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天赖诗十二首
旧报纸
不知这家做了旧的小店
从哪淘到几十年前的老报纸
新闻已成往事
一些语句读出来便是笑谈
最高指示曾经蕴含的危险
某某斗争引发过的心惊肉跳
都凝固在一颗颗小号铅字里
远看像是擦不掉的污渍
时间没有阶级性
却还是潜藏着刀光剑影
多少人、多少时代已然死去
围坐的我们也在衰老之中
唯有酒,氤氲着相同的滋味
一举杯,就有相似的沉醉与倾倒
再举杯时,窗外暗了
夕阳必是沉入了西边的海面
像一粒丸子,正被我
按进滚汤
雨夹雪
混进雨中的雪粒
像是冬天撤退时,留下的
特务——人间已很凉了
还要再添些冷,真是罪大恶极
这阴谋终不能得逞
不待几声炸雷,以人民的名义
枪毙它们,就一个个
被雨滴们揪出来消灭了
一并清除的还有些旧年的落叶
以及几个老电影里的情节
这么多年,看惯了这些
最终都会在一段劈啪声过后
和水流一起抵达静寂
我早就停止了对坏天气的诅咒
而对相信的事情愈加笃定——
比如春天,晴朗
比如禁锢中的解放
比如遗忘,必将抹去那些
曾经加诸于身的寒凉
毛月亮
毛茸茸的月亮像初恋
看着柔软,若明若暗,却那么遥远
谁知那绒毛竟引领大风?
路灯光里雪沫如尘沙飞舞
幽居之夜,装满死的恐惧
活的忧烦,中年人无力的悲愤
我早已不指望窗帘的遮掩
也曾无数次在窗外的严寒中经过
我享受在温暖里
望向寒夜中可见或不可见的事物
那些黑暗,回报我
吸纳弱光的技能
我知道明早醒来,脚步声
依旧会透露积雪
和生活的质感与真相
所以让我多看一会儿这毛月亮吧
虽然它离得那么远,可看起来
真的很柔软,真的很像
柳枝上,毛茸茸的春天
坐在等待里的人
你不认识的那个人
有时我也不认识
虽然我们会盖着同一条梦入睡
用的是同一个牌子的孤独
他有时到天空牧马
身上落满星星才回来
有时会去南山追逐萤火
把攒了几年的闲情耗尽
大多时候他都和我一起
坐在人间的角落里
等着有人开门进来或离去
等着一道霹雳把目光划出一个口子
等着身体里苏醒一条疼痛的蛇
甚至等一个终点等它的寂静
虽然那种寂静时常让我们惊慌
什么都不等时我们走向陌路
像耽于酒醉而丧失了其它的热情
像从来也不曾拥有过彼此
如果你从远方游历归来
看到他在哪儿百无聊赖地枯坐
拜托你和他好好谈谈
说一说你曾等待过什么
说一说值得等待的是什么
午夜听到时钟响
月夜向来不是平静的
亡灵们顺着月光的藤蔓
攀援而来,在人间
咔噔咔噔行走,像走在自家的庭院
并不奇怪,这个尘世本就属于他们
活着的人白日飘浮劳顿
此时都陷入梦中
我睡后复醒,听着那些步点
想起自己寄居者的身份
渐渐感到心虚和羞惭——
这立身之地已借住了几十年
这具旧皮囊已占用太久
而无端的消磨和浪费之后
仍旧一无所获,一无所偿
让我不可辩驳地
成为一个赖账的罪人
隐秘的午夜,自己的囚牢
时间的锤子越来越重
正在进行着新一轮的拷打
南山松林
阳光怎会均匀
南山上尚有积雪,隐在
苍黄之中,一小块深青更显突兀——
那片松林,我曾入内采菇
雨后初晴,漏下的阳光
有着浓烈的松油味道
清风过耳,听得见树木的
呼吸,不徐不疾
此刻寒柳摇得慌张,南山依旧稳坐
遥望中忆起虬枝老皮,残叶满地
心中突然一紧——
不知那些自医的针灸师们
是如何忍住刺痛
在这旧世界里活出新生
不会笑的人
一大一小,两只站立的羊——
这个印象源自他们身上的膻味
第五次来买文具时
老人说起孩子命苦:
父死,母嫁,奶奶随后也没了
只剩下祖孙俩相依为命
他淡淡叙述如背课文
三年级小学生闷头挑笔
他们木头般平静
像两只看不出表情的羊
“我种地放羊,能养活他
羊会越来越多,他会越长越大......”
