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青赶专访诗人李威
第一问:
李威,你好。你是专业写诗的吗?你认为好诗人的标准是什么?
李 威:
我写诗又业余又专业。业余,是指我是一个业余诗人。我大学读的是理工科,重庆交大。毕业后工作也与文学无关,一直是一种业余状态的写作,并且从未加入什么文学社团和组织,不仅业余,而且是一种独自行走的状态。说专业,是指前半生中,除了一小段懵懂时光外,一直在过一种诗性的生活。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过诗性人生的人,即便一生不写一首诗,也是诗人(例如托尔斯泰,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在文学生涯中不写诗,但俄罗斯人和西方研究者称他们为诗人);而在非诗性人生中度日的人,即便顶着被一些机构授予的头衔,写很多本诗集,也不能算一个诗人。这就是为什么写小说的、戏剧的、杂文的,被称为小说家、戏剧家、杂文家,而写诗的,不称为诗家,而称为诗人的原因吧。诗人,其实指称的不是他的行当,而是指这个人过着怎样的一种人生。
第二问:
记得以前与你交谈时,你曾提到过诗意栖居这个话题,可以具体谈谈吗?你多次提到鲁迅,请问你是怎么理解鲁迅的?
李威:
我同意诗意地栖居。但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诗意地栖居,不等于惬意地栖居。诗意人生,本身就是和非诗意的世俗人世相抵触的。要过一种诗意的人生,需要执着,更需要勇气。世俗,和诗意,在人间这块地土上永远是交互争战的,就像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上帝和撒旦的交战场。鲁迅是一个诗人,而且是伟大的诗人,众所周知,鲁迅之所以成其为鲁迅,他是在持续不断的抵抗中实现了自己,成全了自己。
第三问:
韩庆成主持的中国诗歌流派论坛主张干预诗歌,你是流派论坛会员,请问你对干预诗是如何理解的?
李威:
在张二棍接受宫白云的访谈中,我注意到张二棍提到了两个干预:干预现实,干预灵魂。这个非常重要。很多人意识中的干预,就只是指向干预现实。干预现实是必要的,但干预灵魂更重要。因为每个人的灵魂汇成了我们生存的土壤,也就是说,现实中的种种不良和不公,是从我们的共同灵魂土壤上生长起来的。
赵小北有诗句:在500个人中,有一个皇上,就有499个奴才。这是一个小学生会做的简单算数,诗句看似说废话,其实揭示了一个我们很多成年人忽视的真相。没有恶之土壤,就没有恶之花。这是一种有机互动的关系,绝不是彼此割裂的单独存在。很多人将干预现实简单化为现象级的指责甚至谩骂,我觉得这是没有尽好一个诗人的责任的。每个人检视和干预自己的灵魂,这是所有干预当中最重要、也最有效的。
那么,我以我的理解,在干预灵魂的基础上,我认为说直接点,应该干预自己。鲁迅先生当年批判的锋芒,没有避开过自己,怀疑的锋芒也没有避开过自己。就像赵小北的诗句,我们读了痛快之余,首先应该检视的是,我是不是那499个奴才之一?我身上有没有同样的卑微、卑贱的东西?
