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框之镜”——沪上敦腾诗歌印记
◆宫白云
毫无疑问,沪上敦腾是懂得诗歌之人,在他诗歌的罅隙中总能呈现出真诚的智者面容。他的诗歌有着极好的语感和讲究,既虚幻又迷人,颇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因而引来许多人的赞许。他不声不响地站在靠近诗歌源头的地方,并同时获得恩典与垂青。他对世界和人性的认知与思考,采用的不是大众所熟知的思辨性语言,而是纷繁的意象,他用意象触及一个个生命瞬间与人生的主题。并通过对意象的深入挖掘探索内心深处潜藏的东西,以此揭示现实的荒谬、局限与人性的玩劣、妥协。这种诗歌形式的坚守,本身就是对现代诗歌无难度写作的一种无声挑战。的确,有时要准确理解他诗歌的含义有些困难。他的诗就像音乐与绘画需要通过二重甚至三重的媒介去抵达它所构建的世界。我读他的诗至少要读到两至三遍,才可悟些其内延与外延的涵义。
而诗人自己早已然在那诗歌内部,不像那些初窥诗歌门楣之人,还在“打量或窥视”——“我身在其中,拚命呐喊,用尽隐喻/不像你超身事外,初来乍到,正好打量或窥视(《隐喻或窥视》)。这就是诗人高超的隐喻,像这种精妙,在诗人的诗歌中俯首皆是,比如:“解决疑问,要穷尽鹦鹉的一生/波光粼粼,一群少年在碎玻璃上游泳”(《解决》);“什么样的鱼/还是要回到什么样的趣味中/水很深。但是根本看不到海”(《在上海,但是看不到海》);“导弹从心底发射,像一条道路/体内的豆浆喷薄而出。荒原无字/马匹从黎明的灶台上踏过”(《伪世》);“御史瘦骨嶙峋,经过夏日午睡的竹林/一阵风将他彻底击倒,用不着下一阵风”(《纸上御史》);“优雅身为玉中的泉水,已将无数次盛怒/渡向彼岸。但她不能震怒,一怒玉就破碎”(《优雅》)。诗人的这些隐喻意味着许多东西,包含修辞、陌生化、构建、认知和美学等,这些不仅是诗人从容而奇异的诗艺,更是诗人以诗的形式介入的深刻思考和情感。
(一)
阅读沪上敦腾的诗,扑面而来的是不可捉摸的冲击力,新奇、新鲜的感觉连绵不断。这大概得力于他奇崛的语言造成的效果。全新的隐喻,瞬间的灵感,自由的精神漫游给人以适意的“陌生感”。原本普通的事物,在他置入的语境中,便会生发一些新的意味。这从他的诗《废墟之美》中可窥端倪:
从高处坠落,被一朵云接住
在蜘蛛网里疗伤:
高贵的人眼下只携带着高贵
他杜绝一切形式的恩赐,像一撮好茶
回到沸腾的內容中。
从月宫开始他就做减法
减除夸张的手势、嶙峋的眼神、长发和光环
减除争辩的嗜好、火焰里的花朵和繁枝
坦然面对一丝不挂的尤物、赤手空拳的夏天
翻遍青山和绿水,始终找不到梦里曲折弯蜒的暗示
往事是一个死结:他继续做减法
减除浓雾,剪断蜜橘内叮咚的泉水
揖别长亭,放飞半生缘
他培养一池红鱼,游曳起来像旗帜
分割着下午的光线。分割着纤陌和四季
鸟巢依旧,豢养的鸟不会回笼;鸟追逐风去寻找自由
他落入黄昏的口袋,坚持对世界的嘲讽
但是对于放眼万物的美,他总是含泪默诵
——《废墟之美》
这首诗完全脱去了场景和叙述的外衣,诗人一开始就以精妙的笔法把它置于一个“高处”,然后开始“减除”,并环绕着“减除”展开,横向的铺排,也可视作迂回着向内。而读者的眼睛和大脑配合着诗人的诗句直接触及那些情感和奇妙的“废墟之美”,它们既是最新颖、最真实的存在,又是精神的狂舞。当“减除”为零,世界便闪烁在那片废墟的光中。
在整体的构建中,诗人始终把词语处于孤悬状态,它们生长的触手捕捉着“废墟”的意义,并最终使意义打上心灵的烙印。神奇地将自身和读者一同带入对“万物之美”的逝去的哀伤之中,不自觉间就让精神回归了本体。另外诗人在这首诗不仅写出了一代人对于自由和美的坚持,更戏剧化地为我们在诗中安放了“极限世界”,其独特的力量来自诗人天才的化腐朽为神奇的修辞效果。事实上,像这样的奇妙之诗在诗人的诗歌文本中比比皆是,如他的一首《穿过恐惧的死亡》:
“我曾经设想的死亡方式
带有隆重的物质色彩和草莓的味道
死者衣冠整齐地躺在书房的白床单上
书厨内存放几张早年照片
有几位亲人前来告别
手持鲜花
当然最好是在雨天。没有玻璃的折照
案头摆放几柱香
雨一直下着。稍须显得有些悲伤
