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行(选章) 北岛 序曲 为什么此刻到远古 历史逆向而行 为什么万物循环 背离时间进程 为什么古老口信 由石碑传诵 为什么帝国衰亡 如大梦初醒 为什么血流成河 先于纸上谈兵 为什么画地为牢 以自由之名 难道天外有天 话中有话 电有短路的爱情 难道青春上路 一张张日历留下 倒退的足印 难道夜的马群 奔向八方 到天边畅饮黎明 难道江山变色 纸上长城 也是诗意的苍龙 谁在圣人的行列中 默默阅读我们 谁从鎏金的风铃 从带血的鞭梢 不断呼唤我们 谁用谎言的红罂粟 照亮苍茫大地 谁把门窗的对话 卖给穿堂风 谁指挥秋天的乐队 为小桥迎娶 一盏幽怨的渔灯 哪儿是家园 安放死者的摇篮 哪儿是彼岸 让诗跨向终点 哪儿是和平 让日子分配蓝天 哪儿是历史 为说书人备案 哪儿是革命 用风暴弹奏地平线 哪儿是真理 在词语寻找火山 何时乘东风而来 从沏好的新茶 品味春天的忧伤 何时一声口哨 为午夜开锁 满天星星在咳嗽 何时放飞一只鸽子 把最大的广场 缩小成无字印章 何时从关闭的宫门 从岁月裂缝 涌进洪水的光芒 一 逝去的是大海返回的是泡沫 逝去的是一江春水返回的是空空河床 逝去的是晴空返回的是响箭 逝去的是种子返回的是流水帐 逝去的是树返回的是柴 逝去的是大火返回的是冰霜 逝去的是古老传说返回的是谣言 逝去的是飞鸟返回的是诗行 逝去的是星星盛宴返回的是夜的暴政 逝去的是百姓返回的是帝王 逝去的是梦返回的是歌 逝去的是歌返回的是路 逝去的是路返回的是异乡 逝去的逝去的是无穷的追问 返回的没有声响 我是来自彼岸的老渔夫 把风暴的故事收进沉默的网 我是锻造无形欲望的铁匠 让钢铁在淬火之痛中更坚强 我是流水线上车衣的女工 用细密的针脚追寻云中的家乡 我是煤矿罢工的组织者 释放黑色词语中瓦斯的音量 我是看守自己一生的狱卒 让钥匙的奔马穿过锁孔之光 我是年老眼瞎的图书馆员 倾听书页上清风与尘土的冥想 我是住在内心牢笼的君王 当绸缎从织布机还原成晚霞 目送落日在铜镜中流放 是晨钟敲响的时候了 是深渊中灵魂浮现的时候了 是季节眨眼的时候了 是花开花落吐出果核的时候了 是蜘蛛网重构逻辑的时候了 是枪杀古老记忆的时候了 是刽子手思念空床的时候了 是星光连接生者与死者的时候了 是女人在广告上微笑的时候了 是银行的猛虎出笼的时候了 是石头雕像走动的时候了 是汽笛尖叫翻转天空的时候了 是时代匿名的时候了 是诗歌泄露天机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二 狂欢是奴隶与百姓的特权 他们用脚投票,用头发兴风作浪 歌声煮沸广场上的五颗星星 口号的大路通向四面八方 学生罢课,时针停在午夜时分 垂直的权力上流星飞翔 手风琴展开岁月深深的褶皱 歌手的声浪滚动石头也滚动太阳 恐惧与勇敢是同一种子 总让我们的胃疼痛 激荡的风把它们播向四方 瞬息是飞鸟转向的含义 飞鸟是瞬息持续的形象 兵临城下。乡关何处? 