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只读一首诗
——《2018中国诗歌年选》序
徐敬亚
这倒是一个好玩儿的命题,一瞬间把诗热乎乎地放在手心儿里。
假如,诗在这个世界上非常非常稀有,一个国家每年只能出版一本诗集,每位诗人只选一首诗。再假定,你独独喜欢一位诗人,那么你每年只能读一首诗。
最少量的阅读该多么珍惜啊。
每个字,每个音,每个细小的想法,像嚼了一遍又一遍的甘蔗。
再推导回去,被如此细嚼慢咽消化的这位荣幸诗人,该怎样一丝不苟地写作呢。
那一定是另一个星球上另一套热恋般的、稀缺性的诗歌生态系统——但我们地球上的事实恰恰相反,离我们最近、最新的事实,非常非常地恰恰相反。
现在的诗太多了,太多了。
昔日的诗歌刊物并没有什么增加,出版的诗集却一定比从前多之又多。可观的是诗已经通了电。在网络上,诗成了汪洋大海。最可怕的是,诗早已悄悄进入了手机,钻进微博、微信,无孔不入地侵入了不匹配的生活。
与我们迎面相逢的这个电子旋转时代,每一天都呈现出前无古人的、急切加倍加速的态势。李白与杜甫一生阅读过的全部诗篇,也不会超过今天某个诗歌网站中一个小小栏目的存盘。这巨大的诗歌产量,不仅构成了对所有阅读者视觉能力的忽略,也对所有写作者施加出可怕的嘲弄。当每一位写诗的人穷其一生,不得暗中承担着一以当千、一以当万的数学关系时,其如同高考一样的遴选概率几乎令人绝望。
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急遽变化的诗歌生态。
当一个变量,变得无穷巨大时,它所造成的威胁,一定是全局。
今天匆匆忙忙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细想一下,诗歌的海啸已经漫过了我们的额头。诗歌的写作与阅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泡在全民性的文字操练之中。
对,我们来稍微细想一下。
也许,“敌人”的数量并没有那么可怕,它们只是象征性地先出发了一小批。它们只是像长坂坡当阳桥边的张飞用马尾拉着树木,在天空中升腾起了一团团烟尘与迷雾……事情坏在我们手里小小的手机屏幕上。我们不该养成了每天到网上神游一圈的恶习,不该结交那么的狐朋狗友,不该轻易地加入到那么多的“害马之群”……
不过,你往后面看,往时间的身后看,往地平线的延长边缘看,滚滚的生命,滚滚的追兵,不正排山倒海地隐约而来吗。
不管是细想,还是粗想,有一个问题谁也无法绕过去。那就是:当诗的数量无限大地超过了我们的阅读能力怎么办。
其实很好办。
我有一个非常管用的好办法。当一位诗人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只要想一下:最好的诗人、真正的诗人,会怎么想呢?
关于写作,真正的诗人说: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每天只写几个字。
关于阅读,他会说:不管超市里面的肉如何堆积成山,我每天仍然只吃三次饭。
因此,我对本年度诗选的读者说:
每年只读一首诗。
2018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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