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学者诗人诗文本解读一组(下)
——唐诗、马永波、普冬、沈奇的诗
载《赤峰学院学报》2018.1(中国知网网址:http://www.cnki.com.cn/Article/CJFDTOTAL-ZWDM201801037.htm)
(邮编024000) 赤峰学院 张无为
摘要:本文专门针对多位当代文学学者型诗人的诗歌进行文本个案解读。学者型诗人最突出的特征是兼具诗写感觉与理性自觉,这就与一般诗人明显不同,故考察他们的诗对感受和把握当下诗歌现状会有切实的确认。
关键词:学者诗人 文本解读 唐诗 马永波 沈奇 普冬
1、水往“高”处流 拳拳且为谁?
——唐诗的《父亲有好多种病》解读
唐诗是本世纪成长起来的诗人,但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已为诗界所瞩目,这并非偶然,肯定是由于其诗歌本身具备某些独有特质。
在他的诗中,最突出的是“乡土情结”,如《乡村人物》(组诗)、《核桃村纪事》(组诗)、《唐诗的村庄》、《村庄与星斗》、《幸福村庄》、《走向那棵树》、《蚂蚁之光》……这些标题就充满了乡村元素,可见乡土情结在作者心目中的分量。显然,唐诗的诗自觉不自觉接续了以往乡土诗写的脉息,这似乎不算什么。不过,我感觉,唐诗的诗独异之处在于,同是乡村山水,属于他的,却大有“水往高处流”的那股劲,像是在暗中有许多水泵催动,使其诗总是以上升姿态盘旋出一脉新的景观。是的,这应该是唐诗的主体特色,而《父亲有好多种病》最具代表性。
首先,对于唐诗在诗中“用他的沉重的酸苦,垒筑着”村庄的特征,王明凯在《疼痛的村庄——读<唐诗的村庄>》(《文艺报》2010年03月26日)中分析道:“唐诗的诗是一座村庄,读唐诗的诗就走进了唐诗村庄。唐诗的村庄,不仅仅是情感的村庄、语言的村庄、思想的村庄、意境的村庄,更是一种令人疼痛的村庄”。那么,以如此沉重的大密度分子结构基质逆向于同类的走势,实现如何可能?我以为,只能凭借底蕴积蓄与运行机制。唐诗正是在更高层次去感受乡村,熔铸其“乡土情结”的,个中当然离不开亲情的唇齿相依与命运的血肉相连,但如此纠结的爱惜与困顿中的感应,是被作者在较新层面推进的,致使我们在解读此诗时,不会将其与任何乡土诗相混同。她更知识分子,更趋于纯诗,是作者乡村情结的学者化呈现。如读《父亲有好多种病》,你会明显感受到那种学者型诗性气息:
“父亲,您身上
有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
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当我
看到您发青的脸庞,我感到,遍体的石头都在疼痛
父亲,您身上有松树常患不愈的关节炎,有笋子
出土的压抑,有从犁头那里得来的弓背走路的姿势
当看到您眼中黯淡的灯盏,我就像您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头,坐卧不安。”
在主客体之间的建构方式上,的确如杨然所说,“诗人对父亲的敬爱,不从正面去写,而是通过其它事物,换成外在客观事物的口吻与眼光,其实却表达了诗人主观焦灼的心情。诗人刻意让父亲的病与息息相关的事物连在了一起,松树、笋子、犁头等等,不分彼此。”(《名作欣赏》2007年第2期)杨然还是就发表于《草地》2006年第2期的原初版本解读的,而现在的版本比原来不仅有内容扩展(特别是后面那部分),更是大幅度升级。由此可见,作者的审美实践切实验证了层次的推进。我是支持作者对原有作品以改进的方式不断进行淘汰的,因为这可以昭示出作者的自我超越,至少是最佳表现之一。而许多人似乎都对此深有忌讳,其实往往会显得固步自封,因为除了个别的“神来之作”,大多难免有创作的客观局限,除非是他落入窠臼不能自拔。诗人只要在进步,就会感受到这点,即使擅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诗人或作家,也不例外。
