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触摸诗意
——宗小白诗歌阅读札记
文/覃可
在我看来，宗小白的诗写关注日常情景和细节，善于从生活经验和感悟入手，避开了空泛抒情和宏大叙事的陷阱，经常捕捉个体在困境中的况味，呈现生活中的诗歌意趣、诗想和诗意，释放诗人的情绪或抒发情感。譬如《我喜欢迟缓的事物》写一对衣着朴素整洁、行动迟缓的暮年夫妻的日常举止和她们“平静”、“不恼”、“平和”的生活态度，把理念落实到具体的人和事上，直接打通诗意与日常生活的隔阂，形象和鲜活地显示了生命的诗意。
《我思故我在》更侧重于想象或幻想，以个人意识的流动和思索行走，对“自我的需要”进行了一番清理，并试图对真正的“自我”进行辨认。“舌头上的词语”、“行走”和“一路的风景”等世人所热衷的事情，对于“我”而言是多余的，诗人在文字的推进中不断寻找自己的形象与特质。这种确认的过程是做“减法”的过程，它与世俗生活中人们不断希望“做大做强”式的“加法”似乎形成一种反差，在不动声色中形成了某种张力关系。然而有些诡异的是，最后“我”依然无法真正地做到“放弃一切”，“而我，则凭着上述记忆/又回到了家里”。这种矛盾与纠结、犹疑与回转正是“我思”的过程，也是“我在”的状态。同样颇具思辨意味的《毫无用处》则要直接简洁得多，她直接抓取几个典型的意象如“抬头纹”、“头皮屑”、“霉斑”和“雨伞”就十分成功地进行了诗境的营造。
《核桃》和《草》等则是宗小白以自然物为题，对客观的事物进行的探讨与追问。无论是自辨式的如“弄碎一颗核桃/应该不算其中之一”，还是感叹式的如“我们说了太多的话/不如一棵草”，都是一种思考后的结论。《扣子松了》更进一步，在短小的篇幅和简约的表达中，最后四行十分自然地作了有效的延伸：“想来想去/觉得/不是自己/让它松的”，诗境突破了常见的小格局。这首诗实际上是女性对生命形态、生命力此消彼长的关系的一种自觉和审视。微妙在于它很好地兼顾了艺术的形象性与思想性，把女人私密和诗歌特有的魅力恰到好处地展现了出来，由此以诗的方式呈现了生命之美与存在之憾。
宗小白关注日常生活，侧重当下状态，在表达上她对词语不沉迷，对说教式的理论不迷信，不喜欢密集使用意象和营造繁复的诗境，她有自己的写作理念和方式，譬如《你走之后》《红灯》等都是釆用直接切入日常生活细节的写法，而《大海》只写“到达大海”之前的种种情状，一旦写到“大海”，诗写也就结束了，显然是对大海本身的内容进行了有意识的省略。
作为一个善于发现和思考的诗者，宗小白并没有拘泥于日常生活中的零碎和无趣，而是灵活运用各种手法不断破解生活的密码，把诗写触觉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寻找诗意的远方。譬如《合欢》通过“我发现”前后的对比来展现事物的多样性，即同样的事与物，因不同的观察侧面、不同观察时间会成为不同的主观的映照，被赋予不同的意义及色彩。又如《雨》同样涉指事物多样性，但它用类似于通信的形式，对“安德烈先生”倾诉了“一滴雨”的新发现，“我想留住它，但没能留得住/它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显得孤独，仿佛有莫名的忧伤。再如《在黄昏写下的十四行》用“艾丽斯小姐”这个人物虚实相间地打开空间，在自然环境中融入人文情怀。用黄昏、大海、飞鸟和船等支撑、烘托了空间，从而营造了一个诗歌里的“真实”。
宗小白的诗歌，通常滤去了浓重的色彩和浓烈的情感，釆用“自我”形象与冷色调对场景、景象和理念进行处理，因其诗写游走于日常而更贴近生活的诗意，因其思考置于人性之中而更加凸显思辩的意味，也显现了诗人的写作倾向与个性。回归个人的内心并显现“我”与“现实”的矛盾、冲突或者和解，表达自己真切的质疑、感受和感觉，她对那些真假难辨的泛滥式抒情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警惕。
