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语:模拟场景的情感走势及其思维的密度
卢辉
在中国诗坛,明素盘的名字,我刚刚才听说,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诗歌“感兴趣”的坚决态度。当物质生活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殷实的时候,作为个体的感情和精神存在,为何显得更加艰难、空洞、意义暧昧;我们可以做越来越多的事情,我们却越来越不能表达自己。站在这样的“纠集”点上,让我们来认识一下诗人明素盘就显得特别有意味。因为,正是她的诗歌“独语”,像来自黑暗中的声音,把我们招呼在一起,守候着我们尚且存活的灵魂。
1、独语:终其一生的“幻觉训练”
无法表达自己的情行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感受,正是站在这样的节点上,如何找到自我精神空间的话语主体成了诗人明素盘苦苦追寻的目标。桑塔耶纳认为:“达到诗歌顶峰的,不是诗匠。而是先知或那些词语中带着幻象的诗人。先知能使幻象在活动或感受方面体现得比用完全相同的语言所表达的更好”。在这里,我原本以为任何的幻象都是由秩序和意志来完成的,都是按照规律性来实现的,只有这样,诗歌才能解释生活,而不致于成为单纯在幻想领域进行任意游戏。偏偏明素盘剑走偏锋,按她的独语“幻觉训练”法,她认为诗歌的本质是盲目的,而自行其事的想象是绝对的,操持想象的“我”是相对的。所以,从她的诗歌写作进程中经历了“我”与世界的对抗——“我”的隐匿——“我”的重现。不管明素盘的“我”是带着强烈情绪化的独语,还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环顾周围的世界,或是乐于置身幻觉训练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她的诗品在不停的分解读者的分析、判断、归纳的能力,转而提升人们自觉性的想象和创造性的冲动。在明素盘看来,写诗并不是一个完全成形的灵魂在寻觅一个躯体,而是一个未完成的灵魂寄寓在未完成的躯体之中,这躯体也许只有两三个模糊的观念以及喷发而出的独语,明素盘的《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
今晚,月光新得让人发慌
像是同一个夜里
微光穿透旧伤,此时
你就在我的左边
抚摸月光时,也抚摸着你
微微地动了动,你就像
一朵花开的样子
摇晃着,模糊我的视线
让我听你,看你,跟随你
我不知道如何将月光剁碎成雪 或者
把一片一片的白羽毛,编织成锦绣
我不需要身份,此刻
我只做你一朵花的睡眠
也许只有这样
才不会让人徒生出悲喜
那些在深处隐秘的声音
在身体不规则的边缘 漫延
触及过去
现在,风把秘密带来
我的花,不顾一切安静地开
沉默把空白分开
我只是想,那朵花
已从远古开到现在
对“月光新得让人发慌”的感觉,恐怕只有“旧伤”复发而引起“同病情更劫”的那种感觉。当爱、伤、暖流、悲喜“交集”之时,泛爱之宽之深足以让“我不需要身份,此刻/我只做你一朵花的睡眠”,并倾听“在深处隐秘的声音”,直到一朵花的前世今生。《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是明素盘独语“幻觉训练”中“原逻辑”的具体思维方式。她的“原逻辑”就是由某一个不成形的“想象链”零散分布“我”的躯体里,原质而零碎,棱角而粗糙。诗人要的就是这样的“原逻辑”:“微微地动了动,你就像/一朵花开的样子/摇晃着,模糊我的视线/让我听你,看你,跟随你/我不知道如何将月光剁碎成雪 或者/把一片一片的白羽毛,编织成锦绣/我不需要身份,此刻/我只做你一朵花的睡眠”。不难看出,《我是你一朵花的睡眠》不是作为诗意存在的“花”,而是作为诗人在刹那间所表现出来的理性与感性的“情结”,正是这种“情结”的瞬间出现才给人突然“放电”的冲击,才给人以摆脱时空局限的感觉:“我的花,不顾一切安静地开/沉默把空白分开/我只是想,那朵花/已从远古开到现在”。 由此可见,自觉性的想象和创造性的冲动在明素盘的诗行中大行其道。可以这样说,明素盘的独语“幻觉训练”也代表着部分先锋诗人的诗歌走向:诗人的“灵光乍现”多半得益于他(她)们的思维无论是“在场”还是“游离”都更喜于漫游空间、自由与死亡之境,这是由他(她)们诗之“原逻辑”(即独语)所决定的。“原逻辑”的由来就是在颠覆我们生活的“惯常”,改变思维的“单一”性。明素盘所主张的独语“幻觉训练”要的就是诗歌的密度,也就是思维的密度,而思维的密度,对诗歌创作而言则成了独语全方位的“复活”。
