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之谜(22首)
《我当然知道》
站在寒露的边缘上,
生出一种被压扁,被谴责的隐忧,
比老去可怕,吓坏他们。
我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滑入发酵的黑夜,
跌跌撞撞地咀嚼死空气,
以干瘪的灵魂,闷烧掉蛊惑的天空。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幸福的白天还在,我的喉咙湿润了大地的中心,
我必须进入诗行,亲眼看见,
这些诗句与那些精神瘟疫搏斗,
有幸经过一团迷雾,然后听着滚大的寒露敲打石钟,
似是心灵内核,似是天赐之物。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
是我讨厌单调的群星,愿意一个人缩减成一座尖箭形塔楼,
啊,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我总是跟世界过不去,跟自由的指涉过不去,
——不愿意给天空穿上绣花鞋。
2020/10/8
《不灭的自由》
世道,太黑了,
请把灯笼借给我,夜行人,
虽然我们被恐怖包围得紧紧,但仍能以自由相互取暖。
突然,恐怖也变红了,
在燃烧,比金蛇吐火还多,
真见鬼,一晃三十一年了火舌仍在乱窜,
窜过时间之河,在我们的面前狂舞。
哎,真可惜,农夫和蛇的故事又赢了,
在以成败论英雄,
在炫耀令人垂涎的钱袋子。
如今,我们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有这么要紧,正在满布鬼怪的孤独中书写不灭的自由,
正在狂饮灯火,哪怕是老樵夫背负着柴火,
即是引火烧身,那样也罢了,
况且,可以为时间之河命名。
2020/10/9
《凡人之谜》
忽然,传来露易丝·格丽克获奖的消息,
我不以为然,
这年头,世界没有秘密。
我总是觉得人背负着一个影子,
在追逐不知名的影子,
或给影子起名字,却败坏了自己和影子。
有人说:“你这么说并不妥帖”。
我说:“我试图获得光的证据,
只为正午的烛火活着,这也不是秘密”。
我命令我点燃一根蜡烛,
在一座神殿的一百零一根石柱之间开始分配烛光,
烛光胜于石柱的影子,
比石柱的影子长久,这一幕被我记住。
我只有忠于某个寓言获得神话的某个片段,那是美好的,
甚至在此忽略一个人,
仿佛是一个谜,从世界之外进入光线里面,
或被某物感知。
2020/10/10
《这儿那儿》
露易丝·格丽克说:“夜不黑,黑的是这世界”。
嗯,我置身在双重的黑暗中,
在眨动双眼。
此刻,我用目光把自己分开,
用分岔的时间指出三种事物,
刚好是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小灵魂大于黑夜,世界和我,
就像眼角布满诗的皱纹,散发着诗人之光,
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2020/10/10
《天啊,三个人就三个人吧》
我还没有准备好过冬的东西,
北方的寒冷,
就已经塞满了我的手指,快要冻彻骨髓,
不对,是把我逼入一场僵局。
我蹒跚在冰冷之上,
抓不住弗朗茨·卡夫卡的拐杖,
踉跄得险些失足,病弱的双腿也在漏气。
此时,我想到中国北方之北,眼看见约瑟夫·布罗茨基在写诗,
写下北方把金属撕成碎片,
却宽容地对待玻璃。
我却没有在玻璃的背面躲藏,也没有把自己的影子放进去,
只有在冰上滑动,就这样堕落成为道德的罪人,
瞧啊,就这样挑逗水鬼,
在水上之夜赌气,那就让水鬼掐死我好了。
天啊,是三个人,三个人就三个人吧,
像三个人把冰与玻璃区别开来,
我发现三个人的三角关系,
融着盐或碱,且在说:“可以把生活注入水,
其中包含悲伤”。
2020/10/12
《不是碰巧知道》
时间深入我的太阳穴,
比思想有刺儿,感觉人人都是自得的走肉,
我抬起病恹恹的眼睛看着人们,
眼角膜上黏着两粒眼屎,
厌倦了垂死的世界。
是啊,我将先于世界老去,
把坏人的世界交还出去,消失在一张吸墨纸上,
是黑色或是红色我不知道,
当然不需要我来作证。
不是碰巧知道,诗歌在拯救世界,
我犯下如此错误:一个人该如何度过一个人的夜晚?