其次,好诗的蕴藉常常超出自身之外,这当然也是老问题。如苏轼早有“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之论,不过,他强调的与“诗贵曲”及意境化有互文关系。但唐诗这首似乎只是以“自身式”书写实现了功能辐射,这是诗性成熟的重要表现。
就《父亲有好多种病》而言,没人怀疑这是作者的切实生活感受,包括作者笔下的各种亲情事实。如:
“父亲,您为什么有病也不想治
您为什么总是忧愁时抽着烟,坐在郁闷里
为了替您买药,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压低10公分
变卖了家里最后那头老水牛。而我住在白云飘过
窗口的城里,偶尔写点悠闲的小诗,却常常
忽略了您一拖再拖的病,更没想到用我的诗句
作您的药引。父亲,您只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
守着昏迷中的您,母亲哭得默不作声”
——我、父亲、母亲、弟弟、老水牛等等肯定有作者的经验,所以才契合生活的真实,所以才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过,我以为,这只是基本标准,甚至只是前提。而她的更深刻意义在于透过这些依然有韵味。如:诗的开头——
“父亲,您身上有好多种病。一想到这里
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
——其实展开的是一个开放体系;此后的父亲秉性与家人的心态,既符合中国式的特有状况,也与民族特征、国家模式有惊人的同构性。这就使个人化的切肤之痛,能够辐射出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使一片拳拳之心,期盼、祝愿与无奈进入形而上层面。这与戴望舒《雨巷》、韩东《山民》等极少的诗文本才有一比,而如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本来可以算一个,但结尾明确点题了,至于如穆旦《妖女的歌》等纯象征诗则是另外一码事。
无论如李小雨在《序唐诗诗集<幸福村庄>》里所说,“他另外的语言“嫁接术”,那其实是与血液的融合了”,“这种痛通过血管的传递,流淌着灼人的肺腑之言。在貌似平静的倾听下,有着情感的风暴,有着和灵魂与肉体合一的庄稼、树木、大地、亲人,而这种与生俱来的痛苦像蚌体怀珠,感光着诗歌的语言”,“骨肉相连的村庄,与天空发生关联。村庄的远行,是没有进入村庄的人所不能悟得、洞察的”,还是如杨然所说的“包容了诗人许多复杂心情在里面”——个中阐释的依然是文本固定蕴含,而对其更丰富的韵味,尚未触及到。当然这并不错。
不过,这首诗,为读者提供的却不止是一个家庭与亲情况味,透过儿子对父亲的期待,透过传统的孝道在现实中的时代显现与折射,还潜含着中国农民的忍耐、煎熬等特性,以及贫困的生活现状与生命状态进行时。
“父亲,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
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
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父亲,现在,我正流着泪
为您写这首诗,我笔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个比一个重,像小时,您在老家弯曲的山道上
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
——在此,红高粱、老核桃、水稻等不仅是刻意的照应,更揭示出一个民族的某些怪圈与宿命;结尾尤其显示出作者的巨大悲哀与无奈。
那么,拳拳无奈且为谁也就不在话下了。
附:父亲有好多种病
■唐诗
父亲,您身上有好多种病。一想到这里
我的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淌了出来。父亲,您身上
有红高粱发烧颜色,有水稻灌浆胀感
有屋后风中老核桃树的咳嗽……当我