如果说,错置的物质被界定被虚构,那么,只有诗人的“幻觉训练”具备带你进入万物的关联,进入一种“高峰体验”。在这里,明素盘作为高峰体验的见证者,她很想“借上帝的大手,打开落日之门/打开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空间”。她在《落日之门》、《一只鸟》就有这样的独语:“不用怀疑,错置的物质被界定被虚构/它们在暗示什么 不朽的已然不朽/天空把微光留在梢枝上/沉睡的梦没有被喊醒/鸽子衔来意外情节,置身一场未知/你的脸是虚空的花瓣,有着致命的诱惑”、“大地在黄昏中慌乱/此时 它远离了炫目的光芒/还有什么能像这一只鸟/勇敢地把自己掏空”。一个诗人“勇敢地把自己掏空”,像这样的“精神悬置”反而给情感独语布满大行其道的旋风,因而,诗人接“风”之力,“把自己抛向更大的虚空/像一枚叶片/完成另一种飞翔”。说到底,明素盘的独语“幻觉训练”不同于新死亡诗派的“语意训练”,前者训练意在“语言”本身,后者训练意在“语意”为重。那么,明素盘的独语“幻觉训练”就是在苦苦寻找语言的颠覆途径。在她看来,当代诗坛的诗歌语言已经被完全总体化和中心化了,意义被高度垄断,唯有通过独语的“幻觉训练”写作来滋生意义的多元化或多义性,哪怕是歧义性。
2、独语:幻化场景的情感跨度
明素盘诗歌中大量的魔幻场景乃是现实突变的必然产物(奇迹),是对现实的特殊表现,是对丰富的现实进行别具匠心的揭示,是对现实状态和规模的变形。这种现实(神奇现实)的发现都是在一种精神状态达到极点和激奋的情况下才被强烈地感觉到的。她的魔幻场景是用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生活进行“特殊表现”,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现实”。以《海边的房子》为例:“那是属于我的领域,视线之外/一栋房子并非能替代所有的花开/大海铺开暮色,在天亮之前/这是美人鱼留下的水珠固化的样子/安身,御寒 ,无所顾忌”。在明素盘看来,一个人的视线:命运是焦点,虚妄是广角;智性是聚焦,意志是景别。对与诗人“我”而言,“那是属于我的领域,视线之外/一栋房子并非能替代所有的花开”。是的,面对着这个奇诡多姿、变幻迷离的“神奇现实”,面对着这种自由联想、意识流动和时空倒错的诗歌技法,你一定会对诗人改造经验记忆表象而创造新形象的能力表示赞许。
是的,魔幻场景说到底就是诗人想象力方式发生和发展的极致表达,它事关诗人对语言、个体生命、灵魂、文化的理解和表达。明素盘在幻化场景的情感跨度个性鲜明,让我这个曾经以为自己还算上是个“情满于山”的人都望尘莫及。我曾说,灰烬比火快了许多,而明素盘却能还原出灰烬的模样:“如花 翻卷 现出原形/中间隔着一场火焰”,她还不罢休,说灰烬:“不规则的边缘/把过去与未来联接”;我曾说,黑暗,对隧道来说非常重要,给黑暗以眼睛,给黑暗以胃口,谁在等待擦亮与消化。明素盘对于黑暗却有她的视角:“关于远方/唯有在暗处才能真正理解”;我曾说,静与动,在窄与宽之间,开与合,在明与暗之间,明素盘却说“一枚贝壳 / 静止的小小风暴/像我身体里骨质的秘密/是坚硬的水/ 收藏了辽阔的水”;我曾说,与生命赛跑,与命运交汇,与智力拚杀,向终极索取,这就是命名。而明素盘的命名却多了一个朝向:“它需要更多的命名,面对/流水,落花和蝉鸣/我认清一个事实/万物都在/都有属于自己的朝向”;我曾说,感情是不能说的,一说就错。明素盘更有甚者:“冬天的夜晚像某种情绪/压抑、遥远且不可触及/无需倾述,更不解风情”;我曾质疑,情感可有互为之力?互换之得?互访之见?互设之功?