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与拷问：从生存中提炼神性和诗意
——序《忐忑的善意》
三色堇
在古都西安，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涌动着商业的光怪陆离也潜藏着艺术和诗歌的行吟者。峻刚行者作为一位阅历丰富的70后诗人，做过工人、报刊编辑、地产营销人，近年重拾诗笔，在匆匆忙忙的生存中胸中对缪斯的热恋之火愈燃愈烈。正如他诗集的名字《忐忑的善意》，证明着他对诗歌的爱是诚挚的，故而是忐忑的，对艺术是敬畏的，充满了对世界的善意。我想这一心理质素是他写作的重要起点。他从命运的历练中提炼神性和诗意，赋予汉字真的希冀和美的形式，展示他对生命和未来的良善期许。从这个角度讲，峻刚行者是一位值得关注的诗人。在陕西诗歌届，峻刚行者属于有点隐士的味道，也许是我孤陋寡闻，也许是我关注 的力度不够，我知道冒昧的做出这样的结论也许是危险的。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我感受到了一个低调，忍隐，甚至有少许羞涩的诗人，他的魅力就在于不张扬，不轻狂，“在表面波澜不惊中，有着内在心灵的陡峭”。
诗集共分上辑“时光之洞”和下辑“雨的神示”两个部分，基本按时间顺序编排，写作时间大致从2013到2016。应当说，这种纪年式的书写和排列，显示了作者的刻苦，也可见作者的雄心；从艺术质量上讲，他的下辑作品明显高于上辑，又印证着作者的不断进步。就具体的作品而言，他的有许多篇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瓜者》等看，他有对底层人的关注和同情，通过相互关联又彼此不同的物象展示，他能寻找到其间的联系，把爱心、悲悯与对社会的锐见包容进来，让诗句有了饱满的情感和批评的力度；从《致树》等看，他善于给平常的事物以哲思，内化为对生命和时间的思考，显示出一定的智性美，关于时间的思考，显示了一个诗人的境界；从《身体书》等看，他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捕捉诗意，把灵感转化为诗行；而从《秋日花园的园丁》等看，读后让人有新的收获，他抛开了俗常的抒写套路，有了某种深意，有了开阔感，他往往赋予司空见惯的物象以新的感觉，在怎么写上有自己独到的发现，他有着良好的现代感觉和写法，没落入传统的穴套；从《短工》等看，他能抓住细节衍生出诗意，这是天赋，除了具体的生活细节，包括人和事，他还善于对抽象的事物，如时间和季节时令等上面开掘诗意，《水囚》等又有对形而上的思考，此类诗中写的好的还有《天空之镜》等……总的来看，他目前的写作状态很好，能凝神观心，安静通透，显示出一颗成熟的诗心。他很善于“考”，像个学者，用诗歌之钻开掘语言与精神的宝藏，如《诗歌》、《蚯蚓考》、《秋虫考》、《立春考》等，而《死亡考》中关涉诗人对“死亡”的理解，其实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立场。《终南山到南五台的遇雪》等篇目代表了一个时期创作的高度。好诗人都有神性，都有抖动语言的能力，作者也不例外。他有很多纪游诗，但写得很纯粹。他的诗显示出中年知识分子的精神、知趣和心态，那就是忧伤、冷静、对人生怀着达观，其作品具有纯诗的意味和形式。另外，更为可贵的是，他的诗充满了自省意识，他的《无用之人》、《安静之人》、《孤独之人》等等表明他不断解剖“人”（包括“我”）的努力。