看到您发青的脸庞,我感到,遍体的石头都在疼痛
父亲,您身上有松树常患不愈的关节炎,有笋子
出土的压抑,有从犁头那里得来的弓背走路的姿势
当看到您眼中黯淡的灯盏,我就像您身上掉下的
一根骨头,坐卧不安。父亲,您为什么有病也不想治
您为什么总是忧愁时抽着烟,坐在郁闷里
为了替您买药,瘦弱的弟弟,把痛苦压低10公分
变卖了家里最后那头老水牛。而我住在白云飘过
窗口的城里,偶尔写点悠闲的小诗,却常常
忽略了您一拖再拖的病,更没想到用我的诗句
作您的药引。父亲,您只想苦熬着把疾病逼走
守着昏迷中的您,母亲哭得默不作声
父亲,红高粱说要治好您的发烧,老核桃树说
要治好您的咳嗽,水稻扬花的芬芳
会重新回到您的血管。父亲,现在,我正流着泪
为您写这首诗,我笔下的字,一粒比一粒沉
一个比一个重,像小时,您在老家弯曲的山道上
背着夕阳和柴禾,一步一步地回家……
2002年4月初稿,2011年2月定稿
(唐诗本名唐德荣,博士,《中国当代诗歌导读》主编、国际诗歌翻译研究中心荣誉主席等。先后出版诗文集《走向那棵树》等十余部。2016年《在暮色中赶路》荣获第二届陈子昂诗歌奖,获得10万元奖金。)
2、主观化 感觉化 模糊性
——马永波《秋天,我会疲倦》的特色
马永波一踏上诗坛即显示出鲜明的个性,其诗风大多都突显浪漫性、内敛性、沉思性的书写,尤其是诗中俯拾皆是的直觉化意象,常常在貌似清晰的情感流动中建构起令人玩味的艺术境界。这首《秋天,我会疲倦》就是有代表性的文本之一。
全诗以秋天为契机,展开诗意感觉——
“天空像塑料布盖着草地
泉水靠在石块上休息
尘土淡漠地落在草丛
那些田间的麦捆
还在沉思
含着浓浓的阳光”
开头这四个意象既是主观化的又是形象化的,单独理解都不难,但连缀起来所构成的情景并不容易确定。因为“天空”、“泉水”、“尘土”、“麦捆”每个物象都被赋予了各自的主体性意义,而并非在作者倾向性的明确统摄之下,所以读者只能依据标题信息,沿着“秋景”去感受。“我将到达那里”,是叙述人出场,也并不意味着进入背景,更与背景一起混化生成了新的界面。
从“一道土坎,是我们休息的地方”开始,诗思贯穿起每一个季节:一面是过去的记忆,另一面是未来的必然。“春天那场风”、“夏天那场雨”,“不久将有一场大雪”,“那时,我们将有一座小房子”……这一切都自然而然,顺理成章,这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且慢,你必须注意嵌于其中与各自季节相伴的几个意象:一直飞的“蝙蝠花的影子”,“乌鸦在车辙后滑冰……留下花纹”,“雪花静静地落/像冻伤的麦穗,不发一言”,它们在语境中是个性化的,也没有什么正负褒贬,只是作为生命众生相被随意点化,应运而生。而更关键的是“这样的时光仿佛已千年”,大有小结的分量。如果说,在这之前是对按部就班生活的认同,那么,仿佛千年的感受,则流露出对凝滞生命状态的隐隐不满却又无可奈何。而“远处黑黑的灌木/留住了我们的心”“像浆果/像梦,在那里开始”则进一步呈现出这种难以名状的况味。
最后,“像梦,在那里开始”两次反复,一次承前,一次启后,轻松过渡到“再没有等待”,为后来的人“将升起炉火”。于此似乎接续了向上的气象,但再深入一步又发现并非完全如此……
全诗围绕的主轴可以确定是从“疲倦”到“没有疲倦”,以抒情主导整个脉络,完成了一段心路历程,而这段历程又辐射到更为广阔的时空,从而拓展了诗境。
该诗中,无论是意象营造还是直接抒怀,更多的表现出心灵折射与内向性特征,浪漫情境与隐喻、象征交融,使诗的基调不同与当时的生活流。在这里需要特别指出,该诗在于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感觉化生成与组接,足以使诗有明显的非惯常性、非逻辑性,这是当时的同类诗中不多见的。
如题秋天的疲惫是诗人特有的冥思,但作者在这里无意于直面现实或逃逸社会,而且明显绕过了人们习惯的农事收获、劳动场景,抑或人生感怀,肃杀萧瑟等等。诗中既没有关联意识形态的社会矛盾,也并非封闭的自我欲望与苦闷,更不是退居山林,皈依自然,而是通过性情化书写,实现对季节的观照与生命体验。
