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乐冰 于 2012-9-23 20:38 编辑
乐冰散文:《父亲与书法》
我对书法的最初认识起源于父亲。 那个时候,父亲“发表”书法作品的载体主要是扁担、油纸伞、草帽、斗笠、芭蕉扇,这上面一般要写上“乐用”、“乐骏富置”,或者附上“购于某年某月某日”,这主要是防止丢失,以及与别人家的同类物品放在一起时混淆。这些家什,现在看来不值几个钱,但在六七十年代,对于一个清贫的家庭来说,也不是想买就有钱买的。 除了扁担、油纸伞、草帽之类的生活用品可以成为父亲书写毛笔字的载体外,稍微“高级”一点的载体就是:邮寄包裹时外面包装的白布,我的小学课本外面的牛皮纸封皮和春节用的对联,但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很少写春联的,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毛笔字写得好。父亲说,他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只读了两年私塾,没有用过铅笔、钢笔、圆珠笔,写字用的都是毛笔。 也许是工作生活压力大,闲暇时间少,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正正规规地练习毛笔字了。在他需要写毛笔字的时候,总是把我叫到身边,他一边磨墨一边对我说“字如其人,端正为上。”当时因为年纪小,还不太明白这些话的含义。 父亲走路时昂首挺胸,眼睛直视前方,腰板端正挺拔,写毛笔字时腰板同样端正挺拔。印象中只见过父亲写正楷字,没有写过行书、草书。他说:所谓正楷,首先讲的是正,写字、做人,都要端端正正、不歪不斜,方为正直。 我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这些书法大家。父亲告诉我:这些书法大家不仅字写得极好,做人也是光明磊落、一身正气。他说,古人选拔官员讲究“身、言、书、判”四才,而“楷书遒美”就是作为先决条件。楷书写不好,是做不了大官的。确实,我在临习颜真卿的《颜勤礼碑》、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时也深有体会。尤其是欧阳询,历经战乱,仕途坎坷,但不改气节,76岁书写的《九成宫醴泉铭》,依然用笔遒劲,平正大方,法度严谨,成为楷书书法登峰造极的作品。 父亲是40年代入党的老党员,解放后尽管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但在70年代,担任过当地上山下乡知青领导小组负责人。这个职位要是放在今天就是一个肥差。分管着知青的升学、参军、招工、招干,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局长、人事局长、劳动局长、征兵办公室主任几个职位集于一身,想巴结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权力大,陷阱多,栽跟头的人就不会少。我记得父亲在他的办公室门后面贴着一张法院的布告,上面都是各地被枪毙的知青干部的名字。他们要么贪污收贿、要么奸污女知青。那红笔勾掉的名字,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父亲也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约束自己、警醒自己。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年代,父亲从不收受别人的任何物品。为了杜绝送上门的烟酒糖衣炮弹,父亲狠狠心把烟酒都戒了。“我不抽烟、不喝酒了,看你们还怎么办。”他说:“人只要有毅力,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什么不良嗜好都可以戒掉。”他用微薄的薪水养活了全家6口人。 2008年,父亲患了肝癌,长期躺在病床上。许多老同事和当年的知青来看望他。有的拉着他的手,说:“乐老啊,像您这样的干部现在已经不多了。”言下之意是怀恋那个时候干部的清正廉洁。 也就是那年的5月,一个很闷热的天气里,我从海南回安徽探望父亲。病房里的父亲穿着毛衣毛裤,居然还有些怕冷。摸一摸父亲的手脚,薄薄的一张皮让我的鼻子发酸。只有洪亮的声音还像从前,只是不再用来喝斥我了。这反而让我多少有些遗憾。可他倔犟的脾气没有丝毫改变。尽管走路已经有些不稳,但他不仅拒绝别人的搀扶,还把我曾经买给他的拐杖一一送人。我发现,照全家福的时候,他的腰板比谁都挺直。 父亲说: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政治风波,但我站得正、行得稳,谨言慎行,没有给儿女留下污点,我问心无愧、死而无憾啊!是的,父亲死后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物质上的遗产,但却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和清白的名声。 “无论做人做事都要光明磊落、心正坦荡,不为物欲所动!”“字如其人,端正为上。”许多年以后我才悟出了这些话的真谛。 ( 2008.9.8 乐冰作于海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