第四问:
干预诗歌如何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怎么才能写好干预诗歌?希望你就这两个问题能给予详细的阐述。
李威:
这涉及到人的认识和创造的一个基本规律。人不能违背自然法则,也不能违背科学规律。人一方面接受道理和知识,一方面积累经验。二者缺一不可。知识和道理,只有与一个人的个体经验结合、发酵,才能聚变出新的能量,这就是新的创造力。所以古人谈到《论语》有句话,读完《论语》,如果你的人生没发生改变,那就等于没读《论语》。这就是指要聚变进而生成干预现实干预人生的能量。温故而知新,那个温,不是捧着书在那温习,而是与人生结合的重温和提高。诗歌,乃至多数文学作品的任务不是讲知识讲道理,而是传递经验。接受者读了使之感动的小说和诗歌,他的个体经验就在拓展,得到极大的丰富。古人说行万里路,但一个人终其一生所能走的路也是极为有限的。而通过文学作品,则大大拓展了个体经验。一本长篇小说几十万字,要归纳出它所说的道理,或许几行字就说完了。但为什么还要写成几十万字,为什么人们还喜欢花很多天的时间去读?这就是在传递血肉丰满的经验,读的人作为一个健康的生命体,也感到有汲取经验的需求和乐趣。
正因为此,我不喜欢说教的诗歌。而且说教的诗,也难见好诗。因为它不干它所长,却去干它不能也不该胜任的事。因此我认为诗歌的干预,一是在场的干预。就是说这个世界上的如此种种,善也好,恶也好,不能让它白白来了,白白去了,要有个见证人,留下个见证,“无论怎样,我写下来了,就不会是失败的”(张二棍语)。就像我写的《冰糖葫芦》,那首诗很短小,也很简单,就是写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妇女一边卖一边抹眼泪。此外就什么也没写了。这就是一种在场,没有去探究那个妇女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也没必要去探究。诗歌不去追问,本身也就是对人生的天然局限性的一种暗示:我们就是生存在这样一个不能免除生老病死种种悲苦的残缺世界上,要直面它,接受它,要在这样一片土壤上珍爱生命,传递生命的温暖。
二是链接的干预。我写一些关注现实的诗,力求突破现象层面,光是现象层面的抱怨和叫骂,虽然痛快,但却是不够的。我总是力求突破现象层面,找出表象之下的一种链接。表面上发生的孤立的事件,在表层之下却有着一些共同的规律和脉络,这些脉络甚至深入我们自己的血脉和基因。掘开表层,找到和展示这些脉络,什么也不用说,展示出来,就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了。当然,这就要有对自己动刀的勇气。就像我写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就是寻找到社会生活中的奴性,和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之间的链接,我们身上的很多奴性,是由我们的父母灌输完成的。这样的链接干预,会让聪明的读者想一想,在心中链接一下,有一种“哦,原来是这样啊”的感喟,进而面对自己,让自己有了一种改变的可能。
第五问:
你以前写过意象诗吗?你的诗风平易但思想深刻,这是你一贯的风格吗?你的诗歌创作属于哪个流派?
李威:
十年前写过意象诗,近年来发生了较大改变。这也许和自己从追求写诗的愉悦、渐至追求诗歌的干预力量有关。既然能达到干预的目的,在字句上能写明白的,为什么不写明白呢?看看这个世界,明摆着的事物,它们之间的张力之下,就有供我们受益的真相。这就是昭示给我们的一个模式,诗歌也可以这样,清清楚楚的现象之下,就有揭示真相的链接,这是最宝贵的,那么,我们又为什么反而要去把那清清楚楚的现象刻意弄模糊呢?
我没有刻意追求、或把自己列入哪一个流派。但很多流派的主张有他们的真知灼见,这是应该汲取的。比如垃圾派,皮旦的诗,那种荒诞感,是戳破我们人生认识中惯性遮蔽的锋芒;比如说白诗歌留白的主张,与在场干预的精神有许多深层的契合;比如口语诗,写诗的口语化和细节化,这是与诗歌经验传递的功能十分贴合的。不论哪个流派,写真心真性情的诗,是最重要的。虽然我不怎么写诗评,但对真诗、假诗是一目了然的。也有高级伪装的假诗,就是披上了目前先锋的、反传统的、新锐的一些诗歌特点外衣的空洞苍白的诗,比如它也口语化、市井化(甚至故意粗鄙化),比如它也涂抹上异象和荒诞感的外色,但假的就是假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个人越是持久地写真诗,辨别假诗的能力就越强。
第六问:
请简略谈一下你的人生经历并顺便谈谈你的价值取向。
李威:
我三十九岁前说白了,就是过的一种追求功名利禄的人生,三十九岁后,至今十年了,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圣保罗在信基督后有句话:“过去一切于我有益的,今天看来一切皆是有损”。这句话很令人震撼。至少令我震撼,因为我有切身感受。当你价值观发生彻底颠覆,发现以前对自己而言是善的一切,没有哪一件不是恶的时候,那种惊心是很难言表的。我的那首诗《读一首打工诗人的诗》,就是体现的这种心境。过去自以为得意的种种,如今看来皆是可鄙。而且那种浅薄,那种虚荣……批判起来的痛切之心,真是远远大于批判一些现象和一些他人。
第七问:
你的作品涉及基督信仰的地方很多,能谈谈基督信仰对你的诗歌创作影响吗?
