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我们将不再享有一只安静的酒杯和
一块恬淡的墓地
我们在樱花树下散步,在停车场的
水泥立柱旁
抽完一根烟,路灯下
抚摸爱人的脸——
这些日常的场景
都会在终端显示屏上
呈现出来,像一场舞台剧的彩排
没有秘密可言
我们身处一个玻璃星球
过着透明的、一览无余的生活
我们被摄像头捕捉,被卫星定位
成为数据链和伟大时代的一部分
不再属于
生物学范畴
我们的天空没有鸟
监控器在飞
◎我同意将萤火虫列入危险分子名单
我同意将萤火虫列入危险分子名单
同意限制它们在夜幕下旅行乃至
查封它们身上的光
我们不缺光,我们有日月、众星
足够睡一场好觉
而萤火虫只会扰人清梦
如果它有呼吸,如果它有肺
我还同意给它戴上口罩,让它闭嘴
让它在黑名单上签字,让它
对自己可能的罪责
供认不讳
◎油松的针叶
“在呼和浩特大街上
油松举着生锈的表针”——
这样的比喻,只能
在给你写信的时候用到
我对着信纸发呆
想着你的病和医院走廊里
消毒水的味道
想着油松的针叶怎样刺痛我
那时我还在北方,北方
令人生厌。干燥、冷、沙尘暴
记得在昭君墓,就是这种鬼天气
异乡客,汉长城
风雪夜,空帐篷
◎恐惧
我对粮食充满恐惧
它可以造反、杀人
可以改朝换代
对水、太阳和雨
我也抱有同样的感受
你们歌唱的土地
我也不觉得它有多伟大
它会眼睁睁看着你饿死
而无动于衷
现在,我唯一耿耿于怀的
是我的父亲
八十年代初,他分到了自己的地
却没来得及干点什么
只是把自己
埋在了那里
◎德国建筑群遗址
德国人好像预感到
他们有一天会战败
会丢下铁匠克虏伯的铸钢大炮和普鲁士
工程师的游标卡尺、冲压机床
落荒而逃
因此,他们把教堂、火车站、高架桥、哥特式大剧院、歌德全集、保时捷……
留了下来
以对阵我们层出不穷的
豆腐渣工程和漫长曲折的文明进程
◎健康街
健康街其实就是一条幽静的小巷
当年在县城做钢筋工的时候
半夜加班回来,都经过那里
路灯下浓妆艳抹的胖女人
论起来都是我老乡
穷地方出来的人,面子看得很重
所以每次看我远远地过来
老乡们都会迅速躲进屋里
另外换一个瘦弱的外乡妹子
来勾引我——
这个羞涩的嫖客
◎有感
“母亲节”是个泊来词,在中国
母亲没有节日,她只是一个称呼
像我们对萱草的称呼,卑微的
草本植物,橘红色是年轻的草
橘黄色是暮年,夕阳西下的草
我们通常用萱草比喻母亲,但总是言不及义
我的回忆录、尘土瓦砾、旧照片、埋掉的骨灰,都不完整
母亲在世上
母亲在土中
我们都不是有良心的孩子
我问过自己的良心
它爱自己,胜过爱世人
◎沙坝
在沙坝河缓缓流过的村寨里
从记事起,人们就很少
呈现和善、欢喜的一面
他们盗窃白塔寺的青砖——
垫茅坑、垒鸡圈、搭灶台
他们偷挪界石,为一垄稻谷械斗
他们世代不与仇家通婚
墓地都要离得远远的,不相为邻
沙坝河带走泥沙和玉石
也带走一代又一代好人和坏人
有时想起那个地方,就有些惋惜
沙坝河水来自巴颜喀拉山脉
巴颜喀拉来自青藏高原
我来自童年的迷茫
现在回到沙坝村,我常常羞愧难当
我可能和沙坝的河水一样
懵懂、自由、狂放
但我内心的海拔,永远不会超越我的祖先
我的父和母
我的悲和喜
我的爱和恨
像沙坝河的波浪
像采砂船的马达声
像注定要忍受的艰难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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