如果要从理论上对他的整体创作给予打探，就这部诗集所能带给我的诗学认知而言，我认为峻刚行者在“体验”和“拷问”两个向度上都有着很好的表现，“体验”和“拷问”的结合使他的“体验”不限于情感层面和抒情方式上，而有了智性和形而上的意味，而“拷问”的理性因子和批评视角因有“体验”的基点支撑而有了鲜活的思想力量。景凯旋教授曾在《为诗歌辩护》中指出，互联网时代，诗歌已经越来越符合市民大众的品味，这些诗歌玩弄语言的狂喜，却缺乏对生命本质的痛感。显然，峻刚行者不是这样，他是景凯旋教授所说的那种诗人兼思想者的一类，这就使他的诗歌写作有了与市面流行的诗歌审美和精神导向不完全吻合的地方，也是他抵抗侵染所发出灵魂光芒之处。故而，他的“体验”和“拷问”既有着日常生活的细腻和温热，又有着精神领域的深刻和力道。如他在《瓜者》中写到：“卖瓜者的目光没有城市街道笔直/容易受惊的神色/与瓜皮上痉挛和扭曲的花纹一样”、在《终南山到南五台的遇雪》中写到：“一出终南山隧洞/车跌入一汪细密之林/一窝一窝疾走赶路的素衣人/快速奔来又低头闪过/车的光柱狂吠/高速路哗然迷失”、在《对于一截海浪的描述》中写到：“声音，从天边一抹深蓝复活/一只巨翼之鸟，东西一线/或近或远，我们彼此试探着接近//青海湖的水，生性缓慢/不知名的黄色小花/醒目得几近圣洁/盐横水里，徐徐而行/……/远处的湖平面，愈来愈高/每一节海浪，都是一次倾覆之难”、在《月光曲》中写到：“月光很多时候敲不响大地/除非挂出铜锣出巡/除非一年一度中秋之夜/关中平原的田野/匪事涌动/地里人物纷纷亮出额头/黑白键分明，一地蛐蛐露水”……无需多举，从作者这些融入生命体验和精神拷问的诗句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作者从“身体书”到“天空之镜”的艺术拓进，体味到凡俗市井的诗人从大地出发仰望天空的本真渴望。都说诗歌是无用的，正是无用的诗歌世世代代承载着人类的灵魂。“忐忑的善意”正是人对造物主的虔诚祈祷和对美好未来的寄寓。汹涌着欲望洪流的人世间，一位诗人的双手合十，就是与神灵的交流。
诗人都是内心藏有刀子的人，峻刚行者说他“体内也有一把斧子”，刀子和斧子醒着，诗人就不会在与世界的对峙中麻木和颓废，就不会轻言放弃，我们也就能在书写的过程中获得神启和拯救。他写到：“草的流放之地，我的孤独/和黑牛白羊一起，俯身天外/留守这里的日夜、风雨与星辰”（《神性》）。愿我们与风雨同在，愿一切善良的愿望与日月星辰同朽！
是为序！
三色堇，本名郑萍，山东人，写诗，画画，现居西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获得“天马散文诗”奖”“中国当代诗歌诗集奖”“杰出诗人奖”《现代青年》”十佳诗人”等多项。有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诗刊》《诗歌月刊》《星星》等多种期刊。作品.入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南方的痕迹》《三色堇诗选》《背光而坐》散文诗诗集《悸动》等。
早晨
晨光，被他用铁勺泼出来
每天都这样，他的菜园里
今天，他没按时穿过菜畦
年迈的人，被风湿病缠住
躺木制的睡椅上。家人不看好
他的菜地和果蔬，老婆子给他一个背身
耷拉的衣领，遮不住塌陷的肋骨
菜园的小路藏身斜射的光线里
一只黑蝴蝶翩翩而至
昨夜的南瓜长藤，已爬过
停在墙外的小客车顶，顺着熟悉的风向
