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经验渗透意识
——读张天国的组诗《千山万水,嚼碎》
宫白云
张天国既是一位作家,更是一位诗人。出版有五部报告文学集和两部诗集。我之所以用“更”,是我认为他的诗歌比他其它的文字更见性情,更见纯粹,更见心灵与精神境界。在文学已然落寞、心灵已然衰败的没有灵魂的时代,张天国依然保持着一个诗人内心的赤诚与激情、信念和诚实,进行一种坚定的、沉实的有根基的诗歌写作。他的诗尊从于灵魂,孕养于心力,始终散发着生命与情感的气息,葆有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力与自然万物的敏感及对社会现实的思考与批评的目光。具有很强烈的情感生命力,特别是亲情系列的诗,弥漫着一种无所不在的血肉感,每个字每个词都仿佛是血管里流出的血液,揪着你的心,拽着泪,令人不忍触碰。
而他的这组《千山万水,嚼碎》是他诗歌的另一个方向,视域更为拓宽,内涵更为厚重,构建更为饱满,而不是单纯的亲情抒发。当然,亲情是诗人心灵永远的情感与母题。但不是唯一的主题,张天国特别善于与其它题材彼此平衡,以免堕入任何一个特定视角之中。这组《千山万水,嚼碎》就是他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组合。既有《转基因》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题材,又有《千山万水,嚼碎》这样的山水诗,还有关于对生命、对生死、对人性思考的《天国》以及散发着哲性之光的《眼睛》与情感力量的《望江》。他诗歌的视点是多视角的、动态的,他尽力避免那种单一的视角,避免把自己主观的东西强加给读者。他的这些诗不是经验本身的呈现,而是以他的经验在意识中渗透,在意识的渗透中或沉思或描摹。如他的一首《眼睛》:“阳光看不见星光/佯装睁眼瞎//看不见的不看/不该见的不见//眼睛背后是阳光还是星光/闭上眼就知道了//人在黑里,所有的白/无处遁形”。诗人在这里以“眼睛”的经验在意识中渗透自己的思考,冷静地揭示出自己内心对这个黑白世界的看法,他用意象的“眼睛”向现实发声,对人世有种洞若观火的洞明。这样的诗指向了人在现实中的不同化身,仿佛它就是一个关于人性在现实中的一个预言,其中哲性的思索老练而又不着痕迹。
在张天国的诗中以经验渗透意识的诗写是他诗歌的主要特征,在他的诗中,许多意识就是许多开放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是他独有的经验,在那里,许多事物都是同时涌入的。所以,他诗歌中语境的并置、嫁接是他特有的手法,如他的《天国》,在这首诗里,诗人巧妙地把他的名字与“天国”自身的词性并置、嫁接起来,“这是我的名字/这不是我的名字/这是一个地方/一个安放灵魂的去处//我在天国等着天国/天国在等着一群向往天国的人/你有拒绝不了的拒绝/我有等待的耐心//在那里我是大拇指/如果你的灵魂够干净/天国有一群相似的灵魂在等你”……这样的“渗透”既意味深长,又透着那么一种生与死的氛围与神韵,正是这种“天国”的相互嫁接勾住了人的心魄,特别“别怕,早晚的事/想要在天国继续写诗/天国会邀请缪斯陪你空灵/我们一起在空灵里行走空灵//也可以翻出旧作讨论一番/选出沾满露气飞翔的铁/继续飞翔/要是句子里装满了虚情假意/必须扔进炼狱烧尽水分/抑或继续回炉/直到炼出真性情里的真/别怕,天国在/你就在”。这样的描摹来自于诗人内心世界的意识流动,在意识流动的过程中把自己潜意识中的那些想法与意念流泻出来,而这种意识流的叙述感觉给读者带来了某种神秘欣悦的意味,他的幻觉效果特别令人着迷。诗人用尘世的“天国”编写着天堂的“天国”,用“天国”本身消解了“天国”。“天国在/你就在”,仿佛一个密码,永存于人世。