尤其是今夜,如此接近宿命的结束。
我还不想死——这不,
诗歌写作还是没有灭绝,还在抚弄着我思故我在的门环,
按响太阳穴的门铃,
让思想从手掌上不断滑走,让黑夜过去,
让死寂的世界旋转过去。
2020/10/12
《悲哀片段》
不得不写下悲哀一词,
如今,我成了悲哀的奴隶,活在悲哀的词语当中,
只有轻描淡写一次,
睫毛蛰痛泪水,泪水破灭了,
包围在眼角的四周,活像一座监狱,
禁锢着我的视线。
我躲不开悲哀一词,悲哀还在威胁我,
在问我:“悲哀地活着干嘛?”
我回答:“悲哀保存下我的文字,为了原水之水,
以抽象的波光掠过命运的界限”。
2020/10/13
《是的,我在和死亡对谈》
是的,我在和死亡对谈,
在最后的寡言中松开一口气,在说:“该死”。
有人变成哑巴,为了活着,
有人极为饶舌,在咀嚼陈腐的躯壳,
我身陷在满是野心的人群,
不能脱身,在磨难的重音下持续低语。
真的该死,真的很该死,
嘘,滚开吧,别唠叨,
别抱怨,别恳求,请用嘴巴说真话,
说:“宽厚一点儿,我正在兑换一项死亡的手续,
正在牵着死亡之手”。
2020/10/13
《词语的例证》
诗歌啊,任我呼应人生的开头,
世界只有黑暗,没有灵感。
我不得不叫喊一声,声音却在收紧,
公开骂人的一个字眼,
去他妈的,我被国家的面貌催眠,丢掉了一张人脸,
把我变成词语一样的坏蛋,
在和自己作对,
一边干着卑微肮脏的活儿,一边装模作样地写诗,
几乎是某种职业偏见的人质,
几乎像费·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在骂人:“人这种卑鄙的东西”。
我一时难以相信,
在彼时,也在此时,至少我不是一张白纸,
至少我是一个词语的命运,
或是词语的一个例证,或是病态世界的某个名称,
自认为这么开头也不错。
2020/10/14
《小心铺展的辽阔》
是的,我在黑暗中自成一体,
包括灵魂,于我的诗句上呈现七色光。
有人说我自吹自擂,
我不反对,我命令我以梦为马,
纵身跃上马鞍,
在把头向后仰,像一个骑士在寻找一只太平鸟。
有人说我自恋,
我必须细细描摹自己,
要么在黑暗里面变小,要么从自由里面进入无政府状态,
在把最后的一亩黑土地当武器,那就是活着,
渐渐地在死亡的黑土地上变蓝,
却不关乎世俗生活的半径,
在陌生的屋顶辗转反侧,小心铺展着辽阔,
比没有开度的天空开阔。
2020/10/16
《我的饶舌》
两手空空地活着,
任由生死跨过我,直抵它们两个。
有罪恶感的影子,
正在一面镜子里面给我施法,多出许多词,
不知道从哪里来,
几乎是我的证人,
像一个来自俄罗斯的人在说:只有坟墓才能扳直我的驼背。
我在以蜗居地下城堡的名义,
包装好批发死亡的天空,
从来不打算走进一面镜子,如此清晰地看到它们,
比回忆甜,用我的皱纹留存。
如同把生死分开,又让我跟自己过不去,
一直徘徊在1965年2月5日,
活像是个苦役犯。
2020/10/19
《哦,在十字街口我用诗消磨片刻》
嗯,活着的痛苦和快意还在。
我能够感觉到滑膜炎,在秋风中吱嘎作响,