外面下着雪,老天爷
总是一边撇刀子,一边撒花瓣
临走时我送了一个书包
像是弥补往日的亏欠
两个人同时一愣,又同时
把嘴唇动了动,露出咬得紧紧的牙
立秋经
一阵凉风把一阵热风赶进立秋
拧干水分的薄云彩从天边擦进立秋
群蝉吹响的阳光齐刷刷跳进立秋
黄嘴小燕的翅膀颤微微滑进立秋
砖石的庙宇不理睬立秋不立秋
菩萨的表情一年四季平静如立秋
立秋不是一扇门可门里门外弥漫着立秋
我站在山腰不上不下像是卡在了立秋
心里的一切不全是我的却全在立秋
眼里的万物都是我的也都在立秋
那些爱着的和憎恶的一同立秋
那些开放的和凋落的一同立秋
野花草和鸣虫们更加喧闹地立秋
仿佛庆祝最后一个节日般的立秋
菩萨啊你不护佑的照样在各个角落里立秋
站着也立秋啊倒了也立秋
自生也立秋啊自灭也立秋
上岸的鱼
多安静啊
一滴泪滑下,都能听见声响
多轻松啊
挣脱出缠绕的水草
暗流和波涛
多明亮啊
岸上一切大白,通透
回头望,看不见入口和出口
只是个平面
这一生折腾来折腾去
爱着又恨着的
并非海洋
不过是一小潭可笑的浊水
柞树吟
车过头道桥,玉米们
也跟着跃过河水,一路紧随着
亲人般向我招手
所遇之人,个个手持刈草长镰
想必都自柞蚕场归来
满脸疲惫,肩负的霞光有些沉重
壮的,都像我的弟兄
多年前父辈们也是如此
老的,都像我的叔叔
多年后兄弟们也将如此
两侧山坡上皆是柞林
在黄昏里颜色不改
岁岁被蚕食的,此刻还绿着
隔些年便被砍作柴火的
此刻还绿着。我看不清其中某一株
只望见绿色的大海
风吹波涛,奔涌向天尽头
耳中呜咽的是风,柞树从未哭喊过
像故土上所有族类一样
死也沉默,生也沉默
寿衣
暴雨停息有一阵儿了
之前吓人的声响像是从未出现过
紧锣密鼓的曾经
都沉入了此刻的黑暗里
妻子放下电话,告诉我
她的母亲要提前把寿衣置办好
什么式样,什么料子,什么尺寸
甚至是一双鞋,老人都交代得特别仔细
八十四岁的老岳母
要的是一双绣花鞋
复述至此,妻子笑了一下:
我妈就喜欢花。多好啊她的眼里
不复有以前的忧惧
窗栏一声脆响,是一滴水的绝唱
仿佛有一些小波纹,在快速散开
而夜,依旧是一湖静水
壮举
一根血管在他大脑里决了堤
习惯四处闲逛的人成了瘫子
酷爱谈古论今的人成了哑巴
老邻居们纷纷猜测:那么倔强的人
必是要死在自己的绝望里
可在县城南的儿子家休养了几个月后
他竟然能下床行走了,虽然只能
一小步一小步,可他竟然把自己走丢了
大暑节气的阳光,将所有路人
的行程,都做了乘法
五小时后,儿子在城北的路上
找到了这个古稀老人和他的瘦拐杖
像一只蚂蚁拖着草棍奋力独行
他依旧口不能言,看着儿子
一次次用力指向前方
前方,是他老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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