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现代禅诗的几个问题
——答《六十七度》诗刊执行主编林荣
提问:林荣
回答:南北
时间:2017年6月
方式:微信、电子邮件
按:禅诗,古来有之。很多脍炙人口、意味悠长的禅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禅诗,可以让人静心,融入到自然,融入到本我、自性中去。我个人近年来也尤喜读禅诗,平日里读到了各位很多禅意浓浓的诗作。随着对现代禅诗阅读的深入,我个人觉得现代禅诗尤其具有包容性,如同汩汩清流般滋润、涵养着每一个有缘的读者。
1
林荣:首先请说说您是如何与禅诗结缘的?
南北:感谢《六十七度》诗刊,感谢你的提问。这给了我向大家“言说现代禅诗”的一个机缘。
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初,很多诗人都陷入了茫然和苦闷中。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割裂和转向。作为一个在七十年代末就开始发表诗歌作品的写作者,我也陷入到了一片沼泽中,徒劳的挣扎,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我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大量阅读过西方文论中的各种欧美世界的流派学说,尤其是存在主义和魔幻现实主义,对我影响极大。西方的存在主义所呈现的观点,有点类似佛教的苦谛观。他人即是地狱。但却没有佛教那样的给出脱离地狱的方向和通道。越是认清了现实的苦和荒诞,就越是感到了绝望。但命运还是给了我一个转身的机会。一次家中朋友聚会,散场后在我的沙发上发现了一本不知谁遗落的小册子《禅语公案100篇》,花城出版社出的。定价2.63元,印刷得很粗糙。但这本小册子却成了我此后写作和人生道路改变的一个契机。我反复的读这本小册子。里面讲述的,除了中国和日本古代的禅宗人物和故事,还有大量日本宗教、政商、文学等方面著名人物对于禅的看法和运用。这对我是一个巨大的启发,让我看到了此后自己写作上可能的路径和希望。于是,我的写作开始了新的尝试。譬如《风过后》,就是那时的一首尝试之作。
风过后(南北)
风过后
是又一个清晨
竹林中一片宁静
露珠又明又亮
在竹叶上闪闪烁烁
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
含在每颗露珠里
风过后
风没有留下什么
风的声音消失
风起时在我们心中
引起的震颤
此时已经过去很远
(1991年,开封)
这里面就有从禅宗公案里面化出的关于风与竹林作为比喻的禅意境界。
不过,我有意识的现代禅诗写作,要到几年之后的1996年。经一位诗友推荐,我去位于郑州的一家“少林慈善福利基金会”文化打工,为这家私人基金会的老板也就是会长整理一本有关佛教游记的书稿。这位老板就是后来名闻国内外的少林寺方丈释永信。我被要求根据他的一位随行者的日记,来为他整理出一本书稿来。这本书稿最初的名字叫做《印度之行》,后来出版时又用了其他的书名。整理这样的书稿,必须对于佛教的起源,尤其是佛祖释迦牟尼的事迹有所了解。而这些正是当时的我所欠缺的。于是我在半年时间里不分昼夜的读了《大藏经》里面的相关经论,以及玄奘游历古印度的名作《大唐西域记》等历代僧人前往天竺取经的典籍,当然还有《五灯会元》等禅宗典籍以及《现代世界佛教史》之类的书籍。并且,假此缘由,也让我了解到禅宗经由日本传播到欧美国家,特别是在美国文学艺术,特别是诗歌方面的成就和发展情况。于是,我最初的一批“现代禅诗”就此诞生,并发表在基金会创办的《禅露》杂志和当地的刊物《东京文学》上。我的禅意散文,也是在那时开始写作的。不想,禅意散文竟成了我此后写作生涯中版税收入的主要来源。
1997年,我写了一篇关于现代禅诗的文章《东方智慧的花篮》,发表在《佛教文化》等刊物上。这篇文章此后经过修改,在收入我的文集《了就是好》时,更名为《现代禅诗一瞥》。
由此可知,我与现代禅诗的缘分,看似一种偶然,却又是一种必然。
2
林荣:作为一个名词性概念(也许我的说法并不妥帖),您对于禅诗有着怎样的理解和认识?或者换言之,禅诗写作给您带来了怎样的触动?
南北:作为概念的“禅诗”,肯定需要满足两个基本要素:禅和诗。但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古代禅诗与现代禅诗。古代禅诗,我们可以唐、宋为代表,那两个朝代出现了许多成就卓著的禅意诗人,如诗佛王维,如东坡居士等等。这两个朝代延续了好几个世纪,所以成就很大。但现代禅诗的出现,却只有很短的时间,至少对于使用汉字写作的诗人来说,时间很短。有据可证的作品大概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所以,我认为,现代禅诗还在探索的路上,还远远没有达到真正的成熟收获期。我们偶然的写出了几首具有禅意的作品,是努力探索的结果,但很多概念还很模糊,还没有一个大家都能接受认同的标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探索才更加的显出价值和意义。
3
林荣:作为一种精神性的东西,禅诗写作是否对您的现实生活(比如为人处世、看人待物)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一定影响?