李威:
我爷爷是解放前成都白家塘基督教会的牧师,我从小受了一些基督教熏陶,是的,我的作品中多涉及基督信仰,我也信基督。更多的是本着一种学习和研究的精神在信,不是为信而信。
从一种教义的精神实质上去信,和为信而信,区别就很大了。简单说,前者会改变具体的生活,而后者不会,只会改变生活的形式。前者会让人认识到那一切有损的。注意我说的是“一切”,没有折中的余地。上帝的法则,和人间的法则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在一首诗中写过这个主题,如果把你家书架上的书,把成书时间在五十年或更长以上的(这些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摆在一起,你再去看看那些作者的名字,你会发现,他们有至少一半以上是活着时的失败者:被杀的,被关的,被驱逐的,被厌弃的……英国诗人约翰逊写了他同时代五十位诗人的评传,在序跋中他说了一句非常感人的话,他说,我在写下他们是如何一个一个走向他们各不一样的失败。看见这个大约是三年前吧,恰逢其时地出现在我当时认识的一个提升期中,给予我很大震动。我当时就意识到,没有被上帝选中的幸运儿,是不配享有失败的,是只配享有人世的一个又一个成功的。
这样的信仰和认识,我想,对我的创作是有极大的好处的,那就是不那么功利,凭良心写诗。既然失败是一种嘉奖,又为什么要为了尘世的成功而去写媚这媚那的文字呢。当然,不媚权,不媚官,容易一些,不媚众就难了,在这之上还有,不媚自己。自己的认识和价值判断上的惯性,是无比强大的,要不断戳破这些惯性,不断接近真理,不是一个愉快的过程。汉娜.阿伦特论及二战期间保持独立判断的人时,说他们并不是文化水平普遍高的人,而是意识到自己活一天就必须和自己相处一天的人。写诗同样如此,作为一个诗人,始终要意识到,自己写的东西首先要给自己交得了卷,连自己这关都交不了差,那就干脆不要写了还好些。
【神青赶访谈结语】很多人设置诗歌阅读障碍,李威挪开障碍,在藐视读者的诗歌潮流冲击下,李威依旧保持着他的语言善良。他身上有复杂的文化基因,他致力于深刻但又不为深刻所困。他能审视各种异见并在异见中保持清醒。善良是一种努力。访谈结束后,他说:我们做一件事,不是因为好做才去做它。
附 李威的诗
⊙ 拯救大兵瑞恩
片中一个镜头:德国兵用真个身体的重量
把匕首压进身下的美国大兵胸部
美国大兵喘息着说:等一下……
德国大兵一边把锋刃慢慢压进对方心脏
一边安慰说:一会儿就好了。
这是片中最残酷的一幕。
是的,稍后,一切都好了
人死了,就不会再死了,也不会痛了
正是因为有些人满眼所见都是一切都好了
才会热衷于说:什么什么,也有什么什么的好处
⊙ 如果
如果说整个世界大战
都是为了让战后重逢的那一对好人儿
成就深情一吻而打的
你们或许觉得有几分浪漫
但如果说战争中的死者为此都死得值
你们就会反对了。既然反对
你们怎么又会相信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为了一路走来
走到你们今天所在这个点
再以这点为始必然地延伸向你们预见的远方
并且为此
牺牲一些人也是值得的
2019.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