其意义就在于,颠覆传统诗写的构思习惯,突破抒情表达的清晰走势,实际上是对文学认识功能的有效改变,从而也将读者带入新的审美风景线。可以说,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其超前性已经难能可贵,直到90年代以后,这种意象才大面积出现。
在马永波诗中也可以感受到鲜明的继承性,如开头有朦胧诗某些意象的化用,而更明显的是与如郑敏《金黄的稻束》油画般布景和诗思的关联,还有西方浪漫主义以来一些表达方式的影响等。但他对欧美后现代诗歌更为清楚,而且有大量的译介出版,如《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约翰•阿什贝利诗选》等等,后者是影响其诗风的主要动因,而关键还是他基于借鉴的融会与个性探索。他的语言自然、疏朗、纯净,同样是很个人化的,这与当时“他们”诗或“撒娇派”口语化戏谑也迥然相对。
当然,马永波后来的长诗更集中体现出他自觉践行其诗歌理论的思考,因而更具有开拓性成就,尤其以独特的叙述方式与高密度的诗化语言见长,而且影响也更大,无论是“复调”叙事哈是“元诗歌”探索。不过,他前期诗写特点,肯定是他后来深入探索必要前提。
附:秋天,我会疲倦
■马永波
天空像塑料布盖着草地
泉水靠在石块上休息
尘土淡漠地落在草丛
那些田间的麦捆
还在沉思
含着浓浓的阳光
我将到达那里
一道土坎,是我们休息的地方
苇草折断了
粘在夕阳上面
秋天,我会疲倦
马的眼睛也变得乌黄
它忍住了
站在热热的草里
许多事这时就会想起
想起春天那场风
夏天那场雨
蝙蝠花的影子一直在飞
想起不久将有一场大雪
覆盖这块麦田
乌鸦在车辙后滑冰
就在那里
留下花纹
那时,我们将有一座小房子
看雪花静静地落
像冻伤的麦穗,不发一言
这样的时光仿佛已千年
循着呼吸会找到嘴唇
远处黑黑的灌木
留住了我们的心
很大
像浆果
像梦,在那里开始
像梦,在那里开始
再没有等待
也没有疲倦
我将升起炉火
让它燃着
为几代后来的人
1986年
(马永波,当代诗人,翻译家,学者,主要作品有《炼金术士》,《存在的深度》,《树篱上的雪》,译著有《美国诗选》,《艾米·洛厄尔诗选》,《史蒂文斯诗学文集》《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学术专著有《文学的生态转向》,《美国后现代诗学》,《英国当代诗歌研究》等。)
3、阳光的桦树,阳光的诗意
——感悟普冬的《太阳穿过白桦树丛》
“太阳穿过白桦树丛”不是一单株,也不是一大片,仅仅是“一丛”。这是作者普冬对这首诗最终的自觉斟酌敲定的,肯定有其新感觉层面。
这里的桦树是柔性的,写出柔性,赞美柔性,高贵而充满魅力,如同“大地的美妇”;迷人而有影响力,故沙漠因你才更“像个男人”;而“你因大荒,俘掳为我苍白寡欲的情人”着实耐人寻味,不过从“我的忧伤”中,能够感受到某种巨大的精神反差。
桦树是守护者,在“河流赶路,日夜说起海”之际,她们只是守护在自己的位置,经营一如既往,而且“恬恬笑得”开心,这才有“螽斯擅自在家乡长得五颜六色”。
她们是乐天派,所以谈不上无怨无悔,因为无怨无悔常常是痛苦抉择之后的平静;也谈不上忠于职守(这是道德自律),一切自然而然,顺理成章。惟其如此,她们才令人艳羡。
她们是伟岸女性,这比令人艳羡更为高阔。桦树“仿佛手持众生芸芸的宇宙”,应该是其全部魅力与精神之所在,这意味着她们有托起一切生命之壮举,意象也气势可人。那么,即使皮肤变成黑色,但那只能进一步装点她们的美丽,苍白寡欲者才越发感到忧伤。
她们伴随大自然的生命节律,又引领着苍天笼盖下一切生命的节律。一如“太阳把金币撒落在你午祷的书上,天黑再收回去”,“好比谷种晾晒在谷场”,生命恰恰在这一收一放、收收放放中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农人、猎人和马匹轮流跟在野麂后边/不言不语”,这种矛盾意象之间的和谐,于悖谬之中呈现真理,可能在意愿之外,但却在事实之中。这才是个体生命在群体之间的必然状态。“不言不语”是确认之后的莫莫表现,“不言不语”不独那些被呵护者,还有呵护者——“我的桦树”。
