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苏哑石 于 2017-10-9 08:45 编辑
诗歌，是人间的药？
——读刘年的诗
◎江苏哑石
对于诗人刘年的关注，源自他的《写给儿子刘云帆》这首诗。本诗写于刘年去云南之前，尚处于在湖南老家之时。文字真诚而沉重，能读出痛感、悲悯之心，以及诗中末节蕴含于“深”字中的其他不便言说的复杂意味，如“就刻个痛字吧/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凿的时候/叫石匠师傅轻一点”，“不要提及国事/我早已料到/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刻得那么深”等。若用刘年自己的话评之，则是该首“诗歌因自然而亲切，因亲切而动人”（《最销魂是那首诗》，摘自刘年诗集《远》）。
这首诗应该可以作为诗人刘年迄今为止的代表作之一。这首诗里的“痛”字，是刘年绝大多数诗作中最核心的关键字。这个字，同时也一直与生活中的刘年如影随形。此种痛感的产生，非空穴来风，而是自然滋生于其现实生活艰难的生存处境。了解其生活背景，会有助于对刘年诗作中“痛”字的解读。
如果将刘年的诗作以2013年去北京工作为界，在此之前，诗人刘年中专毕业后，经历了至广东某水泥厂打工、1997年返回老家、2009年11月去昆明先后从事两本杂志的编辑工作。作为底层打工者所遭遇到的不公正待遇，对诗人刘年的影响是巨大的。对于写诗的动机，他的解释真诚可信：“我写诗，除了迷恋语言之外，还想成名，想让那些伴随着我多年的误解变成理解。”在这一时期，刘年写了大量的诗作，他的不少优秀诗作即是在此阶段完成的，如《写给儿子刘云帆》、《刘师傅》、《父亲送我上车》、《胡家寨的牧羊人》、《虚构》、《遥远的竹林》、《辛卯中秋》等。
刘年这一时期的诗作题材，多集中于关于亲情、湘西和云南风物、个人心境的描写等方面，这是道法自然，也是诗人刘年个人生活轨迹在诗作上的自然体现。正如刘年所说：“大地，是我的宗教。/我是一株会行走的植物。诗歌，是我开给大地的花”（《最销魂是那首诗》，摘自刘年诗集《远》）。
这一阶段，尤其是在水泥厂做工及在云南昆明工作的时候，可能是诗人刘年最感到孤独和痛楚之际，如独处《空城》（后诗题改为《永顺城》——笔者注），“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做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戏/一个人冷笑，一个人担忧，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有如《空城》一样的生活感受，为刘年这一时期的诗作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底色。如《唐子烟墓》、《洪家营的月亮》、《遥远的竹林》、《虚构》、《名词》等等。
从这些带有悲凉底色的诗作中，可以读出诗人刘年对诗歌的热爱，对文字的迷恋。对他而言，诗歌是希望，是温暖，“是一个情人，你需要的时候，总在那里。你可以对他说内心最深处的话。不管天再冷，夜多长，也不管你有没有城市户口和房产证”（《最销魂是那首诗》，摘自刘年诗集《远》）。现实中不可得的生活，在写于纸面上的文字中可以获得虚构的精神慰藉，似乎也可让方硬的现实变得稍稍圆润些。如《口琴》、《侠客行》、《青草湖边的木屋》等。
如此困窘的生存状态，对于一般诗写者来说，或许多半会选择顺从命运，平静地在模具样的生活中装入自己的一生。而刘年的做法是“愿用一生，转山转水”，哪怕最终是“一个小小的祭品，在大地的餐桌上”（《黛青塔娜山》）。或许，他是想通过此种方式来实现其道法自然的诗歌写作理念吧。
综观这一阶段刘年的诗作，基调低沉，颜色偏灰，痛感强烈，写作手法偏于叙事性，是其诗作最突出的特征，也有人将此称之为“苦难意识”，或“典型的焦灼痛感式写作的样本”（霍俊明语）。刘年言：“散文，是我的呻吟，诗歌，是我急促一点的呻吟。”转山转水，并未能从根本上改变他诗歌视角上的内视而非向外打开。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诗作的格局显得狭窄，而不够开阔。读之，过于压抑。如果真像诗人刘年所说，“诗歌，是人间的药”，那么他的诗歌主要用之治疗自身的內寒症，而非治疗时代病。然而，如果诗歌仅仅是个体苦难生活复写的工具，则其文本的价值是有限的。
