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已逾百年,当下诗坛是最繁荣或者说最热闹的时期,写诗者和作品都是最多的。有人说数量多但优秀的少,这值得商榷,因为现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的诗,都强于被称作文艺复兴时期的八十代的很多作品。还有人说现在的诗歌太乱,没有规则,没有主导,而且变化太快,眼花缭乱,越来越不像诗,令人担忧气愤。我个人觉得这也很正常,这也是整个文化甚至社会的一种状态,中心在消失,多元化的互融与互联在兴起并蔓延,这不是我们现在政府倡导的区块链嘛!不管怎么变化,有个事实不得不承认,就是口语和叙事将成为诗歌写作的重要方式,你只能净化和丰富它,但屏蔽不了它。还有就是世界性和现代性会成为我们诗歌写作的必然性。前者是具体写作方式,后者是主体意识,怎么把它们有益的结合到一起,将是诗人们思考和探索的课题。
写诗更像围棋,看似自由,但其中也有规则。这个规则神妙且严苛,让你不能太任性,否则就满盘皆输。下面我谈谈当下这个急遽甚至速朽的写作状况中,诗人要坚守与创新的规则,不新奇,但被忽视和漠视了。本文属于重新确认和呼唤。
用心:呼唤真挚的诗歌美学
这是强调写诗要用心,用心则必真。这是指诗人写作的态度,它有两层意思,一是要上心,端正而认真,要把写诗当做生命中的大事、幸福的事,而不是胡诌八扯,投机取巧。二是要恢复诗学的基本也是根本规则,就是有感而发。这本来是常识,在当下的诗坛却成为一种奢侈的品质。诗人有了感,等于女人怀了孕,有话要说,就能脱口而出,而且自然而然,气韵生动。没有感情冲击,或者感情的冲击不够,你就得冥思苦想,像便秘一样。对专业诗人来说,发不是问题,发是技术,有感是古人说的“兴”,是冲动,是激情,是源头和内功。具体就是狂喜或大悲、大愤怒。诗人情感激烈的时候是不需要技术的,而且狂奔和决堤的情感会自动刮带出金句,会让高级的技术自动生成。比如一位诗人写离开故乡的感觉,说:每一次离开故乡,我都倒退着走。看似灵光一闪,其实是感情被刺激后的自然显现,而且是瞬间爆发,是偶的,但集中了生命的全部体验,不仅感人,更让心疼痛。这也启示诗人不要轻易动笔,更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一定要写你想写的,不论是哭是笑,是爱是恨,是悲苦还是无聊,不写出来,你就难受,就坐卧不安。里尔克就说过写诗最佳状态就是:这个时候你不写诗就要死,就不想活。这样的状态,写出的东西一定是最真的,也一定是原创的,独一无二的非复制品。所以我们磨炼技术,不如哺育情感,不如滋养“兴”,点燃写作的冲动,冲动就是灵感。这样的写作就是让心灵像烧红的铁投到冷水里,那冒出的丝丝烟缕和兹兹声响就是生命疼痛时发出的声音,有着真切的灼烈感,而非隔靴挠痒的无病呻吟。这样的诗就是淬火的铁,真实纯粹坚硬有力。
本来真实是诗歌也是做人的基本常识,但是后来却被诗人给弄丢了,而且诗人名气越大诗歌越空洞。而在一些低调但有实力的诗人作品里,却常常感受到快刃剔骨般的真实和直接。这说明前者写诗不用心开始耍了,后者不仅用心而且刻心铭骨。譬如何三坡有一首《姐姐》:“那个生养了5个孩子,总被姐夫打倒/又爬起来的人/是我的姐姐……//那个像一株茅草/一阵风就吹倒在田里的人/是我的姐姐/生病了,在医院门外站一会/她就回了家”诗很结实,但有种揭皮一样真切的疼痛,一个朴实善良又自我牺牲的姐姐形象跃然眼前,让人感到命运像巨大的网笼罩过来。而且在写作上用的是减法,就是去技术、去修辞、去浮华,让文字与心灵零距离,让真实裸现。与此真核相同的,还有慕白写给母亲的《国难日》:“母亲,公元2015年9月27日/你走了/从此,我把这个日子定为/我的国难日”。直接把母亲的去世日看成了自己的国难日,看似简单,但情感没激烈到极致的程度,就没力量捅破这两个意象间的这层窗户纸。诗虽小,但境界大,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慕白在虚假、无根、拧巴的世界里,通过写诗重返大地并让人性复位。两首诗真,但情感有点泥泞,我们再选一首轻松的诗,愉悦一下心情。刘福君有首写给妻子的诗:“有一年/你咬了我一口/我刚要发火/突然想到你是属狗的/我原谅了你……可我后怕又幸福/你那一天要是一口/把我吃了/我永远永远/见不到你了/后来的后来/你也常常‘咬’我/只是比吻还轻”。诗有点小品的味道,先抛出一个包袱,吸引大家,然后一抖,让读者眼前一亮,有一种找到谜底的感觉,捧腹后情感为之镀亮并被幸福爆满。诗歌在这不只是一种文本,而是一种实用性的欢乐剂和和谐剂。这也说明写诗如做人,只有真,才能让人信任,继而打动人,感动天地。
