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提到了五个“度”。
一是高度:思想升华,给心灵插上翅膀,诗那时就是一只羽丰翼硬的鸟。“我原来是有翅膀的/——哦翅膀!翅膀!灵魂成了坟墓/多少年来我在里面飞翔,飞/在送葬的曲中前进/黑漆也不能阻止我的泪淫靡”(《想飞》)高度,它最大的贡献就是唤醒了想像力,承担起呈现世界、大地与个人的使命,引领了诗歌革命实质性的突围。诗没有高度,其文字仍然如此生硬、机械、僵化、缺乏变化与灵动性。“我的文字就被光速推动/犹如飞船冲出低地轨道/它的来临只是我离去的一个过程”高度,是境界的氛围,形而上的哲思火焰。一个字的高度是多高?一行诗的高度是多高?诗的高度愈高,视野的广度也就愈广,境界的构筑也就愈大气魄。独特的气质,沉稳的气度,恢弘的气象,博大的气势,所构成的高度就是一个综合的诗歌美学概念。高度,承载了诗独创性的重任,境高界远,登高而小天下,气势也。诗有高度,个人性的海拔也就愈突出。个人特色是生命线所在。可是,又有几个诗人,真正关注过诗的高度?高度是旗帜,顺风响应,逆风回响。伟大的诗人在写他自己的时候就是在写他的时代,思想的高度可以见证时代的巨人,高度,就是思想之母。“ 你的诗歌是一架火箭/向上/并给思想点火/探索想像力以外的天体/突围/时空的关塞/你并不惊动诸神”(《速写》)
二是深度:感情内溯,给灵魂以拷问,诗人那时就是诗的犯人。“胸口冒血,我躺在十字街头上/是哪个暗杀了这一天//霎时围观者千众/血从我仍未息的心淌出/死前的瞬间/使我懂得死是向死亡告别/什么样的一颗子弹/通过我解放我的血/占领我肌理的国土/然后燃烧,我听到烟的喊声/在不远的时间对岸”(《史诗的猝死》)深度,它的精华是情感深处表现出深刻的哲学底蕴。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真正的诗人,都应是一个哲人。深度,是一种自省式的痛苦的思考,是灵魂的大忧患中深藏的燧石,要不断挖掘,寻找、呼唤着未被异化的美的生命。深度是根,是井,是海,是树内部的年轮,是血管里的血。“多么可爱的来世//多么对称的翅膀/左心房/右心房/在看不见的躯壳里飞/灵与肉的重量/在烈焰似的嘴唇之间/轻轻地弹奏//眼睫也是/眨一下就飞远/我的耳朵也是这样/它带着蜜甜的坟墓滑翔/天和地同穴//反而迅速地把生命划开——/蝴蝶满身飞/甚至死后我也没回到/古老神秘的今生/但是翅膀/让天空低垂/我还在爱着”(《蝴蝶》)在这首诗,蝴蝶满身飞,我的左右心房就是内在的翅膀,眼睫呀耳朵呀就是外在的翅膀。人不能飞,但生命的每一个器官却在飞,这就是诗的可爱。深度是诗的土壤。深度,是诗人的思想核心所在。而高度和深度的统一,就是诗人思想体系的经纬,把原来分散的个体,组成有灵性的整体。伟大的诗人的优点不在华丽的文法,丰富的修辞,而在他能形成自己的宇宙(空间),形成自已的气候(时间)。所以不要过多地受伟大的诗人的影响。深度,是个体的不断发掘自身的潜力,不要沾抽象的边,也不要沾偶像的光。“我喜欢寒冷的词/思想就像大雪急下/每一棵白桦树都记得我/白霏霏温柔的吻/那么多的唇组合在一起/泥土被新芽咬得发痒/向右耳,向左耳/静的喧哗/剥去文字谜样的壳/赤裸的名词被动词强暴/让我疯狂的将神来之笔/插进修辞的子宫/诗是我灵魂的地狱/灵魂是我诗的天堂/而我写的每一行/都是阶梯/它通向/人间”(《人间》)深度,是酒或水,浓香也好,平淡也罢,至纯至真,就能令读者陶醉回味。深度,讲究理性、感性和物性的结合,它首先是由“物理”而提升为“人理”乃至人生的“哲理”,这是人对物的一种诗意的精神超越。诗的深度归根结底是心海和脑海的深度。诗的境界就是思想的境界。