举出两朵黄色的小花。他絮叨的名字
嗫嚅着的双唇，像一只蝴蝶
2016.07.28
紫薇
车行驶秦岭山里
两排铝合金护栏夹道的
西康高速路，两道白实线
密不透风的长筷，噙住柏油路面
和我们肉身与铁
欣喜的是，每走一段
山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法师
从厚厚的绿披风里抽出
一株株
粉艳的紫薇。一颗颗绽放的头颅
一束束珍珠的火焰
一尾尾藏住爱情的袖口
贸然出现路边，纯属偶然
随之慢慢地我对路边有了期待
在疲劳、单调的行程，紫薇
成为我命运美好的部分
2016.07.29
夏虫之殇
客厅多出一个吟哦者
一脉帕斯的隐泉
我和孩子们不打算驱赶
夏虫到不了秋天。它的歌声
低沉、清明、强大，遮不住
电视剧《海棠依旧》一位垂暮的
老人，大雪代替海棠花
我知道两个月后他病辞于世
扮演者努力接近死去之人的事实
已无花期的故事
还是触动藏于石头下面的哀伤
人都会死，死亡之翼
垂悬在天空，谁也例外
我把隶属于个人的哀伤，典当给
一只将死的虫子和一位已故的人
2017.07.31
神性
草的流放之地，我的孤独
和黑牛白羊一起，俯身天外
留守这里的日夜、风雨与星辰
谁铺展的巨毯，裁天地为三阶
一步分给白云、蓝和翅膀
一步分给浪花、石头和盐
一步留给盛黑的牦牛、白的羊、黄的油菜花
和浅翠的牧场
在青海湖草原，一只土拨鼠探头出洞
做一名观众，看我三步入天堂
2016.08.12
山梁•一只黑牦牛
一只牦牛迎着风
离开族群，踏步山梁
黑色的大氅，颇有狭义古风
青海的山是风剪出来
又薄又软
同样适用这头黑色的精灵
日月山的风口
草原鼓起腮帮，吹动埋入地下的烟尘
风猛烈滚动，彩幡拍打
风的脊背和牦牛的长毛
唤醒的雄心，顺着一席的草根蔓延
一只黑牦牛移动，山梁上猎猎大风歌
一枚凝重的纽扣
似乎一瞬间能咬住草原
藏匿的火
2017.08.12
西部之山
从宝鸡西开始，有一群人贴过来
尾随陪跑
若即若离，远时给我和他之间
放一条河或者一座牧场，在共和县
它甚至给了我百里的草原。近的时候
我能摸到风穿过它肉体的鞭痕
并可以抓住风的尾巴
鲜红却不血肉模糊，或给我一座寺庙
和金黄的琉璃顶与转经筒。相让不急时
它直接吞掉我
再次出现，我已成它的反刍之物
我的出现，像一剂命运的药引
赤红、嫩黄和墨绿之下
豹子们的野性，露出端倪
2016.08.15
对于一截海浪的描述
声音，从天边一抹深蓝复活
一只巨翼之鸟，东西一线
或近或远，我们彼此试探着接近
青海湖的水，生性缓慢
不知名的黄色小花
醒目得几近圣洁
盐横水里，徐徐而行
左右一部神剧的泪指
宫廷的礼仪，在这里演绎的如此
开阔和自闭。我和湖面平行
它又在远处，高出地平线
一股巨大的力量，幽深的力量
伸过手来，瞬间掘住我的咽喉
不过，它很快进入老年
哗然顺岸边砾石的缝隙褪去
远处的湖平面，愈来愈高
每一节海浪，都是一次倾覆之难
2016.08.16
黑马河
河里无马，河床羸弱
黑马孤独
散落草坡上供人骑乐
黑马河的水泥桥上，我无法停步
我怕拢不住悲伤，更怕悲伤结晶
加深湖的沉痛。山里，牧民的
牛羊群正在游荡，山顶的黑云和暗雷
独自发威。草原的生灵和隐身的湖
似乎在等待神灵附体
一顿饭的功夫，一切得以召唤
带盐的雨，笼罩湖畔草原
黑马河水浪迭起，奔涌向湖
青海湖的白光，愈加暴亮
满而四溢，逆冲而上
照亮神祇之地
雨中静默不动的牛羊
2016.08.16
盐湖
这是一座赤脚跑进去的湖
薄薄的一层卤水
白中泛黄的湖床
水云和水里的结晶体
安静相守，不起波澜
任游人的脚丫和手