好比是红蜻蜓的薄翼,
在微凉的阳光下战栗。
而在变冷的天空下面,我蹒跚了一小段路程,
走上十字街口,遭人谴责,
记下它所说的,活得没有名堂的家伙。
哦,我却在这儿用诗消磨片刻,在为苦难的日子歌吟,
一辆汽车疾驰而过,
我站立不动,免除了一场惊吓,
在说:“足迹云烟外,今生风月边”。
忽然,我感觉到一种爆发的蛮力正在失传,
没有人写诗,正在把我弄错,
正在把我当成一瘸一拐的小老头,在吃力地偿还生活的债务,
害怕某个人间的斑马线,
在十字街口上留下污点。
2020/10/19
《哦,老朽》
一场瘟疫,让我的身体蜷缩许久,
萎缩的小脑袋,
与痴呆何其相似。
哦,请别把腐烂的肉身还给我,使我恶臭起来,
我的口腔中有时聚集了黏液,
有时凝结成浓痰,
让我的淋巴结肿胀又消退。
哦,我过着野兽一般的日子,
我的大脑有时陷落成一条深沟,
有时隐匿着荒诞的梦魇,在异变的世界逢场作戏,
让我的尿液流过暗夜。
哦,我是老朽,
正在用小脑袋的句法,把代词的最后四肢瓦解,
把一个男人的肉体制成干酪。
2020/10/20
《三度测量》
天空在下雨,并非是天空的门帘,
也没有留下进入天堂的缝隙。
是啊,天命由五十而变衰,
苍蝇和蚊子并不缺席,仍旧和我混杂在一起,
躲在入冬的一座小屋里面,
和我吵闹着,并且掠过我的头顶,
令我猝不及防,惹得我很烦,
让我测量腐败文明的三种刻度,形成我的咒符。
我的地理,并非是它们,
在天花板组成天空的另外一面上,蒙头垢面的吊灯仍在悬吊着,
约等于逃离贫苦的渴望,
小心地绕过冷空气,绕过一成不变的婚姻,
穿过预制板上的预留管道,
连通着被拆毁的真相,曾经是某物。
这个地方的线索,牵连着我和爱人的悲伤,
犹如我的饥渴和半个世纪的元素周期表不一样,
并不理解同位素是什么。
2020/10/21
《不为押韵的理性》
吓坏了他们,
我隐藏在纸衣服里面,坐在沙发上,
活像是夜里的某物。
而我在使劲地思想,深入夜的内部,
眺望着窗外的一星半点灯火,感觉寂静是这么渺小,
到处都是木床的叹息声,
比沙发疼,伤害到神经,他们的耳朵没了。
我在想象那些无形的人,
如果他们在早晨醒来,一定会看见我的样子,
并不描摹夜的图片,
那么细小的呼吸声,像肖邦在夜里演奏的钢琴声,
不为押韵的理性而舒缓而缥缈。
2020/10/21
《灰心》
从前的美妙想法,
现在已经变成一种折磨,把我当作罪犯。
譬如:自由,人权,平等,
构成了一座监狱,在清算我的罪过,
累积成另外的一种教育,
正在中国词典上发生变异,不可拯救,
宛若悖论学的简述凌乱不堪,
譬如:极权,黑手,腐败,无法赦免我的无辜。
我被美好的想法欺骗了,
像一片雪花在雪崩之后无言地落下,
在悖论学的末尾又没了,或是一个不解之谜,
在美妙的空中来一个侧翻身,
感觉被压缩的空气又产生了动力,
从美妙坠落成悲剧。
2020/10/22
《不可再触摸旧时光之水》
一小截儿的过去,
不亚于被闷死的十年,恍惚了年代。
那些年的造型欲,
那些年回忆的漩涡——在孵化何物?
一些强奸民意的证词,
结果是不足以为人道也,可是传奇和传奇的证据在哪里?
