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叶子落下来》
离天空最近，或者说天空
就在它怀里，还有涉世未深
的小鸟。被一朵云细细端详
也被阳光和黄昏不断折叠
的一片叶子，在我面前跌落
将我迈开的右脚惊在半空，多像
多年前父亲的一张照片
猝不及防地从书中跌落
那摔疼的笑容，如同
我身上轻轻揭下的一块皮肤。
《温暖的词》
父亲，马上就到
你走的那天，即是
我把你重新接回的日子，
我用眼泪和火焰
把你接回，马头村的
一小片冬天。而今天
我用笔尖。父亲
我们像亲兄弟一样谈谈心
我正在慢慢体会你曾经历的
生活的苦难，病痛的困扰
你对孩子的希望和担忧，以及
你在给自己的父母烧纸时
那颗孩子般脆弱的玻璃心
你最终也会成为我的孩子啊
父亲。今后，我们公用
这一温暖的词。
《交换》
我的面目在多年
模糊不清后
渐渐向他清晰地靠近
我的皱纹，腮边被岁月
插入的几根白刺，笑的时候
嘴角不自觉歪向左边
我越来越像他
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调
半夜里在客厅无声
踱步，甚至压制的
咳嗽的声音，也不再是我的
这让我心有所惧，又深感安慰
他并没有离我远去啊，不过是
趋同了我的信仰，寄居在我体内
重新又生长了一次
而昨天我还是一个
不相干的孩子，与他短暂
相逢之后，进行了永久的交换
《仪式》
父亲是来学校给我送棉袄的
踏着冬天冰冷的泥泞
来到离家十几公里的镇上
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旧的
鞋子，衣服，雷锋帽
霜雪涂灰的眉毛和胡须，还有
旧的线子手套，旧的自行车，将要
被寒冷折断的烟灰和笑容
“好好学啊”
父亲把新棉袄交到我手上
自此，那个仪式再无褪色
尽管父亲过世多年。
《寒风呼啦啦在吹》
父亲躺在硬板床上
房门洞开
寒风扯着白幡呼啦啦地飞
他不再感到寒冷吗？
我的眼泪一直流
但渐渐哭得无声，后来竟在
母亲温暖的怀里睡了，那年
我十二岁。还没有太深刻理解悲伤的定义
但自此，它就在我心中扎根
我长，它也长
尤其渐渐接近父亲离去的年纪
每当一个人看着寒风呼啦啦在吹
我盛大的悲伤
如一朵雪迷失于一场雪。
《一颗露珠的交付》
把世界缩小后
揣起来
挂上草尖
这一滴农夫的汗水
擦亮了田野和城郊
诸多的景物
庄稼，野草
行道树，高楼
甚至可以拉得更高
蓝天，云朵
一只途经飞鸟的心事
都被这干净的容器
折射
收容
它走的时候
对全世界敞开怀抱
把一切都交付
像我的老父亲
对大地的交付
《念父帖》
爸爸，今天我从超市
买了半只西瓜，那一轮
红色，多像多年前
我们一起吃掉的那个
那个夏日的黄昏
——短暂的停顿。
爸爸，那时候，西瓜就是
最好的水果。我们甚至没有
刀具，空手劈开，我一块
你一块，愉快地吃着
如今我也身为人父，我坐在
马路牙子上，看着扬起的尘埃
轰隆而过的洒水车，看着郁郁葱葱
的行道树，来来往往的行人
却再也不见你。只有
那个寒冷的节日，我才会
用隐忍的哭声叩着你的门
爸爸，我从未说过想你
而此刻，我抱着半只红色的西瓜
在路边，和它一起无声哭泣。
《父亲的麦地》
父亲，你还在
远处夕阳昏黄
站立的麦子
和你的颜色一样
你躬身和麦子交谈
与收成有关的话题
谈六月干炽的风
雨水的不请自来
谈抽穗开花灌浆成熟
谈颗粒归仓是一场
必胜之争
你黄褐的皮肤
是麦子脱下的旧衣裳
你的心和麦粒的心
一样洁白
你一生都舍不得离开麦地呵
父亲
直到你卧身麦子脚下
依然在聆听它们身体里的潮汐
分享它们分蘖拔节孕穗的喜悦
麦穗摩擦的响声是你和
子女们最深切的交谈
父亲，此刻
我站成了一棵麦子
正沐着你恩赐的光。
《种子》
许久未回的老家
院子落满了荒草
鸟雀仿佛真正的主人
我推门进去那刻
躲到不远的树上
警惕地看我，不停唠叨
石榴树结满果实，一半
掉在了地上，蔷薇疯长
红枣被秋风剪下
像小野菊拳头的碰撞
当当当当。还有一些
词汇纷纷跌落和腾起
像父辈们曾被冷落
又反复响起的叮嘱
而我这颗溅落他乡的种子啊
已难以在故乡的泥土扎根
我被我自己落下的锁
挡在了门外
《在梦里》
我遇见我
去世多年的父亲
和我现在年纪一样大
我们还是像从前话不多
一前一后在梦境里走着
只是在这场梦里我和他
偶尔互换身份
他成了我，我成了他
我的视角
一会儿是孩子的
一会儿又是父亲的
这样的重叠和交错
让我心里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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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1-1 1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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