南北:人与其他动物的最根本区别,就是人会思想。人类的思想,又指导着行为和存在方式。譬如现在世界上不同的国家制度的建立和实行,就造成了不同国家中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的不同,而且还不断的因为这不同甚至难以调和,而发生战争或暴力事件。
禅是佛家思想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本身就是一部分佛徒依据自己对佛陀思想的理解而选择的一种修行方式,当然也是一种存在方式。我进行现代禅诗的写作,当然就会自然而然的将佛禅的基本思想,如对“无常”的理解,对“生死”的理解,对“世界”的理解,对“人生”的理解,对“金钱”的理解等等,有了自己的看法,这就决定了我与周围的大多数人有了不同。人们普遍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在我这里却不那么重要。十多年的各地旅居生活,就是受到国外或民国时期那些自由职业的作家、诗人们写作和生活方式的影响。而对待世界和人生的态度,则是禅门大德们的言行在影响着我的最终选择。
4
林荣:在您目前的诗写中,您是随心而写并不介意自己的诗歌作品是否富有禅意,还是有意识地偏向禅诗写作?请列出一两首您目前较为满意的自己的禅诗作品。能否说说这首禅诗诞生的背景,说说关于它的写作动因。
南北:我的现代禅诗写作,其最初发生的缘由,在前面我已经说了。一件事情的发生,往往就决定了它的方向和目标。由此可见,我的写作既不是有意的要写什么,更不是有意的不写什么,而是写成什么就是什么。譬如一首诗写出来了,有的人看了说有禅意,但也有人觉得没有。这很正常啊。因为每个人都是基于自己的经验和认同标准去评价的。“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如果我每天都依照一个禅者的标准,或者更进一步如星云禅师所要求自己的那样心中默念“我是佛啊”,此时如果写诗,肯定不会写出主张暴力凶杀的内容的。
中国古人不是也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名言吗?其实说的都是同一个道理:雪像雪一样白,夜像夜一样黑。
至于我自己的作品,说实话,能够让我满意的不是没有,但是不多。若非要挑选举例,就说一下《隔溪花》吧。
隔溪花(南北)
在溪的这边
我看到溪的那边
那边的花儿开了
在溪的这边
我看到溪的那边
那边的花儿落了
这首诗在不同的读者或评论者那里,有着不同的看法。我自己的看法是觉得,这基本代表了我的一种现代禅诗写作的主张,就是意象的简单化,语言的平白化,但同时也要达到思想的融入化。这首诗其实就是表现了一个事物的“无常性”。你可以更多的去联想去展开,但也可以就依现有的文字表述而终止,不做其他的任何发挥。
而且,这首诗的写作,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这是十年前我旅居皖南太平湖畔时,一天到山中漫游,走到一条溪水边,看到对面的岩壁上开着一丛丛的野花,煞是好看。但转瞬这喜悦就消失了。有什么可喜的呢,这只是自然的一种呈现。花开了,马上就会凋谢。然后又开,再落。生命就是在这样的轮回中完成和延续的啊。
5
林荣:作为一名禅诗写作者,您觉得现代禅诗在当下诗歌现场中有着怎样的评介?
南北:对于现代禅诗研究会,对于作为流派的现代禅诗团体,以及对于我个人,断断续续的都有过一些评论。但,我一开始就认为,现代禅诗只能是少数中的少数,边缘中的边缘。原因也很简单。现代禅诗生逢其时,现代禅诗又生不逢时。这看似矛盾,其实是一种现实的两个方面。生逢其时,是因为我们是对这个追求外在物质而淡漠内在精神的时代独立思考后进行拨正,是背道而驰。生不逢时,是因为我们的独立思考和背道而施,决定了不可能被大多数人,尤其是所谓的主流人群所接受并信受。更何况,现代禅诗写作要求诗人进行“诗禅双修”,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单单做一个合格的“禅者”或“诗人”,就已经很难了,要兼而有之,都达到合格甚至优秀,真是难上加难。
但,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我的写作是“为自己写,给别人看”的。我虽然很愿意实践“菩萨行”那样普度众生的宏愿,但我首先的还是要先完成“度自己”的艰巨任务。如果我连自己都不能度,连个“自了汉”都做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和能力去妄谈度别人呢。
所以,现代禅诗就是,也只能是荒漠或污染土地上的一泓清溪,随时面临被干枯的危机,但隐于地下或深山中的那些源泉,不会让这个担忧成为长久的事实。
只是,现代禅诗不会对所有人都发生影响。它只能湿润到极少数的有缘人。
6
林荣:关于宣传、推广现代禅诗,请谈谈您的建议和想法。
南北:作为现代禅诗研究会的发起人,作为现代禅诗写作和“诗禅双修”主张的提出者,我当然会不止一次的考虑到这个问题。但在这个“妄念”生起的时候,我就会理智的终止它。现代禅诗其实不需要刻意的去宣传去推广。犹如草木的种子,如果自身的生命力足够强大,就自然而然的会“随风潜入夜,当春乃发生”。当然,我们在条件允许的时候做一些能够且喜欢的事情,譬如办刊物,开辟论坛,出版诗集诗选,这也都是愿心与机缘具备后发生的事情。
“积极的看破红尘”是我一篇文章的标题。我们现在都还身在红尘中,所做所想的,也基本都是红尘中事。但,如果想要写现代禅诗,要写出好点的现代禅诗,就又必须“看破”这“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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