高度是天,深度是地,诗的世界缺一不可。
三是力度:精神立本,给生命以铿锵的回响,诗那时就是不朽的时空。路遥知马力,日久知诗心。力度就是一种看不见的速度。“五十年前我在哪/五十年后我又在哪/随手拣一块顽石/抛向天问/坠下来的快感/管它落在哪/顽石还是顽石/只是多了一种速度”(《危机与缺席》)觉悟了力度是更自觉的艺术,是更个性化的创作之后,力度是衡量诗人的内功的吧!无论你的招式如何繁复,没有内力辅助,也是花拳秀腿。一个有力度的字,它坚实,不可修改。没有力度,诗的艺术道路就不会有进步。李白的飘逸,是轻功,杜甫的沉郁,是硬功,有力度的文字千古不倒,百世流芳。继承传统也好,取经西方也好,但薪火虽暖,诗魂的重铸还须另起炉灶,炼文字的丹,造意境的金,就一定要用自己好掌握的火侯和力道;欧化虽鲜,诗文的盛宴仍须调成自己的口味。“破碎的笔尖/是我/第三只脚拼命践下去”力度,不是一种写作方向,而是一种写作的内在要求。有了力度,诗歌从此锋利无比,成了诗人解剖思想的解剖刀。一首诗如果能给读者连亘不断的冲击力量,也就活了绝了。“我的敌人是爱/一种要照亮一切的企图/‘天,为什么一定要亮!’/人性是人的牢笼/一只疯狂的鸟儿,孤独的鸟儿/一分种的背叛比一百年膜拜/更有冲击力/即将消逝的/一口气吹熄了所有星光/风是速度的韧唇啊/翅膀所带走的/是我一生的扬尘滚滚/忽然/那从封面走出的/奋力,推开爱带来的梦魇/一声惊呼,一页页倒下/从文字的废墟/我爬了起来/永恒/倒/下”(《让永恒倒下》)力度,就是疯狂的想像力,飞扬的创造力,独特的感染力,它对生活有概括能力,对生命有警醒能力,对历史有影响能力,也就是“四两拨千斤”。作为诗人,其根本任务之一便是拔响读者们的心弦,产生共鸣。不管什么诗,没有力度,就不能打动读者。不管什么流派,没有读者,肯定没有生命力。
力度,是诗的骨髓,深度,是诗的血液,高度,则是诗的额,还有下面提到的亮度,是诗的目,诗和人的完整性就是诗人。
四是亮度:诗歌,是心灵的灯盏,没有光就不是诗了。一个字的诞生,就是光的受难。一首诗的诞生,就是心海上的一次日出。亮度,就是诗的含金量。它所辐射的词包括良知、正义、独立、自由、善良、爱、仁、美等。有时,它的阴影也可入诗,它所折射的悲悯意识也可揭露存在困境,表达终极关怀。“我的躯壳要站就要站成一座塔/灵魂来朝拜/明澈而深湛的海水/澎湃在塔尖上面/目光来点灯/多么壮烈!一座岛屿/跑下海岸的呼吸/好似脱缰的野马/爱几乎就是我的阵容/由一点而壮大/站在最高处/我的骨骼是阶梯/思想总占领/而灵魂是一个悄悄的王”(《塔》)依我的理解是,灵魂与人是一种相互依存关系,没有灵魂,人会陷于空虚无力,没有人,灵魂的存在就毫无意义。灵魂是生命内里的光,作为一个诗人,他必须意识到:燃烧是光之必要,炼字而没有火光,炼思想而没有火花,诗就勿论境界了。“攀在词的雪峰上/我读你内心的火焰/风很大/如松涛把我的呼唤载去/反抗着土地,羚羊爬上来/确实你是醒了/一颗太阳从眼眶滴落/洇湿了这一页/我看见天黑以后雪的燃烧/孤寂是火的去向/用笔尖驱着寥廓和深远/何况还有一列火车/绕了上来,我一再看见/另一个我——更是值得骄傲的一个/他独自地站在这里/像一棵被风霜烧焦的树/灵魂是火/痴妄地吐出狂热的从前/而你,在大雪中描摹着红润的裸体/而完成我新生的/他感恩的/河床/河”(《历史》)万物皆有光。石头有石头粗砺的光泽,水也有水阴郁的柔光,文字的光来自诗人的思想、心灵和灵魂的深处。光是“呈现性”的写作。亮度是温度的痕迹,任何生命都是有温度的,生动的文字也不例外。一首诗所聚集的光是由诗人个人的浯言素养、精神质地和心灵气质所决定的。诗是通过光来反映所谓珠玑的隽永特色的。诗没有光,就像河床没有河血管没有血,何以成就其辉煌的一页。光是历史的竞技场上的先锋,所有的灵感都是殉道者,依赖瞬间的闪烁和永恒的安慰。光是火自我解放的产物。光是语境的本源。我一直相信,亮度是诗歌真正的精髓,也一直强调诗中现实与梦幻相互激发出的光,火花和回响的狂欢。