明素盘却“借上帝的大手,打开落日之门/打开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空间”;我曾说,假如以爱的名义,去唤醒早晨,那么,爱,就必须付出“唤醒”的代价。而明素盘果真捧出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代价。比如,“借助风的手语”、“聚集在意识最高处”;比如,“捧出鸽子,想象更自由的驰骋”,甚至于“像一朵花 沾满了露水”;有人曾说,有些东西,如果过于盘大,必然有害,比如爱,比如孤独。明素盘却执着于“交出雨中四溅的誓词/黑暗中遽然而醒的灵魂/又岂能依赖于薄情的肉身/哭着失去 又笑着归来”。
痴迷于魔幻场景的明素盘一直带着“归去来兮”的信念,把魔幻场景当着是一条无形的感情和精神线索,始终贯穿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之中。读明素盘的诗,我有种体会是,在她的诗歌中,诸如“宏大、永远……”之类的言语都不那么“直接”,她的诗歌的力量——它真正让人有所感、有印象的部分,必定是要落实在魔幻场景的情感上,她心中的“现实”似乎只在恒定的魔幻背景的距离调整中若隐若现。可以看出,明素盘一直用“奇诡”的情态描述着一个简单的道理:魔幻即永恒,情感即我在:
街上
落日倾斜,倒出绸缎和雨丝
像望向街角某处的眼睛
没有终点的街上
穿梭不绝的是什么
我看见,褪色的脸略显疲惫
那么多的雨水和瘦的影子
那么多的我,涌向你
离咖啡馆太近,离灌木林太远
亲!失去群鸟的梦还剩什么
坠落的风景只是一个幻象
所有的来去
藏于不明真相的风里
是压缩的情绪存放于身体
被植入最原始的纹理
我相信寂静的力量
承认在所能及的地方
唤醒灵魂,蝴蝶长成玫瑰
陌生人,我不会告诉你
时光如何转瞬即逝
空白处诞生的暗火和忧虑
整整一个下午,街上
没能让我听到一朵花开的声音
在这里,诗人将诗歌的魔幻、情感“收缩”到个体生命本身,这种“收缩”是一种奇妙的“收缩”,它反而扩大了“个人”的体验尺度,“我”的情感、本能、意志得以彰显。在我看来,明素盘诗歌创作所进行的魔幻场景与世界之间的情感跨度:一方面,就是确立超验性的“个人灵魂”的经度,就是确立“另一种真实”的纬度,就是探寻情感终极的真实,灵魂淬砺的真实;另一方面,就是追求“另一种境界”,就是存在主义的“存在先于本质,本质是由人不断新创造出的东西”所激励下的人的自由、选择和需求。以《街上》为例:“所有的来去藏于不明真相的风里/是压缩的情绪存放于身体/被植入最原始的纹理/我相信寂静的力量/承认在所能及的地方/唤醒灵魂,蝴蝶长成玫瑰”。读明素盘的诗,你犹如进入一座回廊曲折的镜宫,呈现出似是而非、光怪陆离的幻影,进而通向情感高级机密的腹地。在她看来,诗人创造的就是一种幻像,是一种生命形式的幻像,她把这种幻像看作如同音乐的乐符及和弦一样的音效价值。在明素盘许多诗歌创作中,空间遥远的东西,时间久远的东西,与人性中感情深奥隐秘的东西相互渗透和融通,达到了奇妙的效果。
从明素盘诗中我们不难发现,她一直在追寻魔幻场景和情感走势的宽度,并把它作为感知世界的精神界面。的确,要把握魔幻场景与世界之间的情感跨度,就必需把握物化世界与主体世界方式的丰富程度,就必须把握足够宽阔、足够多元的一个界面,即多元的尺度和无限的可能空间。当然,当下诗坛当叙述成为诗歌创作主流之时,如何改变诗歌单向度的情感小札,或者文化人的闲适趣味,抑或回避具体历史和生存语境的快乐书写行当,诗人明素盘也面临着诸多挑战。由于缺少叙述,就日常生命经验想象力范型而言,其诗歌还缺乏本真的世俗社会及个人经验的表述,缺乏一种更宽阔的对“历史生活”中个人处境的深刻表达;就“灵魂超越性”想象力范型而言,其诗歌虽有精审的形式和高贵的精神质地,但还缺乏更刻骨的对“此在”历史和生命经验的有效处理,如此等等,明素盘的独语式的特殊想象力功能难免会陷入短暂的迷惑。在许多诗人看来,真正的诗歌“独语”,不仅要有当下生命和实存,要有灵魂、历史、想象的刻度,还需要诗人在现象的、经验的准确性,和批判的、超越的历史视野中保持有难度的美妙的平衡,就这一平衡“秘方”有待诗人明素盘去破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