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组诗

沈慧琳

《有所思》

文/沈慧琳

我失去的越来越多:时间，青春，和梦想
我得到的越来越少:只得到一种简单，宁静的生活
这让我想起胡适先生的处世哲学:
“洞察世间冷暖，悲欢离合
依然选择最天真的方式过一辈子。”
人生应该有清泉，滤掉我们身上的污垢和尘埃
我正在摘除脸上的面具，卸掉身上的枷锁
把出租给别处的思想慢慢收回
我抱着我回到自身
把影子掷给阳光，草地，和白云
我越来越没有欲望
情感越来越纯粹
每天重复着无用的重复:
买菜，刷碗，拖地，读书和写诗
带着家的味道出门，提着一篮暮色归来
在人群中一次次走向大海
又在孤独中搬回一座岛屿，一个花圃，一轮明月
我再也不会回到过去
也从未得到想要的任何东西
我越来越像秋天的湖。


《在人间》

文/沈慧琳

进一步是天堂，退一步是地狱
两者都不要。我只要在人间
像个人，堂而皇之的活着
天堂太悬幻，净是被神化的美和意境
我自知修为不够
地狱太阴森，青面獠牙白骨耸然
我不至于那般邪恶与歹毒
只有人间刚刚好――
有刚刚好的草木河山
供我们不紧不慢的爱着
有刚刚好的水温和灯盏
让我们有信心结伴到老
我每天在白云下行走，把天空当一面镜子
每天低头走路，把蝼蚁当作细小的佛
每天多爱一个人，少恨一件事
在爱与恨的中和中，慢慢熬成一粒
自带光茫的琥珀


《2018年最后一天》

文/沈慧琳

雪，在最末一天，姗姗来迟
似这一年的年终总结
它梳理着天空的心情，它把所有的情绪
归于一。归于
一种彻底的，纯粹的，辽阔的白
它还梳理了我的思想――
这一年，爬过几座山，趟过几次水
撞响过一次寺庙的钟声
读过几卷书，写过若干首诗
打过一场不忍睇视的官司
有过一次深夜痛哭，一次人群中走失的经验
所幸我回来了
站在辽阔的天空下，站在雪花交织的夜幕中
深深感知：
生活是一堆煤球，越用越少
但我手心尚有余雪，足以把世界越滚越大。


《雪雕》

文/沈慧琳

天上有最好的银匠
那么大一块白色巨石
被他凿成细细的，纷扬的粉末
他想雕什么，人间就有什么
山有山的崎峻，河有河的平坦
树有树的俏立
房屋，汽车，花坛，都被他雕得维妙维俏
连我，也被去皮，去肉，去血
一雕再雕
雕成一具白骨
他还不肯歇手
他要在白骨上，雕出
朵朵梅花