在街灯明灭的时刻 在古老民族年轻的胸膛 重要的是迷雾中的狗叫 重要的是交通信号灯 在无人的路口转换的忧伤 重要的是在谎言的丛林 埋伏真相的虎豹豺狼 闪电与暴雨把底片上的天空 冲洗成地下排水管道—— 城市记忆超负荷的心脏 谁以自由的名义占领广场 广场就让自由沦为空话 除了革命的逻辑和虱子 和尿骚味儿和时针刀锋的血光 帐篷是被大地捆绑的鸟群 绝食在挥霍最后的口粮 谈判与农贸市场的讨价还价 让加速的时间更疯狂 救护车流动中响彻全城 牵动着每个人心肠 白昼的广场在夜里多么温暖 好像阳光透过地下缝隙 照亮那些年轻无辜的脸庞 爱情絮语与戒严警报激荡夜空 一场婚礼在纪念碑旁举行 蓝色探照灯光迎娶新娘 所有长夜都是诅咒中的期待 所有革命都是被背叛的理想 那少女脸上的隐隐泪痕 正如地图以外的秘密小径 引领我们,狂欢时学会悲伤 悲伤中学会默默地歌唱 在走出广场的危途中回头 为这世纪的落日送葬 四 西柏林与北京仅一墙之隔 除了六小时的时差 在京策尔街五十号四层① 在十二吋电视机前 一个姓周的北京小伙子 和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们正从时间中突围 醒来,太阳孤零零 有如再生于疯人院中 门后的外套满屋追逐我 镇静!袖子搂住我 扣子铐紧我,镇静! 拉链封住我呼救的叫喊 重作大地的人质 在门廊晦暗的穿衣镜 暗夜的故事大雪的闪光 在某页折角处—— 城内的屠杀正在进行 穿过小门进入暗道 我牵着一位陌生的母亲 我是她遗失的孩子 ——在被杀害的名单中 火光沿逃生者的链条 深入血洗的文明 在先知们云游的高处 鹰阅读山河的掌纹 回到祖辈的深宅大院 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 只听见阵阵传令声 四周却空无一人 在尽头,太师椅空空 杯盏沿回廊在风中漂浮 被无形之唇啜饮 从祠堂焚香的烟缕中 一个少年向我走来 用空洞的眼睛盯着我 他头发突然白了 在门廊晦暗的穿衣镜 是的,我不承认 所有经书深渊的含义 不承认老树摇椅上 权威的天空,不承认 收割青春的银镰刀 不承认沙漏中的灵魂 不承认大海的博爱 或一滴水的怨恨 是的,我不承认 刀笔吏那砚石的舌头 不承认落日的印章 或莲花的禅梦 如果诗是历史的故乡 乡愁就是守望 ①自1989年5月到9月,我应西德对外学术交流委员会(DAAD)的邀 请,住在西柏林京策尔街(Guentzelstr.)50号的一个小公寓。 五 在反叛的子女出走后 在风暴突击队闯入前 在婚姻的链条之初 在命名的钟声以远 在黄昏掌灯时分 在灯光的同心圆 在雷电打造的金戒指 在霜雪铺成的白床单 在石头暗语的裂缝 在波浪争辩的堤岸 拧紧童年生锈的发条 在初恋的伤口撒盐 让两只蟋蟀在内心决斗 任蛀虫修改字典 与自我对弈的热情 照亮那心房的另一半 旋转木马的节日 追赶流水宴上的杯盏 寻访无的私人诊所 坚守有的最后防线 父亲走动的阴影 阴影中母亲的歌声 丧家狗的嗅觉 流浪汉的口袋 守夜人坚信的真理 水龙头关上的悲哀 梦游者走不出的围城 墨水瓶底干涸的海 最高形式的权力斗争 对死亡的最后通牒 命令逻辑开花的手杖 推动大树起飞的螺旋根脉 跨过感情深渊的桥 穿越时光隧道的爱 招来旋风抓狂的镇纸 禁止季节绕行的小麦 携带心事的行李 转动日夜的钟摆 忠于房门的双向铜锁 沿途刻下你星星的门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