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落(Whale Fall)
当一个伟大的人物去世
遗体被保存,供人永久瞻仰、悼唁
鲸落!这个陌生的词汇
总会蹦出我的脑海
尤其是去年,在河内
参观过胡志明纪念馆,更是如此
他的面容完好,水晶棺内的白胡须清晰可见
——巨鲸也逃不脱死亡之手
像一个梦,最终落入深深的海底
给深海的生命提供绿洲
滋养它们
有时长达百年
鲸起,沧海落
鲸落,万物生
2020-10-5
大雁的问候
在天上,赶路是寂寞的
尤其是长夜漫漫
几粒星光,被秋风吹得躲躲闪闪
我得借助河流的反光
辨识方向;我得不舍昼夜,逃避追捕的严寒
所以我铭记着每条河流
两岸灯火的温暖
以及夜幕下,老朋友一般,仰望的面孔
所以一年一度,飞临浏阳河上空时
我一定会大喊一嗓子
向那位遛狗的男人
致以问候
在他听到的
是“嘎、嘎呀”;而我叫出的是:嫁,不嫁
2020-10-14
悲伤小号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向一位三十年的老朋友
做遗体告别。当《长亭送别》的小号
像无边无际的芳草呜咽
要咬紧牙关才能回忆
那热血沸腾的八零年代、悲壮的青春,以及
随后狼奔豸突的中年光景
但我忍住了悲伤
直到傍晚回家
灯光满屋,我的女人在厨房忙碌
直到我抱住她的肩头
才哗地一声
痛哭出来
我的兄弟,他有过三段婚姻,最后却孑然一身
2020-10-29
亡友的电话
不忍心删除
他们与这世界唯一的联系方式
我相信他们依然活着
在某处,渴望与我们保持通话、沟通
不妨你试试
拨通其中的一个
一定是嘟嘟的盲音
那是表明他正忙着,有了新的身份
拨另一个,或许是停机,他已超出人间服务区
如果有人接听
“喂,你是谁呀”
你不必惊讶
不必回答
2020-11-19
那些日子
离世的人太多了
因此无人在意,一个乡愁诗人
我的兄弟游子雪松,被摘掉了呼吸机
那些日子,春天像漂满死鱼的河流
人们忙着清理河道
却没有办法,给那些垂死者,递上一瓢清水
那些日子,有人凶恶
像管理犹太隔离区的犹太警察
有人麻木,像奥斯维辛,焚烧犹太人尸体的犹太义工
2020-11-18
百丈漈瀑布一咏
若惧粉身碎骨
谁敢从万丈悬崖飞身而下?
可是它做到了!
像我年轻时那样,
大笑着,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可是一切还只是开始
接下来还有第二道断崖、第三道绝壁呢
若无舍生忘死的胆气,
谁都会止步不前
但它稍作休整,将这三级跳玩命地做完
哪像我的中年时期
那样瞻前顾后?哪像我即将来临的暮晚
像一只畏缩的蝙蝠,躲进石头的缝隙,替自己羞愧?
2020-12-1
活在李不嫁的时代
总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这都是为了什么
到时不会有谜团,人们会听到
沉默年代发出的声响
证明我们为了什么而活着
为什么不能像牲口那样任由宰割
我们会重逢,在故乡的田野
种遍紫云英与兰花
把春天的地毯铺向天涯
我们会重新耕种土地
日落时相见,
仍会热泪盈眶
多么悲壮啊,活在李不嫁的时代
当万物被命令闭嘴
只有诗人歌唱;当万物歌唱,刀子也撬不开他的牙关
2020-12-5
童年的一首歌
那是我音乐的第一课
雄浑、悲愤,仿佛有一种魔力
让幼小的孩子也面目扭曲
高举稚嫩的拳头,去砸开一切枷锁
当人民公社
打开嘶哑的扬声器
仿佛天下被奴役的人们,正在赴汤蹈火
那也是我外语的启蒙
两个法国人的名字从此烙进脑海
作词的欧仁•鲍狄埃、谱曲的皮埃尔•狄盖特
尽管他们已被人忘记
他们的歌,被重新唱起时,有人莫名地戒备、警惕
2020-12-6
飓风
像万千箭簇射过来
要洞穿你的躯体
像发怒的巨鲸扬起尾鳍
朝你的脸面,毫不留情地扇劈
像要一头掀翻你,死死摁倒在肮脏的泥地
这样的飓风,嘿!在海边
我也曾亲身经历,直吓得四肢着地
但我那位渔民朋友
却视同儿戏。我记得他这样教授
你躲得起啊:搂定一棵大树,谁都可以退避三舍
要担心的是,来自背后
那柔若无骨的
一击
2020-12-5
最后一位地主也死了
他是看着我长大的
从咿呀学语,到蹦蹦跳跳
背起书包去上学
他在我饿得发慌时,朝我的小手里
偷偷塞过一只烤红薯
哦,从前的乡下,多的是这样
毫不起眼、胆小如鼠的小老头啊
若不是那只喷香的烤红薯
我早已和同代人一样
将他从记忆里
抹去
哪管他,有过良田万亩
纵使皇帝也不曾夺去
哪管他一夜被瓜分,从此屈辱如牛马,赤贫如猪狗
2020-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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