五是大度:诗人是人类良知的化身,“我”即众生,众生即“我”。大度,是诗歌中最具魅力最具权威的一部分。一首诗,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欢乐,只是让一个声音获得重量,让一个意识获得力量,让一个状态获得能量。“雪一瓣一瓣落在秃枝上/也落在乌鸦的身上/天空,是上帝的银行/挥霍着那么多的雪花/也打不动你——/白色的乌鸦啊/谬误时代的硬嘴英雄/世界被草率地遮盖/忧伤的人不再忧伤/可是你/兀立在秃枝上/就像冬天唯一的芽/涤罪的白,完成了死亡的纹身”(《乌鸦与雪》)诗歌中往往有一种逼视,“大”的意义已经大于主体的控制,作为叙述的语言和意象,自然生成或断裂的能力也越来越强大,超越了写作者的主体意识。“大”正是诗人的“第二宇宙”。“大”,无关乎诗的长与短,它主要是一种感觉上的奇观,一种修辞上的奇境。大度为我们展示的首先是思想上的地平线,文字的海拔,以及最低限度的自我。“我以如此快感的决绝/向所有的壳告别/来,黑色的花/炭一般的语言/没有灰烬/世界摆满靴子/而脚趾肿胀//因为受辱/天体也是壳/光是从里面爬出来的蛆//那么多我麋聚在一起/为了这盛大的集体出走/历史也是壳/我要走出来”(《许多我》)大,是小的集合。小就是大,少就是多的文本建筑更为晕眩。大,讲究对生活观察的致细,对诗思把握的入微。大度,是衡量一首诗的结构是否宏观和其气度是否超类拨萃。
诗人从来都是时代的睛雨表。所谓大度就是与时代融为一体的情怀与胸襟。杜甫的“不眠忧战伐,无力振乾坤”,陆游的“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等等,这都是纵横千古的属于大诗人大度的震撼力。大度,是诗创作的最基本的审美取向,它所形成的诗歌传统,维持着一个导演历史和时代的谱系。
诗有了以上这五个“度”,就像诗的世界也有了“五行”,高度是木,深度是水,力度是火,亮度是金,大度是土。仓颉造字,“境界”二字,其中“境”字就是“土”旁,“立”位其上,则有木也,“日”居其中,则有火也,“界”字有田,田则有土也,田下有人,必有金也。真妙意自有妙笔。境界,它的这五个“度”实是我诗歌创作的理论柱石和我诗歌新倾向的艺术主张。有了柱石和主张,我的诗歌建筑才能崛起在时间之上,占据在空间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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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总结是我写诗生涯的一道分水岭,自此我进入了长诗写作,但“五度”的梳理倒是影响我至今,有空静下心来也可以再梳理一次“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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