自然,通过自身的自然化,可以达到人类普遍之爱,即宁静、平和、自由、开放。人不会疲于奔命,不会精疲力竭”。王文军正是这样的一个自然之子,他从自然中来,又回到自然中去,在自然中培养慢的品性,读他的诗需要投入足够的耐心才能品出它与众不同的味道。而诗人自己恰恰也是属于有耐性的人,在耐性中他持续地往下看,因此他能够看到、听到更多、更深、更本质的东西。他的小长诗《洼子》正是这样的一种诞生,这首诗是他献给他脚下那方水土的颂辞,是诗人为这个贫乏的时代积蓄的粮食,是对乡土的倾听与守护,是他实现诗意的居住,是他对乡村命运反复再三的思考,是他不断要去抵达的一个精神境界。因此,他才会说“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神仙的住所”;这“神仙的住所”正是诗人所追求的一个精神的高度,所以“离开村庄后,每一条路/都让我提心吊胆/甚至举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村庄就像诗人身体的部件,缺哪儿哪疼,所以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保留在自己的生命里,他投身于自然就像投身于自己的生命,“洼子”使他获得了一种超然,一种心灵的安妥。所以“走过千山万水/这里仍是原乡——母亲”;“泥土里洗澡的乡亲/和他们在一起/爱和悲喜不再庞杂”;当村庄成为诗人的生命家园与精神原乡,像陶渊明那样以自然为道追求宁静的诗意生活,就成为诗人的生活与精神的常态,由此他可见“古人的身影”、“神仙”的“走动”,听见鸟“细微的鼾声”。诗人以自然的出世方式深入“洼子”的血脉,贡献出了这首具有独特的人性、哲性与神性之美的《洼子》,它自在闲适,没有大开大阖和大起大落,它就那么淡淡的却深远地占据着诗人的心灵,“这个小小的村庄/容纳了花花草草/也容纳了爱上诗歌的我”;“我热爱这里已经多年/等我老了,我就呆在这里/直到成为一个泥人”。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永不丢失地成为泥土,是诗人生命的归宿也是乡村“洼子”的归宿。
用一生来完成一个“泥人”,“一生”就注定要成为为这个“泥人”的塑造。用著名学者梁宗岱的话说,“我们的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魂都是与时节、景色和气候很密切地相互纠结的”,而王文军“最隐秘和最深沉的灵魂”则是与他生活的那片乡土“相互纠结的”。当那个“仿佛一出生”,“内心里”就“藏着赞美诗”的“捣蛋鬼”再一次捧出他的诗情与血肉去塑造那个“泥人”时,霞光已经在远处上路。
2016-12-10于辽宁丹东
注:刊于《海燕》2017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