同时,真诚使诗歌有了侠骨柔肠,柔肠就是悲悯,如前面这几首诗。侠骨是诗歌的肝胆,即正义感。它让诗人不仅把深情和热泪无私地献给美好的人和事,也把思考和批判对准那些生活中不和谐不合理不光明的事物,力求通过对这些事物的反思追问,找到重新走向光明和人性的方法和道路,从而一扫软绵绵油腻腻的诗风。如衣米一的《疯女人》:“她扒在垃圾桶上/这个疯女人。在榆亚路纸醉金迷的路边/像一粒尘埃//一粒有血有肉的尘埃,一粒知道饥饿的尘埃/在垃圾桶里,奋力地翻找她的/晚餐//在南方或者北方,在某个大家族或者小院落/多年前,她的降生,应该也像一颗星/照亮和惊喜过一些人”。这让灵魂战栗的诗中,鼓荡的是诗人无限的仁慈心和愤懑。这是诗人的良知,也是诗歌应该具备但已经匮乏的素质和品质。我不分析这首诗的具体内容,我只想说诗歌之真,而且诗人在用诗歌对世界发言,用诗歌拷问和关怀我们的生存状态和质量。诗炽热又冷静,像烧红的铁又在水里淬炼,最后成了剑,成了子弹。
这也说明真诚能深化思想,而诗歌只有抵达了思想,诗才有骨骼,有心脏。好的诗歌能从真实中抠出真理,把存在引向到哲学,让诗歌有了形而上的解谜功能。比如陆健在他的长诗《美轮美奂小诗人之歌》中用理性为现实号脉,其中一首《高悬之剑》是对重塑信仰的呼唤,认为一个人没有信仰就失去了人生,一个国家失去了信仰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其后果就是:“信仰倒地,道德狼藉/即使天才创造出崭新的文体/所有锦绣文章也只能是病句”。这是用理性来统摄纷繁的世界,也是用形象来化解抽象的认知。诗歌在这里是一剂药,更是一柄剑,它们一起为时代放血、消炎,让社会重回理性和道德。还有宋心海有首《神》:“把身体里的神/请出来/让他们/看看这个世界/说不定/会从此饶恕我”。诗的成因是自省,也就是审视反思自己,诗不是谴责这个社会,是感到了原罪,内心的时时不安。诗的意旨依然是在犀利和沉痛的背后是诗人拯救精神和救赎意识。但成诗方式与前一首相比,陆健是思考和推理,宋心海是感性自溢,用的是隐喻。
真情的核心是爱,因为爱,诗人疼痛和愤怒,同样因为爱诗人也幸福并温暖。而当下诗歌最需要的就是温暖,而且是大温暖。这让我想到大解的一首小诗《玻璃》“对面楼上 一个女孩在擦玻璃/居住多年了 我从没发现这座楼里/竟有如此漂亮的姑娘 我感到吃惊/我恍惚记得 有一个小丫头/每晚坐在台灯前写作业……/现在她突然长大 出现在晨光里……/她擦得那么认真 专注/不留一点瑕疵 她把玻璃擦成了水晶……/整个早晨 我在窗前注视着她/见她一边擦拭 一边微笑/最后她拉开了窗子/让阳光直接照在脸上/我看见她的脸 闪着光泽/有着玻璃的成分”。这是一首有光照的诗,即使是严冬,读着它,也会有暖流在血管里流淌。将诗还原给生活,就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在擦玻璃。这个常见的场景很多人忽视并且漠视了。但诗人却把它给诗化了。而且情感那么饱满,节奏那么紧凑,似乎一波一波的热浪打来。虽然只是瞬间,但足够暖阳进入心里,热爱也已经蔓延,甚至整个世界被制纯变得温暖又柔软。
所以从本质上说,诗歌就是生命生长出的新生命,而生命是有深度的,也是动荡又有活力的。所以谁用诗歌真实地承接或者表现这些生命本体生发出来的种种感觉,谁的诗就切中了诗道,就有了力量,而且是恰好又本然。
因此,诗歌不要再四处出击,以搞怪为创造。诗该往回回了,这不是复辟,是回归。回到触景生情有感而发的诗歌源头上来。像上面举例这几首诗,一律地指向了真,也生发于真,更不忸怩作态,让写诗归还于说话,说心窝子里的话,而且情真意切,朴实直接。这就是真挚,就是人品,应了王国维说的,有境界的诗都是写真感情真景物。
我强调真挚,因为当下诗坛虚情假意又相互复制的赝品太多了。医治或阻击诗歌虚假的流行病,必须重提真挚,必须呼唤和确立真挚的诗歌美学。有真挚,诗就鲜活,有冲劲和生命力。生活中我们都喜欢真诚的人,写诗为什么偏偏要花里胡哨弄虚作假呢?真挚比技巧更重要,真挚不仅是品格,更是美学特质。即洗去铅华,呈现本我,真实自由,朴素简单。这也符合《周易》所言“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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