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六首
辽东天赖
台风将至
连续几日天气沉闷
隔一阵儿就下一场雨
万事皆有前兆,看惯了也无非如常
我依旧烧水,喝茶
把空调开至二十六度
朋友圈里人声鼎沸:
台风已在南方沿海登临
大风大雨,大水淹城
有人死在这场天灾里
结局已成定局。不可抗拒之事
被亲历者以不同方式领受
昨晚我按时入睡
夜半闻雨,起身关窗
看到蹲在路灯旁的那棵柳树
像一个浑身湿透的妇人
我见过她在大风中的样子——
她一改往日的柔顺
披头散发,尖叫着
将不断撕扯她的大风
一把把地,狠狠甩开
丘陵书
大山的余脉,还沿用着
山的姓氏,正如这夹缝中的草民
还存续着祖先的骨血
山沟浅狭。月亮虽然肥大
却仍能俯下身来
讲一些老早以前天上的事
山头低矮,够不到天庭
此间的神便小,一点香火,一通神鼓
那些小仙小灵便即时赶来
附于神婆之体,人一样
说话,人一样解惑和疗疾
山村的痼疾是穷,却还是
一代代活人,一茬茬活庄稼
山间地少,只种杂粮
吃杂粮的人嗓门粗大
一开口,声音就窜上山岗
山坡的坟头却是哑的
鬼们憨厚,从不尖叫着吓人
只是大雪封山时,他们
都要出来走走,在林间雪地上
留下浅浅的脚窝,像是些
小鸟小兽的足迹
余生
一阵风吹过来
又吹过去,多么简单
没人细读它的深意
我在院里磨镰
那些枯黄的庄稼还不知道
它们将因成熟而迎来死亡
能开的花还在拼命开
丝毫不在意几步之外的冬季
冬天里我的睡眠开始减少
夜就愈发的长,有时
下起大雪,我会秉烛靠近窗口
光芒从黑暗内部向外蔓延
我的身影拉长了寂静
烛泪像是些旧事
不断重演流淌与凝固的过程
窗外那些纷飞之物
看起来只是密麻麻降落的黑点
而我知道它们其实很白,白得
如同燃烧过后
干净的灰烬
斜阳
喜欢很多倾斜的事物——
滑梯。那头坐着孩子的跷跷板。
掠向南山的一缕炊烟。
北风中一树柔韧的柳条。
迎风飞去的一只麻雀。
窗台上那株扶桑
凌空刺出的一个花苞。
而此刻,这冬日黄昏,我还喜欢
那些倾斜的光线,它们
穿透玻璃靠过来,毛茸茸地
抱住我,渗入我,将我一点点融化
这一刻多么美妙——
当我透明得只剩下魂灵
当我像它们一样发亮
多么美妙啊,虽然夕阳
眨眼间就没入群山,虽然
只过了一会儿,路灯们就从我手里
接过了光的种子
想起马
很久没见过真马了
机械解放了它们,因此
而灭绝它们也是迟早的事
小时候听说有人被踢中睾丸
从此对其敬而远之,但我喜欢
遥望着它们,在草甸子里撒欢——
摇头,甩尾,尥蹶子,打响鼻
喜欢看它们飞掠草皮,风一般来去
回到车夫的驾辕,或是槽头的绳套时
是可以靠近的,我喜欢看它们
柔顺的鬃毛,温和的眼睛
若是眼里带着水汽,肯定是刚刚
挨过了鞭子,那种眼神
多年以后在镜子里经常看到
真的是很久没见过马了
如今我和它的近亲关系密切——
每日里跟在我身后的影子
是一头沉默无比的毛驴
晨曦
六点天还暗着
北风吹痛了耳朵
有人就近抱来秫秸
燃起篝火,我们都凑过去
像一群嗜光的飞虫
众人在火堆边轻松交谈
只有逝者的两个孙子低声啜泣
他们的悲伤,应该源于
对近距离接触死亡的不习惯
而棺椁里的人已无动于衷
死亡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耐心
墓穴已经挖好,就等着
时辰一到,埋进这颗硕大的种子
向棺材培土的那刻,人们没有注意到
天突然暗了一下,但随即越来越亮
当我们从墓地离开时,天已大白
晨曦公平地落在每一个车顶上
一辆辆车子像一只只
刚从泥土里钻出的甲虫
翅鞘闪光,向着尘世
坚定地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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