诗人刘年是勤奋的。在云南昆明工作时如此，2013年赴北京后亦然。“每一天，都当成自己的末日/迟一些睡，早一些起”（《初冬》，摘自刘年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或如诗评家霍俊明所言，“对于刘年这样的诗人来说，诗歌就是安身立命之所。”（《作为虚构与愿景的“刘骑士”》，摘自刘年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是明知为一场没有胜算的决斗，仍将诗歌视为自己的宗教，仍如西方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执着于将巨石推上山顶。
在诗人刘年2015年出版的第二本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中，除去诗集《远》收录过的诗作之外，新作并不多。在这些新作中，仍延续着之前苍凉的底色和读之让人气闷的压抑感，叙事性的写作手法也无多大变化，且有用力过猛，文字之弹性不足之感。想想生活所给予每个人的，虽不尽相同，但绝非都是苦的。正如诗人刘年自己所说，“生命的本质是温暖，微红，宁静、透明”的，但其诗作恰恰相反。类似于《想买一辆养蜂车》、《团结湖小院》、《父亲送我上车》、《土豆丝》这样带有暖色调的诗作，在刘年的所有诗作中是极为罕见的。刘年诗作的悲苦特点，是诗人故意为之，还是思维的惯性使然？我不得而知。但一以贯之的悲苦之调和几成套路的写作手法，无疑会丧失新鲜感，降低读者对诗人诗作应有的阅读期待。
《行吟者》是诗人刘年最新出版的诗集。该诗集中的诗作最突出的特点是，形制多为短小之作。如《念青唐古拉山》、《羌塘草原》、《快与慢》、《牦牛颂》、《盐井镇》、《藏香》、《出云南记》、《我的吉他》等等。这些诗作多如思维的碎片，给人以未完成的草稿之感，更谈不上思想上的深度或厚度。又不同于所谓的截句，我所理解的截句，应为思维的瞬间闪光，在不能形成完整一首诗的情形下记录下来的一些精彩的句子或片段，但诗人刘年却是以完整的诗的形式进行呈现的。对于一位成熟的诗人而言，应知越是形制短小的诗歌越难写的道理。诗评家霍俊明曾针对诗人刘年的这种“轻体量”诗作有过善意的提醒，认为“‘轻’应该是一根断枝落在母亲的白发上或者舌头接触到茫茫雪夜时的感受（比如《哀牢山》这样的诗），而不是一根羽毛落在雪地上。前者细小但是有精神势能，而后者则会使人产生精神的盲视而其影响约略为无。”（《作为虚构与愿景的“刘骑士”》，摘自刘年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笔者以为，该提醒是有道理的。诗人刘年的这些短小之作，因内容上的空洞，以及思想如人在冰上打滑，浮于表象，故缺乏应有的深度和厚度，成了名副其实的“轻体量”之诗。其次，诗人刘年这些短小诗作的格局仍未发生大的变化。譬如《黄河谣》，所描写的本为大气象之物，而其视角仍然落在“我”这个小格局上，使其所要抒发的情感显得十分苍白，缺乏应有的感染力。这里，可用诗人臧海英的《西行》一诗进行比较。“一想到死在路上/就心生悲凉//一想到身边将升起鸟鸣/而不是亲人的哭嚎/又心生安慰//一想到尸身将引来虫蚁/忽有一种慈祥。”短短七行，却有大苍凉、大悲悯，大境界，读之内心有强烈的震撼感。
读诗人刘年的诗作，还可以发现其内心有个浓郁的侠客情结，诗人雷平阳谓之“骑士精神”。如《侠客行》、《虚构》、《湘西土匪》、《酒歌》、《遥远的竹林》、《野菊花》、《刀歌》、《洱海之夜》等等。这些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诗作，节奏相对舒缓，语言把控沉稳，读之有酣畅淋漓感。诗人刘年的侠客情结不限于诗作，生活中的诗人刘年也是如此身体力行，如与诗人张二棍结伴骑马西行、对于底层无名诗作者的关爱和鼎力扶持、诗友间相处怀有古风般的狭义心肠等，均为侠客情结的体现。而这种侠客情结，如果语义缩小到仅是为了达到如《毒蛇传》、《侠客行》诗作中所言的“远离人类”，或只沉迷于“荒野、小溪、落日，以及两三片叶子的枫树”的意境，其带有这种侠客情结的诗作只会更为“轻体量”。