张天国的山水诗也是他诗写的一道风景,他的这类诗从不为山水而山水,他破除了对山水主观进入的人为性,选择山水包罗万象的意义去建构,从山水中写出非山水的意境,他的这类诗以他的《千山万水,嚼碎》特别典型,“千山万水,嚼碎”是他的神来之笔,也是这首诗的诗眼与支撑,这首诗我认为仅这一句就足以流传。
对于不断去追求新奇变化的诗人而言,与语词的“邂逅”是无法估量的,仿佛随时都可以在刹那间灵光闪现崩出意料之外的词或不经意间突然抵达语词的黄金之地。我在阅读张天国的诗歌中时有这样的发现,如他这组诗中的《望江》,“此岸望彼岸/一江春水,倾倒/两岸山峰齐声/后翻//那时,汽笛低鸣/黄昏闭合一对睫毛/明月似钩,其上有鸟/江水不惊”。这是一首由“望江”而引发的怀念伊人的诗,写得深藏不露,波澜不惊。诗人艺术地把抽象的情感意味融入自然的景物之中,以景思人,从景中去渗透生命的情调,以玄远的心灵去接受生命与自然的美感。
对于现实题材的诗写,张天国也是情有独钟,他的一首《转基因》可谓此类题材的典型,这首诗不难理解,采用直陈其事的写法,冷静地揭示,强烈的反讽,许多让人过目难忘的金句,“时间已经变种/这一秒正在掐死下一秒”;“天人合一的老子/弯腰成站立不直的孙子”等。这样的诗歌其存在的本身,就是这个时代不可或缺的证据。
诗人蓝蓝说:“假如一个诗人丧失了对世界的想象力,丧失了对他人、对其他生命的敏感,丧失了对身边生活诚实的表达,我不会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而张天国恰恰在这些方面表现得“真正”,在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的诗坛,始终有循循向内的真诚与生命的悲悯、人性的自如和审美的超越。
千山万水,嚼碎(组诗)
张天国
天国
这是我的名字
这不是我的名字
这是一个地方
一个安放灵魂的去处
我在天国等着天国
天国在等着一群向往天国的人
你有拒绝不了的拒绝
我有等待的耐心
在那里我是大拇指
如果你的灵魂够干净
天国有一群相似的灵魂在等你
别怕,早晚的事
想要在天国继续写诗
天国会邀请缪斯陪你空灵
我们一起在空灵里行走空灵
也可以翻出旧作讨论一番
选出沾满露气飞翔的铁
继续飞翔
要是句子里装满了虚情假意
必须扔进炼狱烧尽水分
抑或继续回炉
直到炼出真性情里的真善美
别怕,天国在
你就在
山水的花瓣难寻苍老
——畅游广东高州水库
水正年轻
无边的皱褶笑开花瓣
不问人间何时何处苍老
只问世俗何时何处凋谢
水里的黄土站在山上
山上就有了绿冠
绿冠落在水里
就是一群诗人倒立的惊叫
碧水无边
天空不过一顶咫尺小帽
雨在山口止步
水高山低
山峦顶破水里云天
一粒黄土的加入
人间就存活了炊烟
江山绝味
一颗荔枝奔跑
在千山万水的舌尖
跌宕。鞭啸。马鸣
红尘妃子笑
醉眼里交出蜜汁
江山绝味
悬崖给我峭壁
留下
砰然的惊叫
摘荔枝的女人
比故事透明
时间的罗裙挂在树上
我比唐朝先到
昔年贵妃独品天下
今朝天下尽品贵妃
活色生香的贡园
何人不胜贵妃
我从六月的侧面
看她,采摘每一粒惠民政策
让香舌皓齿间生津凝脂