——《穿过恐惧的死亡》
这幅景象是一种无形的撼动。奇妙的现场感与想象力在诗人冷静而富有魅力的语言下变得动人心魄。特别是语句调子有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很容易引发心灵的感应,催生着生命的加速度,挤压着考验着我们对于生命态度的韧性。当我们从诗人充满魔力的语言中醒悟过来,我们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开始设计自己的“死亡方式”的细节。这样的效果是艺术的强烈感染力的后果。诗人用一个安祥的“死亡方式”颠覆了我们素常的对死亡的恐惧。向我们裸裎了生命的本质与生命落尽后的况味。诗人还有一首诗《呼吸》也呈现如此的效果:
故事己经很旧了。她沉沉睡去
檀木椅仍在均匀呼吸
时刻准备着,偷吮落座者的元气
换上一双纤手、拎开壶盖
茶还得泡上二遍,茗还须品
雨季落入陋巷,他独自一人,无伞
听吴侬软语,听昆曲
如何将铁树的情缘化开
空城。无叹。
一个打着赤膊的少年从窗前经过
他的拖鞋像张开的花瓣
——《呼吸》
[size=+0]这是一首十分奇特的诗,神奇的想象充满梦幻的色彩。首先名字本身就有一种鲜活感,内容更加的神秘、出色。该诗一开始就呈现了一种黑白电影似的质感,仿佛画面上一个美人正在“沉沉睡去”,而精灵似的“檀木椅仍在均匀呼吸”,“时刻准备着,偷吮落座者的元气”,而此时画面开始切换:“换上一双纤手、拎开壶盖”,接下来,画面继续深入:“雨季”;“陋巷”;更有“他独自一人,无伞”,“听吴侬软语,听昆曲”;如此的“情缘”,只是“铁树”开花的愿望,是“空城”,那声叹息轻得听不见。而此时的画面定格:“一个打着赤膊的少年从窗前经过/他的拖鞋像张开的花瓣”。我私下里认为,“打着赤膊的少年”就是诗人自己,奇妙的是最后这句:“他的拖鞋像张开的花瓣”,我相信这样的语境聚集着诸多的故事与秘密。这样的一首“呼吸”是超越生活的形象,是渴求中的幻影,布满了柔润的情致和强烈的遭遇感。有一种经历了重重迷乱后,仍然刻骨于心的深沉温暖。
(二)
法国诗人马拉美曾和画家德加有过一次经典的对话,德加问马拉美:我有很多思想,但为什么我写不了诗。马拉美回答说,亲爱的德加,诗并不是用思想来写的,诗是用语言来写的。而沪上敦腾的诗歌文本正是用语言完成思想的典范。如他的新作《把柄或理由》:
要愤怒,就一头撞向牛栏
牛奶兼具枇杷和罂粟混合的味道
钻进昆虫体內,做一片万世轮回的绿叶
民族主义者不登高塔
内心并不热爱他的民族
瓷器和汉字。甚至不知道热爰为何物
打着自由的幌子,闯进阳光的迷宫
“给我公平和正义,给我酒杯,斟满鲜血”
槐树上的叶子纷纷下坠
是由于炽热旳声浪
还是由于破碎的玻璃折射的光芒
那些尖利的颗粒,像药丸
剔刮着锁骨
将一张张悬挂河流旳面颊推向广袤无垠的黑暗
瓶口卡着了呼吸
厌世者抓住了人类的把柄
他吿知旁观者:活着,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
——《把柄或理由》
如果我们把这首诗放在当下的大背景下来考量,我有理由相信这是一首深刻的现实之诗。诗的开头,刻画的正是一幅“愤怒”景象,这幅景象不仅是一种具体的存在,更是一种情绪的渲染。“一头撞向牛栏”这样的愤怒,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淋漓;接下来由“牛栏”引向“牛奶”,衔接不露痕迹,而牛奶的味道诗人把它用“枇杷和罂粟”来“混合”,我们都知道,“枇杷”具有治疗效果,“罂粟”具有毁灭性质,这样的混合,带来一边“拯救”一边”毁灭的强烈讽刺效果,仿佛无形的力量,抓住你的热血或心脏,由愤怒走向激愤;在这个腐朽的世界,诗人最渴望的是“钻进昆虫体內,做一片万世轮回的绿叶”;“万世轮回的绿叶”这个意象,不仅是诗人纯净美好的理想,更是一种希望世界永世和平的渴望。
