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废墟
今年雨水多，一直担心
老家的旧房子会被破坏掉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
院子里长满了草，门锁
也锈蚀得像一块废铁
即便如此，六月末的一场暴雨
还是把它冲塌了
那片废墟，像一条
被鱼雷击中的船
它就此沉没，任世间千帆相竟
任所有通往故乡的路，都变成
穷途末路
剥皮
削苹果的刀子再精致
对苹果来说也是凶器
但苹果不会嚎叫，不会疼得抽搐
不像屠宰场，那些泪眼汪汪的牲畜
我们优雅地取下一张果皮
像在轻挑的音乐里
脱下一件酒红色内衣
其实屠夫在剥羊的时候
动作也是轻盈、缓慢的
他的刀头弯曲上翘，狭长
他把食指和中指伸进刀口里
像绅士一样，保护着
一张完整的羊皮
酒令
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
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都挤坐在那盘空旷的土炕上
一边喝酒、抽烟、聊天
一边商量接下来要置办的丧事
十一月，鲁中平原的深冬极其枯燥
村里人都早早地睡下了
只有我家灯火通明
不时传出断断续续的酒令——
三星照啊，八匹马
九重天啊，四喜财
关心
全球死了那么多人
我只为武汉默哀和悲恸
世界上那么多邪恶、不公和腐败
我只对中国忿忿不平
南北极冰川在加速融化
我只担心我的南方正洪涝成灾
边境摩擦、种族歧视、难民营
都不是我要关心的事
我是个具体而微小的个人主义者
比如今晚，我只关心
刚刚支起的烧烤摊，会不会
被执法者驱离或掀翻
稻草人
谷物成熟的季节
稻草人也在田间拔节孕穗
它是人形的植物
模仿乡亲们的神情样貌
与燕雀横飞的天空对峙
我们通常把它归于同类
它体内的秸秆、稗草、荆棘和
细密捆扎的麻绳
同样适用于我们
暴风雨过后，它的身体潮湿、松散
像刚刚捱过了一场疾病
像我的乡亲们——
灰头土脸，没个人样
弃婴
大钟寺有一个小库房
堆满了各种淘汰掉的礼佛用品
旧袈裟、发霉的印刷品、残破的香炉
也有装修时替换下来的佛像——
木雕的、彩陶的、石刻的、镀金的
时间太久了
大多已经掉漆、褪色、表皮脱落
不再庄严肃穆，不再让人产生
跪拜的冲动
光线暗淡的库房里
散落人间的弃婴
一个下午
我们仰面躺在草地上
锡盟的天空，像悠闲的牧场
牧羊人善意地往远处
驱赶着羊群
可我仍然安静不下来
每一株草都动荡不安
亲爱的，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大疫
世界从未如此相似
像海洋一样，鸥鸟、邮轮、雾、巨浪
都如出一辙，充满未知
我们真的需要好好想想了
在相似的世界，相似的病痛里
怎样悲伤的度过
一个了无生趣的下午
蝉鸣
缩在泥土里的蝉
爬上树的蝉，日夜不息
鸣叫的蝉
我不能说爱它们
但也谈不上恨
很多年以后，想起
贫穷而单调的童年，那些在游戏里
被逮捕和枪决的玩伴
那些木制的枪械和假罪行、假法律
已经谈不上爱和恨
就像记忆与己无关
就像那时捉到蝉，爱抚一番
然后冷漠地看着它们
困厄而终
落果
暴雨过后
我去果园捡拾落果
各种颜色的落果，有的已经成熟
有的还很青涩
这是我头一回承包果园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要捡拾它们
只是觉得太可惜了，只是觉得
如果母亲还在
她也会这样弯着腰，一颗一颗地
拾进竹篮里
可是，如果母亲还在
看到这满园的落果
她该多么心疼和愧疚
坑位
少年时陪父亲去上坟
他总能从杂草丛生的荒坡上
找到一个个年代久远的坟头
长眠的先祖们应该都有各自的生平
但因为地位卑微
连一块墓碑都没留下
从父亲的描述中隐约知道——
这个是矿工，死于塌方
那个是泥瓦匠，生卒不详
还有夭折的、从军的、摊上官司
被秋后问斩的
死法各不相同，花样百出
多年以后父亲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祖茔就略显局促而拥挤
每次上坟，我都在不起眼的角落
为自己
预留一个坑位
月亮
月亮是不是一座废墟啊？
每次加完班回家
一路都感觉
踩在断壁残垣之上
我的爱
朋友越来越少
圈子越来越小
以前我爱宇宙万物、星辰大海
后来逐渐缩小到
爱我的国家、我的省
我的小县城、我的村庄
而现在，我只爱
我的妻子和女儿
我发现，仅仅爱她们
就足以
耗尽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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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2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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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2 18:06
楼主
发表于 2020-7-22 20: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