因为她们的呵护,她们才被簇拥、被围拢、被守护,“旷原上百草和虺蛇匍匐在你的脚髁,安静如守夜人”;因此,她们才是持续,她们才是永恒,“我听见蔷薇正在开放”,这不仅是生命本身,也在生命之外。
白桦、白桦林是地球北半球的北温带常见的植物,并且成为当地人文图景的有机构成,是人们的情感、精神、生命符号之一。阳光中的桦树,四季不同,诗意的生命况味在此诗中也显而易见。
对本诗与俄罗斯19世纪最杰出的风景画大师列维坦的《白桦林》的关联,我想,普冬兼具诗写、作画于一身,从那幅“俄罗斯印象派”代表作中不仅获得灵感,而且进一步提纯亮色,更以其诗心“人化自然”,才在精神接力中成就了这首诗。但我发现的,是本诗与显示出了摹本截然不同的效果,这应该也是作者最终决定与列维坦“脱钩”的原因吧,其实,这样更自立,独成一格。当然,即便如此,欣赏者也必然会调动应有的资源。
譬如由诗中的拟人化,还会令人想起20世纪70年代末那部前苏联电影《黑色的白桦树》,写主人公安德烈在战争中的命运。他经受了爱情折磨,丧失了许多亲人、战友,但在黑色硝烟熏染中,纯洁的本色如旧,而且战火把他熔炼成强者。黑色的白桦树成为一种命运的象征,战士脱去稚嫩,而禀性不改,正是勇敢精神和美丽心灵的纪念碑。不过这是男性的影片,相比之下,普冬的诗既不同于列维坦的《白桦林》,也异于电影《黑色的白桦树》,而是有自己的理念与蕴含。
另外我还想说,在当下诗歌一方面是世俗化、欲望化泛滥成灾,另一方面是现代、后现代立场责无旁贷的生态下,普冬却选择回归田园浪漫,写出阳光的桦树,阳光的诗意。不过,他笔下的田园风光,并非旖旎,而是超拔;他笔下的浪漫情调,虽非玲珑,确乎剔透。退回三十年,这首诗很容易被概括为“歌颂北方劳动女性”,或者“是普通而伟大的母性之歌”,但该诗毕竟是作者在今天“用心体会人间情爱”,因而,在诗的背后,总是有一种底蕴力量,难以遮掩又难以说清。所以,南鸥兄认为,此诗“对纯粹与安宁的挽留或追寻,则是诗人为我们洞开的无限的思考”也是一种敞开。
附:太阳穿过白桦树丛
■普冬
年轻的桦树,桦树,
我看见田塍上螽斯擅自在家乡
长得五颜六色。
河流赶路,日夜说起海、海底发光的街市
恬恬笑得,桦树,
仿佛手持众生芸芸的宇宙。
桦树,黑色桦树。大地的美妇
沙漠因你而像个男人。
你因大荒,俘掳为我苍白寡欲的情人
我的忧伤。
太阳把金币撒落在你午祷的书上
天黑以后,再收回去
好比谷种晾晒在谷场。
农人、猎人和马匹轮流跟在野麂后边
不言不语,我的桦树。
旷原上百草和虺蛇匍匐在你的脚髁,安静如守夜人
黑色桦树,桦树,
我听见蔷薇正在开放。
2011、5、3
(普冬,本名陆浦东,生于上海,定居重庆;重庆理工大学教授,重庆理工大学文学艺术与知识产权研究所所长,《新诗》主编,文艺学在读博士,诗人。)
4、在第三代诗中显个性
——就沈奇《上游的孩子》重读一点
沈奇先生与第三代诗一同登场诗坛,在“红皮书”中,他单枪匹马以“后客观”诗歌身份亮相,那首《碑林和它的现代舞蹈者》基于反讽传统之上,展现出80年代青年,毫不在意被忽略,而无拘无束的生命舞蹈成为存在本色。《上游的孩子》应该是在此前完成的,不过这两首诗的视角有所不同,由此可见,作者从文化批判到关注现实生命的走势。
此后沈奇着力于诗歌理论与批评,尤其在上世纪末的诗坛论战中,他被认为是民间写作的代表诗人或诗评家,其《秋后算帐》、《中国诗歌:世纪末论证与反思》均影响很大。但他的诗歌创作并没有中断而且进一步受到关注。如2012年,他的诗集《天生丽质》与他以前相比,诗风有明显变化。在“沈奇学术研讨会”上,杨匡汉说:“《天生丽质》写作,从用词到整体面貌,都与当代诗歌写作有很大的不同,正是这些不同,构成古今中西的大合大同。其实这是一种很理性的写作,一种对新的诗歌文体可能性的探求,当然只是可能中的选择之一,但确实是有启示性意义的。”不过,就沈奇再次观照传统包括佛禅文化,或回归,或颠覆,或超越,评价也不一而足。由此我只是说,沈奇一直没有中断创作,而且无论在诗歌创作,还是在理论研究方面,他都处在中国当代诗歌的前列,甚至是风口浪尖上。如此,考察沈奇的意义不言自明。