在这样的渴望下,诗人对一些虚伪的“民族主义者”充满了厌恶与不屑。他说“民族主义者不登高塔/内心并不热爱他的民族/瓷器和汉字。甚至不知道热爰为何物/打着自由的幌子,闯进阳光的迷宫”。这已经是直接的批判,特别“热爱”一词的两次使用,无情地揭开了所谓“民族主义者”虚伪的嘴脸。诗人从“愤怒”到“渴望”到“批判”,以颇为辛辣的语调讥讽了现代人盲目、虚伪的一面以及现实的荒谬与黑暗。最深刻的地方是下面一句引语的巧妙嵌入:“给我公平和正义,给我酒杯,斟满鲜血”,这一句,把诗人的所有机智都藏入其中,它掘开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深渊,足以生发出尖锐的意味,而且不动声色中就进行了转换:“槐树上的叶子纷纷下坠”既是“引语”的效果也是现实的存在,它的“下坠”与“炽热旳声浪”、“破碎的玻璃”水乳交融。
所有激烈的东西都同时拥有毁灭。诗写到这里,出现了痛感:“那些尖利的颗粒,像药丸/剔刮着锁骨”;从“愤怒”—“渴望”—“批判”,再到现在的“疼痛”,由外而内,直接刺入人类的心脏,一颗为人类的苦难主动担当痛苦的赤诚之心,此时勃勃跳动。河流倒悬着,那“广袤无垠的黑暗”就在瓶口,这是前所未有的瓶颈,卡着生与死,黑暗与光明;“厌世者抓住了人类的把柄/他吿知旁观者:活着,要有一个正当的理由”。这结尾的每一个字都格外铿锵与凝重,让人忍不住要为“厌世者”的告知大声叫好。一切的觉醒从来不会乖乖地自动投身到每个人的脑海之中,而唤醒才是诗人这首诗之所系。
(三)
像沪上敦腾这样的诗人,诗意从来不是靠通常的语言与意象来勉力描述,他的诗是“无框之镜”,无边无沿的扩展与纵深……靠诗的“本能”所折射的镜像说话。我们只能看它,说它,却抓不住它,只有彻底砸碎它,才可以进入那“无框之镜”,领略那千影万影、千重万重的无尽风景……诗人有一首诗就叫《无框之镜》:
在镜中探险,隐私完备。陌生人陪你
镀金,重复同样的错误,而他总是原谅你
冒充空灵山水的主人,潜入迷宫窃取前朝的瓷
他是你的幻影,但你比他疼痛,隐忍
穷尽一生淘得一块好玉,凝结美和哀愁
适时的恩赐,无力弥补泉水攥碎的鸟鸣
看啦,众神驾驭马匹追赶狂澜
菊花是前辈于酣战途中扔下的丝巾
白光反照。大地端着金钵,盛雪
有多少逃离了肢体的冷,落入无框之镜
——《无框之镜》
所谓的“无框之镜”说到底就是诗人与诗歌建立的联系,是诗人诗歌的变体,也是诗人的诗歌形象,诗人用“无框之镜”这一意象概括了他的诗歌写作,我们可以在他的这个命题里寻到他诗歌创作的清晰线索。它是诗人诗歌追求的存在形式,在这个“无框之镜”——也就是诗歌里,他可以“探险”,诉说“隐私”,“重复”“错误”,“冒充空灵山水的主人,潜入迷宫窃取前朝的瓷”;它是诗人的“幻影”,是“穷尽一生淘得一块好玉”,这块玉,凝结着诗人的“美和哀愁”、“疼痛”与“隐忍”。而从下面这一节,我们可以感觉诗人在追求诗歌的路上那些敏感、失落与伤痛。“适时的恩赐”我理解为上天时不时的赐予的灵感,但灵感也有枯竭的时候,不能总是诗如泉涌,也有被“攥碎”不能像鸟儿自由歌唱的时候,所以诗人说“无力弥补泉水攥碎的鸟鸣”,如此的语言肌质是长久的功力浸润,传达的是一种无言的失落。接下来的两字——“看啦”,轻而易举地就将诗歌从个体转向群体。在诗歌的这方天空,“众神”、“前辈”,“追赶”着,“酣战”着,而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地的“金钵”,“有多少逃离了肢体的冷”,都“落入无框之镜”,被诗歌记载。如此的“无框之镜”已把诗人鲜活的自己甚至生命熔合一起,它是只属于诗人自己的独特的隐喻。
面对来自诗歌的召唤,沪上敦腾最经典的姿势就是恰如其分的把握,他将自己对诗歌的热爱、思想所携带的词语之河、立于天地之间的豪情、所眷恋的字词全部抛掷到他的“无框之镜”,并在自身的神秘中抓住它,他所有的诗歌指向这四个字——无框之镜。
2012-9-22
沪上敦腾,本名罗敦腾。出生武汉,现居上海。大学毕业。80年代中后期参入第三代诗歌活动,90年代初下海经商至今。诗作散见《星星诗刊》《诗歌月报》《芳草》等刊物。诗写20年。主持编辑民刊《解决》。
沪上敦腾博客:http://blog.sina.com.cn/u/2382347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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