我丢下一个面具,交换目光,
交换戒指,配得上反幸福的精神服务。
还有乌合之众的宠儿,
在歌颂告密,那人的掌声,
这人的袖章,那人的毁灭——真是活见鬼。
终于预言家的下颏长出一撮小胡须,
哎,谁遭受厄运谁就必须丢掉自己,
终于群氓聚集在我的周围,有如孤寂萦绕我入怀,
不可再触摸旧时光之水。
2020/10/22
《别怪我说这些话》
我的样子只剩下轮廓,
像我写的诗,占据了现实的黑色,
充满了真相,
瞧,正在催促真理开花,
正在让一朵嫁出去的玫瑰花死在马蹄声里面。
等一等,别再惊讶和叫喊,
别怪我说这些话,
别再像井底之蛙那样,在水里抱成一团。
是啊,我被迫埋伏在黑暗里面,
仿佛在经历一场杀机四伏,
或把我逼进我的堡垒,也把我的样子或被称之为我的,
用我的灵魂充满,也敲入垂死的空气,
让那些流感和瘟疫互不相让——
在混合,在气喘;在破裂,在吐痰。
2020/10/23
《不清晰地低语》
而今,因为五十而知天命,
我就不想见曾经见过的人,
也不想见不曾见过的人,我与俗世并非一体。
我并不指望目击证人作证,
或被误认为是俩个人,一个是头戴着一顶鸭舌帽,
在隐形的地狱里不能公开说话。
一个是不能亮相于中国,在说:“是的,如若没有中国,
那么我就不会从身体上撕下一块肉,
喂养一头野兽”。
下列的说明,让我的诗篇略显出尖刺儿,
不信鬼魂登录的互联网游戏,
会把某个虚构的桂冠判给一个诗人。
下面的对话却更像是末日论:
我说:“据说俗世的一切皆不是我的墓碑”。
一个国家主义者喊道:“哎,腐儒的满嘴迂论,
说什么也不是悼词”——
2020/10/27
《破旧的年代》
在破旧的年代,我一无所获,
反倒成了孤独的笑柄,反倒是独来独往的起点。
也许是生命之结,
可以解开一些无聊事,
譬如,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能认出谁?
好比在抚摸一个人的耳朵,
公开说出人与人没有逻辑关系,
只是时间的邻居。
就像是面对奥·曼德尔施塔姆而言,
我依然压不住被流放的怒火,
让诗意从西西伯利亚的柞木丛中渗出,冻结了年代的皱褶,
弥漫着寒冬的荒诞与苍白。
嗯,曾经的长白山依旧苍白,
让我的心像一块受惊的肉,感觉有心才有罪,
也连带着整个人在用无血的嘴唇低语,
嗯,那么多伪善包围我,
嗯,我置身于苍白——反倒是黑暗之父——
2020/10/28
《一个闪念》
时间给我一个定义:你是孤独也是诗。
我活在孤独的中心,
仰望着天命在头顶形成的景致,
比自己透明,在眨眼,
在黑夜的眉骨上描摹我的眼睛。
此时,我看到黑暗的等级和我的诗意并不匹配,
只剩下错误的碎片,
允许一种言辞承接的肉体,陡然坠入空虚,
正在把新竹路的街灯变成某个工厂,
允许那么多的苟活者,
拥挤在一列火车上,如同乌合之众在壮大侏儒的想象。
哎,我的一个闪念穿过了一个巨大时节,
不再为充血的眼结膜发脾气,
只是知道北方的雪花快要开了,
开在一个寒冷的疆域,
几乎和我的活法相似,喜欢在一片雪地上捕捉什么,
或是让美好的瞬间飘落在这儿。
2020/10/29
《我的时光无限斑斓》
数亿人批发的欲望,在以自得的名义泼溅什么?
是臆造的美好,在我的前方挪动两米,
在蛊惑人心自燃。
是的,糟乱的人心,
把时间磨成一束光,并倾斜在我的影子里面,
允许我的脚步踩中它们。
而我的想法是蹲下身子抚摸一只孔雀,
也学习一下孔雀开屏,带着斑斓的羽毛走过一条大街,
这样不可效仿,
可以一个人奔波在每个人的身体里面,
敌得过那么多恍惚的星群。
2020/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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