尽情搅动，它只会迅速恢复
脸上的表情。人对盐的欣喜
超过命运的苦难。可以看到
尽头的盐湖，异常的缄默
不时出现的盐洞和暗坑
明示着湖床之下的深渊
当所有湖泊
为自己的美所塌陷
盐湖的悲悯之心
托起一层欢喜的众生之水
2016.08.17
土青槐的爱情
土青槐不差这一天
七夕，花朵做篝火，村头精力旺盛
它是怀玉心中的圣树
从村南头吸到青槐穿心的香气
一只柔软的手缭绕他的鼻尖
一条街乐呵呵，美滋滋的
街上的老婆子丫头片子，变成
花一样的大姑娘小媳妇
土青槐树的花味揪心
他看不见这座村庄已经四十多年
能直接听出名字的人
叶子一样落走入土
他一个人移到树下，脚尖亲昵地数着
一粒粒满地的金光
粗糙的手掌，猛击几下
树身，然后死死紧抱，怕跑
腰老了腰粗了，有点箍不动
他仰面向上，轻叫“槐花，槐花”
邻村一寡妇的小名
2016.08.08
礼物
不是伸入青天的青槐树金冠
和铺一地密匝匝的碎花黄毯
不是树冠里鸟的三两声欢叫
不是玉兰树密叶里
几枚欲言又止的紫红花朵
不是墙角扯天扯地的细细蜘网
不是茶几上厚厚的灰尘
不是满院子从砖缝里
窜出来的各种野草
在老家的院落里
它们的铺呈几近奢侈。等我数月的
亲人呀，中年的我还能弯腰
卷起一地的香
揪出已埋入土里的根牙
如果老得和你们一样深沉
我情愿躺下去，不再操劳
一起疯长一起望乡
2016.08.06
一匹马低下头
这匹白马，低头前
高高摆起锤子一样的头颅
这枚拳头是草原线上的雪山
摇一摇，抖一抖
一串鬃毛受惊地快要脱手掉落
低下头，马的身体
全部落入日月草原的碗口
青海湖这方碗底蓝洞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它就要低下头
鬃毛又一次腕部使力
怕被山岭瀑落。慢慢地低下
这匹草原的风
要和羊群牦牛群一样
远远地看着，它是一位过往的
历史人物。它的头颅
快低于风，耳尖挂不到风了
草近在眼前，民间宽阔
它慢慢松弛，骑手放下警惕要坐下来
坐在这座咸水湖旁
“特、特”巨大的鼻息
草原一惊，随即把雪山埋进草丛
草原的肚皮，群山一样荡漾
2016.08.20
山归小夜曲
九点，这时壮美的夫人
已把裙裤脱到脚踝
夜只属于了山梁和山谷
山脚下的县城，像一堆未燃尽的灰
明灭消遁
黑色渗透的山体
和天穹的清澈，在一个母体里
孤独的硕圆的只乳
弹力十足，明光满溢
美的惊艳
即将惊跳而出
夏虫亢奋得欢叫
低伏的树们像背过去身的人
一抹薄云，倏地从乳房之上滑落
路边一对恋人紧拥的身体
跌入更深的蛙鸣
2016.08.18
作者简介——
【峻刚行者】：本名孙军岗，1970年出生陕西关中西府，做过工人、报刊编辑、地产营销人。在《诗歌月报》《诗歌周刊》、《巴中文学》、《长江诗歌》、《中国诗影响》、《诗中国》、《北京诗人》、《大别山诗刊》等报刊发表诗作。2013年回归创作，作品入选各类选本。独立出版印行自选诗集《第四人称》、《樱花很美》，即将出版诗集《忐忑的善意》。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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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2-12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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