就这首《上游的孩子》而言,沈奇作为第三代诗的探索者之一,与当时他的同仁一样,其实他们已经进入了中国的后现代主义视野,只是还没有成为自觉。这不奇怪,因为当时还没有后现代这个术语,但正因此,才更能说明这一代诗人恰恰是在中西方文化交汇中,适应本国实际应运而生的,可见其文学史价值。如李洁非、张陵如果在当时意识到这些,就不会在《中国青年报》 1986年在《被光芒掩盖的困难——新时期文学十年之际的一点怀疑》中轻率地提出“伪‘现代派’”的概念,这也是由重读该诗我们显示出的不断回顾的必要与意义。
该诗以其个性化感悟汇入了当时解构传统文化原型的浪潮中,其矛头所指即乡愁情结甚至去国怀乡。可以说,至少从《诗经》中出现的如《王风·黍离》中的“黍离之悲”,《小雅·采薇》里的归乡伤怀伊始,去国怀乡就已经成为中国古今文学包括诗歌中的原型。此后,汉代如什么“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唐代如“少小离家老大回”、“低头思故乡”、“独在异乡为异客”,宋代“浊酒一杯家万里”、“明月何时照我还”,元代什么“断肠人在天涯”,明朝“他乡说故乡”,清代什么“聒碎乡心梦不成”……而且这个主题在五四新诗以后一直延续着,台湾诗人创作中更为普遍,实例俯拾皆是,举不胜举。即使在歌曲中,如1987年就有费翔的《故乡的云》与齐秦的《外面的世界》。虽然说古今有代变,但这一情结无疑都基于对故乡乃至扩而对国家的挚爱,至多到怨而不怒为止,而第三代诗人则表现出彻底的颠覆。
如:同样是第三代的韩东,此前创作了《山民》,他由此反讽的主要是民族文化的封闭与“山民”文化心理怪圈的荒诞,这不独像人教版教参所解析的“表达了长期处于封闭传统文化中的人们的要求,以及冲破文化滞闷的强烈愿望”,也包含着对“山民”只流于走出大山的想象与对祖先的抱怨。这既是对“愚公移山”精神的颠覆,也是对传统文化中思乡情结的解构。
那么,沈奇的《上游的孩子》则是在《山民》基础上反其意而进行了揭示,即主人公“真的走出去了/又很快回来”之后的文化心态:“从此不再抬头望山/说一声没意思……然后老去”。这种心理是否同样是民族文化心理的另一面?诗中虽然没有揭示出主人公何以走出去,何以回来,又何以认定外面没意思(这点似乎影响了该诗细节,不过这种策略又是无可非议的),但从中不难发现老庄思想中的相对主义等元素根深蒂固的延续。之所以说该诗是解构的,就是说,他不像《故乡的云》等传统言说中,表达故乡可以抚平创伤,更谈不上魂牵梦绕,一句“然后老去”蕴含了多少绝望与无奈。
与“山民”相比,“上游的孩子”所指更宽泛,寓意更蕴藉。他们的悲剧比“山民”更令人丧气。因为人们相信,如果走不出,尚且可以创造条件,或者说,总有一天也会被走出的;那么,倘若走出去而最终却老死家乡的,则是没有任何办法可救药的。这正是该诗的深刻之处,也是我们民族在与世界接轨之后可能出现的最令人忧心之处。作者在改革开放之初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层次,这种预见性是作为诗人,应该也必须具备的。
至于“上游的孩子”是聪明的,“眼睛很温柔”,“不会走路就做梦了/做同样的梦”,这既是对民族文化性格的普遍性揭示,更使这种文化心理事实不可思议,因而强化了反讽。
而作者在“红皮书”的“艺术自释”中,将诗“理解为教诲:诗的价值在于它本身的尊严而非成功”,“永不去适应诗以外的什么需要,出而入之,静而狂之,作一个慧星似的业余的诗人”,意味着沈奇对诗的情有独钟的敬畏,这是他一直从实践与理论双向执著探索的依据。
附:上游的孩子
■沈奇
上游的孩子
还不会走路
就开始做梦了
梦那些山外边的事
想出去看看
真的走出去了
又很快回来
说一声没意思
从此不再抬头望山
眼睛很温柔
上游的孩子是聪明的
不会走路就做梦了
做同样的梦
然后老去
写于1984年春(载《诗刊》1998年12期)
(沈奇,1951年生,陕西勉县人,曾下乡务农、做工、中学教书,1974 年开始现代诗创作,1978年考入大学、毕业留校任职至今,已出版诗与诗学著作6种,有《淡季》诗集和《沈奇诗学论集》(三卷)诗与诗论合集《生命之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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