甜蜜叠起的云梯
我反复通过,像通过周身的经脉
那一声妃子
千万朵荔枝应声而落
荔枝根
这颗荔枝根,传说是
李隆基留给杨贵妃
1300年的宵夜
却被今世反复消费
这千年的盘根错节
盘根错节的千年
荒淫的演绎里
大地省略了仪式
贵妃醉酒
贵妃,你喝干了
多少朝代的酒
一醉就是600年
是后宫争宠的惊恐
还是安禄山的马蹄
600年一夜宿醉
忘记了宽衣解带
三千佳丽于一身得意忘形
醉后春宫的跌宕
掀翻了李隆基的发髻
江山瓦砾成堆
你不能打马归来
却能驭马有术
哪怕再驭600年
依然马到成功
而江山颤抖着穴位
天空在这里折断
——中国最长海岸线
一波海浪从云天落下
呼啸出一座城池
电白县端坐浪花看海
天空眨眼
眨下一道涛声闭合的眼睑
遗落的云朵奔跑沙漏
画一条云线做海岸
海风手拽两端反向奔袭
把云空撕裂
漏下的潮汐
煮一枚日月转换
空旷里挤出贝壳里的海信
读懂了南海平静的汹涌
早有人在这里住下
叼一只烟斗
把人类反复辨认
大渡河峡谷论剑
左边的右边
右边的左边
壁立千仞,应对绝壁万峭
豁开上下唇,朝天吞云
河流的长舌席卷日月咆哮
十亿年只重复一句
奔流到海不复还
岩石层层叠叠
诗行平行排列
同一瞬间
坚硬成册的石卷
闭合时间的柔软
夹带的地火烹饪兽奔鸟惊
当初巨掌劈开的血液
掩护怪石嶙峋的对立
重复的白昼,永远
听不懂山高谷深的哲理
即使时间掌纹
被迁徙的老茧覆盖
从腰间迷雾
拔出闪电对刺
血流成河也难分难解
各自手提一盏阳光明月
摁下雷鸣
扯一页黄昏签约
就此,渴饮大渡河
在云雾里握手言欢
沉默在铁道兵博物馆
成昆铁路奔驰在大凉山甘洛
铁道兵博物馆夹在峡谷
大渡河相陪默泪不止
十八万铁道兵十八万青春
都是我的战友
他们把七零年代的稚嫩
打包成高于天的理想
用钢铁的头颅,撞击
河水般柔软的岩石
扒开时间的缺口
为血汗放行
锤子,炮杆,风枪
炸药,危石,矿斗
领章,帽徽,解放鞋
藤条帽,冲锋号,光脊梁
在同一洞穴集结
一声炮响
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的硝烟
塞满隧道里呼吸的间隙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触摸呛泪的面孔
落石骚动,滚过
战友血肉之躯
石停血不止
最后一句话,问的是进度
这样的血腥,在
六年时光里,持续上演了22座陵园
长眠了2100多名鲜活
平均一公里2名战友的白骨
以轨枕的形态横陈千山万水
骨萧拉响汽笛
春天在定格的最后气息里呼啸
博物馆里面孔依然英姿勃发
博物馆外的纪念碑上
岁月布满了苔藓
日渐迷糊的名字忘记了血的温度
一代人的种子就此决绝
光阴不肯回首,就像
列车在时间轨道上
博物馆记住的
毕竟是要忘记的
深渊永存谷底
只有速度的鲜活在跳跃
青春的光芒消瘦了阳光的炙热
温暖了明月的冷伤
大渡河在大凉山邂逅瀑布沟
那些推波助澜的迷雾
是要爬上天
还是要落于水
跌宕淹没群峰起伏
是峰峦伸手阻挡了云路
还是云峰掩护了山高路远
一条粘土结节的峡谷门槛
截断千山云雨
天空收窄,沉入
大渡河无底的虚无
天地在此无法峰回路转
时间的肋骨绞杀叶轮
红色按钮发射闪电
穿刺多少沉默
这场山水邂逅
将挽起多少午夜呢喃
云天荡漾,点亮黑夜
千山万水,嚼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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