宗小白以不断的写作维系自己与近在咫尺的“日常现实”的某种“关系”，向内思考和自省，向外拓展和散发，她的诗写与不断更新的现实对接并交织，但又不为现实的藩篱所困。在日常生活中感悟并触摸诗意，在现实与内心的张力中寻找出口或者和解，宗小白的诗写既是她感知周遭世界并朝着自己的方向行走的生活之旅，也是她不断思索、发现和寻找梦想之旅。宗小白的诗歌语言节制，节奏舒缓，格调清新，关注日常诸象，亲近大自然，不断探索与思考，不失通晓与澄明，呈现出简约、智性和思辨的个性之美。
（2017.6.20于广州）
附 宗小白诗歌十二首
1
我喜欢迟缓的事物
我喜欢夕阳中的一对老人
衣着朴素、整洁
坐在公园长凳上
平静地望向湖面
一位老人从布包里取出几粒药丸
颤巍巍地递给另一位
另一位正在出神
过了半天才伸手去接
递药的老人一点也不着恼
眼睛里含着平和的光
好像在等一个孩子慢慢长大
2
我思故我在
有一天，我从家里跑出来
没有带包、带伞
走在一条与平时不同的路上
路两旁，没有熟悉的面包店、商场、人群
走着走着，我觉得舌头上的词语滞重
便丢掉了它们
渐渐的，我又发现，行走也是一种负担
甚至一路的风景也是赘述
我便坐下、躺着，怎么舒服怎么来
我闭上眼，又睁开
看见有无数个我，路过我
其中，有手捧书卷少女的我
有摇晃着酒杯出神的我
她们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有些吃惊
仿佛，我是她们的终点
而我，则凭着上述记忆
又回到了家里
3
毫无用处
毫无用处的东西有哪些
抬头纹、头皮屑
还潮天气
墙壁上的霉斑
年少时收到的情书
断了骨撑的雨伞
事隔多年
了解的真相
一个人花了那么大力气
固守的世界
4
核桃
我喜欢吃核桃
经常会将三四颗核桃
包在一块手帕里
用小榔头轻轻敲击
我这一生犯过很多错误
也弄碎过许多东西
像这样小心翼翼
又准确无误地弄碎一颗核桃
应该不算其中之一
5
草
我们说了太多的话
不如一株草
不蔓不枝，自有谷岸
自有绿与香
自有大风
自有光
所到之处，没有荒漠
6
扣子松了
扣子松了
在春天
她身体的花朵
反而
有点枯萎了
她把文胸拿在手上
看了又看
舍不得扔掉
想来想去
觉得
不是自己
让它松的
7
你走之后
你走之后
我安静生活
去菜市挑选芹菜和西红柿
看头条弹出的新闻
关心星座和UFO
哼哼老歌
遇上阴雨还潮天气
用电吹风慢慢
烘干头发，不让自己
看上去
像个疯子
8
红灯
为什么在路口
等红灯的一瞬
我会想起你
如果不是红灯
强迫我停住脚步
我会不会想起你
想起曾经牵手
走过的路口
想起一起
等过的红灯
想起许多
红灯亮过之后
也无法
想完的事情
9
大海
为了没有意义的事争吵
为了不值得庆贺的事欢喜
说了许多蠢话
做了许多蠢事……
所以我们，走了很久
才到大海
10
合欢
直到合欢树开了花
我才注意那株树是合欢
我才发现树下有张长椅
椅子上每天
都有几个老人闲坐着
我本以为人老了之后
会对一些事情反应迟钝
并且漠然
比如对于头顶的合欢树
就不会像我这样
突然停住脚步，抬头呆望
直到那株合欢树开了花
我才发现
我的想法是错误的
事实上，只有像我这样的中年人
才会每天从合欢树下匆匆而过
从不曾在那开满粉色花朵的树下
在那清风吹拂的长椅上
坐一坐，歇一歇
11
在黄昏写下的十四行
黄昏，我又想起了海
又想起了亲爱的艾丽斯小姐
想起她海藻似的长发
和纯白色的裙摆
想起海浪不断向我们涌过来
在礁石上，碎裂开
想起她指着天空的飞鸟
对我说——
呵，她曾经真的这样
对我说——
“如果黄昏时分
没有一艘船靠岸
我们就在一起
永不分开”
12
雨
亲爱的安德烈先生
我要告诉你一件奇怪的事情：
那天早晨我走在街上
抬头看见一滴雨从一片叶子
跌落到另一片叶子上，从一扇玻璃
滑落到另一扇玻璃上
“没有谁能疼惜我
所以我只好自己疼惜自己”
——说完这些话
它就落入了我的眼眶中
我想留住它，但没能留得住
它顺着我的脸颊
流了下来
此前我一直以为雨水
是冰凉的冷静的
但是那天早晨
我才突然发现
只有我的脸颊是冰凉的冷静的
而几乎所有从半空
坠入眼中的雨水都是滚烫的
疯狂的
诗人简介：宗小白，女，1977年生，江苏省作协会员。 |
发表于 2017-6-26 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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