《大雪来临前》

文/沈慧琳

我用落叶做铜钱
向天空买下辽阔，苍茫，和成吨的铅

我要赶在大雪来临前
止住山河咆哮，草木纷落
止住喧嚣和浮世
给你送去冬被和棉鞋
像羊爱青草一样，去爱你

枯枝之上，一只乌鸦驮着天空缓慢飞
天空之下，一条河流抱住风声低低呜咽

――它们背负着大雪来临前的颤抖
像我，背负着对你针尖一样细细的爱


《严冬》

文/沈慧琳

北风呜呜，如一把破琴
从一个屋顶弹到另一个屋顶
从一片林子，弹到另一片林子
它要把天下弹乱

鸟雀送来暗哑的黄昏
雪，在天上谋篇布局
不久的一天，它将垫高我们脚下的
台阶和土壤
并为大地构建一座，神圣的殿堂

树木在寒风中脱下绿装
瑟瑟的枯枝，仿佛给冬天说教
――哦。不。
它站在凋敝的季节里，酝酿一场更大的情事
――催生新蕾，为春天备足嫁衣

我也要把自己嫁出去
嫁给热爱的诗歌与信仰
我已在这个严冬，在我的文字里
埋下了足够多的石头，清泉
和种子


《诗歌》

文/沈慧琳

有时候像个俏皮的男人
在我面前眉来眼去
一不小心，就被我逮着了

有时，和我捉迷藏
越是找寻它
越是躲进更深的人群和漆黑的夜

白天，我带着它穿梭在尘世
它替我记下:热爱，欣喜，疼痛，悲伤
和人世的善恶

夜晚，它把我领回小屋
替我褪下俗世的长袍和孤独的内衣
我们一起享受情人般的亲密和缠绵

大多数时候，它把我变成
一个真正的女人
――领受分娩前后的阵痛和喜悦


《路上》

文/沈慧琳

两年前，我开始学写诗
在诗中铺上华丽的词语，罗列繁杂的意象
我以为，越是美的词，越是别人读不懂的句
越叫好诗

后来我给诗减肥
去掉多余的枝繁叶茂，去掉
唬人的雷霆和闪电
只在其中布下星子，明月，清风，草木
布下一路走来的脚印

我慢慢悟得:
写诗不过是一樵夫，翻越千山万壑
在一无人山中
斧头抡起
鸟鸣落下


《倒叙》

文/沈慧琳

一群羊，从静静的山岗往回走
夕阳在洁白的羊身上镀上金色光晕
――寂静又加深了一层

它们趟过丛林，溪水，落叶，和栅栏
回到黑夜的深处，妈妈的身旁

我也想像一只羊，倒着往回走
经过中年的落叶林，穿越青年的荆棘丛
走到童年的青草地

我要化作一只蜜蜂，蛰进初生的花蕊
回到母亲的子宫，水的摇篮

――我愿我的一生被重新孕育一次
像羊，被圣经再翻阅一次


《石拱桥》

文/沈慧琳

它架在童年的记忆里
架在村庄的河上。河水清澈，桥身古朴
仿佛套在水上的一枚铜戒指

雨天，它渡我的花纸伞和小书包
晴天，它渡两岸的青山和鸟鸣

清晨，它引领一条河腾飞
黄昏，它压住一些浪花和鱼跃

趁青苔不曾脱落。岩缝未能穿过风声。趁
桥墩还能拦下落日和炊烟

回故乡走一走。我站在暮色中回望
愈发古朴的石拱桥，抱着一条古老的河流
像抱着一种流逝和苍茫


《稗子》

文/沈慧琳

少年暑假，最不情愿的是
被父母催促和姐姐去稻田拔稗子

绿油油的禾苗中，稗子拔了一茬又一茬
仿佛阳光眷顾稗子比稻禾多

我常常怨言:为何稗子比稻子长得出类拔萃
长大后才知道，一棵稗子和稻禾的区别

就是我和人群的区别――
他们坐在星空下看月亮，编织童话
我却一心要往大海里去，往悬崖上去

越是遭人挤兑，越是在夹缝中生存
越是要活出稗子的禀性


《遇见》

文/沈慧琳

窗台上的君子兰，支着小耳朵
目送我下楼
小区花坛里，几朵洁白的花蕾
在清新的草叶上，吟诵牛奶般的早晨

拐过街角，长长的林荫道上
背书包的小学生，推轮椅的老人
疾驰而过的电瓶车
在鸟鸣声中，推动一天的秩序

学校附近，摆早点的残疾夫妇
指挥着早晨的交响
他们可爱的小女儿，把苹果一样甜的问候
递过来:阿姨，早

每天，我重复着相同的路
遇见相似的人和物
用一双尚清澈的眼睛捕捉和洞悉这一切:
生活原本是一口井泉，深山不老，泉水自低处
汩汩而出。


《雾》

文/沈慧琳

天未亮，它悄悄来到村庄
给狮子山系上软腰带
给长韶河蒙上灰纱巾

给村口的老槐树，槐树下的狗吠，狗吠里
一声紧似一声的咳嗽
纷纷上锁

它锁住绿油油的菜地，菜地里忙碌的身影
锁住孩童的朗朗书声
背向村庄的游子的脚步

它也把我锁在童年的河边
河水清澈，我尚不知对岸有险途和悬崖
不知道一场雾里，有被曲解的美和意境

等光阴把我拉扯大。等一束光
挑开迷雾。挑开
未知之境


《回家》

文/沈慧琳

工地放假了。他开始收拾行李:
儿子的玩具火车，女儿的红色小皮靴
妻子的羊毛围巾
母亲治痛风的膏药
最下面，是自己穿了又穿的旧衣服

他也给自己置办了一件礼物――
一张硬座火车票，一张回家的通行证

他把它压在枕头底下
压得那么紧实
他怕工棚外的北风把它刮走了
他怕在心里集攒了一年的回家的念想
像火苗一样被风吹灭

那一夜，他睡得安稳而踏实
仿佛身体里长出薄薄的翅膀，朝着二千公里外的
岔子坳
飞去


《腊八，兼致友人》

文/沈慧琳

昨晚，我们微信上聊天
你说到未来的宏伟蓝图
――想在长沙开一家最高端的酒楼
前期投资三千万以上

这个数字，把我的小心脏吓出来了
后来你详细给我分析你的创意，规划
及融资方式
我的心才从高处跌回原处

寒冷的冬夜，无星无月，漆黑一片
我仿佛看到，一只目光犀利的鹰
伫立悬崖边
向广袤无垠的夜空擦亮翅膀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接着你又丢过来这句
我戏言――
“草船尚在，何愁借不到箭？”

是的，倘若诸葛亮在世
茅屋是他的，东风是他的，三国也是他的
我相信，茫茫江边，会有一艘最大的草船
是你的


《重复》

文/沈慧琳

大雁每天在空中划“一”
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天空只是一页宣纸

我每天做相同的事――
买菜，刷碗，拖地，关窗子
去阳台晾晒衣服
拐一条街道，去江边吹风，看落日

落日也只做一件事:
把黄金砸进水里
把黑暗从水里慢慢提上来

每个深夜我重复着对你道晚安
每个白天我重复着拥抱你
――夜晚那么短，人生那么长
从出生到离开
我们一直在重复我们自己


《在人间》

文/沈慧琳

我每天在白云下行走，以证明
天空是一面神性的镜子

我每天吃蔬菜，杂粮，以证明
土壤是劳动和汗水相结合的哲学

我每天对自己道早安和晚安
我又活过了不同寻常的一天

我每天爱这世界多一点
爱它催促我像波浪一样滚滚向前

我每天写诗，并在诗里呼吸和挣扎
以证明自己，还在人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