综观诗人刘年赴北京后的诗作整体情况，从一个诗歌阅读者的角度而言，其诗作非更为沉潜，而是有些漂浮和打滑。这些，有时如蛇毒一样，会有害于一个有潜力的诗人。
一直以为，诗人当如医者，应有仁者之心。诗歌，如果是人间的药，当不仅可以治疗自身，也可以疗治世间的疾患，给阅读者之心灵以善和美的指引，而非仅仅是个体苦难生活的拷贝。笔者相信，有侠客心肠的诗人刘年，其今后的诗作定能做到人与诗的合一。同时，也祝福他能实现在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后记中所言的愿望：“希望，百年之后的某个雪夜，有个人看着我的诗歌，像看着我一样，潸然泪下”。尽管，这中间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要走。
2017/10/5 晚上 初稿
2017/10/7 晚上 修改
2017/10/8晚上 再改
附录：刘年的部分诗作
◎写给儿子刘云帆
1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写几句话给儿子。
其实，火葬最干净。
只是我们这里没有。
不要开追悼会，
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请道士，
他们唱得实在不好听。
放三天吧，
我等一个人，很远。
三天过后没有，就算了。
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
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
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
2
忘记说碑的事了。
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给些工钱。
碑上，刻个墓志铭。
刻什么呢，我想一想。
就刻个痛字吧，
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
凿的时候，
叫石匠师傅轻一点。
3
清明时候，
事情不多，就来坐一坐。
这里的风不冷。
不用烧纸钱，
不用挂青，
我没有能力保佑你，
一切靠自己。
说说家事，
说说那盆兰花开了没有，
说说最近看了什么书，
交了女朋友没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没有忘记。
你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不要提国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侠客行
不喜欢说话
只喜欢荒野、小溪
以及两三片叶子的枫树
要一匹马
瘦一点不要紧，但需黑色的
清晨，骑着它去做事
系在大院里的老柏树上
嘱咐保安，要上好的草料
要把左轮手枪
一粒子弹，重过千粒汉字
喜欢红铜的光泽
喜欢子弹的直接
没有废话，也不伤及无辜
要一场雪
要把足迹留给
追踪我的警察，或者女人
◎父亲送我上车
都无能为力
我们无力阻止一声咳嗽
或者一个归期
雨丝处方一样潦草
看不清远方。曾经无所不能的英雄
老成了路边的槐
肝在硬化，脑动脉在硬化
路面和风在硬化
他捧着肚子，像捂着满腹的苦水
上车的时候，他告诉我
一个人在外
要注意身体，多吃肉，少熬夜
每个字，都讲得很慢
一笔一划
工整如同遗嘱
◎团结湖小院
女人晒出的床单，红得像旗帜
证明她占领了阳光
男人过来，给了她一场情人般的争吵
女人的脏话里，用了几个春意盎然的词
床单，更红了
傍晚，女人把床单收了。院子，便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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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0-9 0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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