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三首
章建平
@何所之
河谷如流水平缓，托起雪山的锋芒
草色和花开都那么节制
像我们被一再叮嘱：在高原
所有自以为是的张扬都不被允许
而冰雹和大雪依然毫无顾忌
只有阳光能够阻止它们
炽烈与冰冷都猝不及防
还有无所不在的神圣
巍峨与庄严归于庙宇
神秘与清澈归于湖泊
佑福归于经幡
安祥归于牛羊
我惟一拥有的，是比大地更低的虔诚
@遗物
永远有一些被隐藏的部分
在时间背面，不喜不悲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有微暖的温度
仿佛刚刚被父亲的手抚摸过
又那么陌生，像父亲早已消逝的青春
以及，化作尘土的身体
它们替父亲继续活着
让我们的思念，有了安身之处
@坦白
像一条鱼，我们把自己赤条条扔进河里
那时的水，和天空一样澄澈
没有一点杂质，像赤贫的村民
和他们赤色的忠诚
一无所有，也就无所谓隐藏
浣衣的女孩，她们的眼睛顺着流水
穿过我们。其中有我暗自喜欢的那个
暮色将临的时候
我们最后一次把自己交给河流
只带走那条小裤衩
和她小小的羞涩
@暮色
天空如此清贫
我有半个便士
能否兑你一分凄冷
我失去青葱岁月
留下筋骨
一部分留给大地
一部分留给天空
当群鸟飞过
天空充满生命的回响
@墓碑
它替那个倒下的人站着
替那个消失的容颜继续呈现
姓名，籍贯，生卒年月
配偶，子孙及配偶
它的自我介绍简明而精确
它还定期把家人召集起来
听听工作和生活的事
说说思念和祝福的话
如果家里添了丁
还会把名字刻上去
那种深入骨骼的痛
就像它含辛茹苦的一生
它是寂寞的，但并不孤独
人间每走失一个人，它就多一个邻居
@朴素的爱
两只麻雀在雪地上觅食
这场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
阳光下，撒落在地上的谷粒比金子闪亮
它们警觉地跳过去，又迅速地退回来
它们以相互触碰尖喙的方式作出了决定
一只麻雀负责行动，另一只留在安全处
它紧张地观察、倾听，箭簇一般啄走谷粒
一点点放在另一只麻雀身边
这样危险的游戏
它做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它迟疑了片刻，再一次跳近最后的谷粒
竹筛像天一样塌下来
又像一阵无声的风落下
它被罩在筛子里
它飞上屋旁的枯树，久久地，直到被悲伤冻僵
@指纹
每一次承诺或证明都难辨真假
你不知道那浅浅的漩涡有多深
那缓缓张开的口子，会不会吞噬什么
还有一支支看似无力的弓后面
隐藏怎样的暗箭
故友，新朋，至亲
还有自己，肉体或灵魂
都可能成为筹码，下注或买卖
每一次出手都是血淋淋的
人性的密码，留待时间辨认
@在人间
阳光穿墙而入，还有炊烟
日子有闪亮的光泽，有时也很呛人
黄土房，那是岁月的底色
有大山的荒蛮和粗砺
木头、竹片和棕麻，构成生活的全部意义
当然她和他，是意义中的意义
她们坐在那缕阳光里
金黄色的毛线，牵着明天和过往
中国式的故事，记忆里火燪的温暖
小灰执意要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作为小狗它的确很丑，可是它觉得自己够温柔
每一个荒凉都不可忽略
塌坍的老屋沦陷了时光
沦陷的还有老树和小桥，流水和乌鸦
等待夕阳，她倚墙而立
纳鞋的锥子出了神，扎在手上
血慢慢渗出来，比她的红头巾更红一些
@物象
在黄昏，或昏黄的午后
山村、树林和稻草人
都在静等某件事情发生
一群鸟雀惊慌逃窜
它们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
雨小心翼翼，还是发出悉悉窣窣的声音
等它静下来的时候
有人将写满凄凉的白纸撕成碎片
扔向空中。悲伤越来越大
直到把真相全部掩盖
关门，闭窗，炉火上放一壶酒吧
不必开灯，那么多雪应该可以照亮半个夜空
孩子们把惊喜和快乐捂了一宿
直到清晨，全部撒在了雪地上
@天净沙
无非是黄沙万里
天边孤悬一轮浅月
无非瘦马，被风削过的沙丘
锋利得可以砍下落日
鼓角僵硬，旌旗的哑语迷失在雪中
痛饮夜光的将士，一醉不醒
瘦马已肥得雍肿
安逸的眼睛找不到一丝血性
而马背上那个穿着战袍的人
使出浑身力气，也没能举起手中大刀
@起风了
平静的湖面开始躁动
一朵白云被撕得粉碎
树枝不安地搓着双手
喧哗的谣言挂满了枝头
那扇窗户拍打着空气
它唯一可以等待的，是破碎的声音
他生起炉火
点亮这个漫长的冬夜
她却站在生硬的风里
用飘动的长发，丈量夜长昼短
@清凉引
归鸟的痕迹布满天空
那些转瞬即逝的神秘符号，像某种预言
世界进入至寒时刻
语言未及出口即被冻结
命运在冰面上颠簸
不敢说出惶恐，怕它的份量太重
起风了，天空被打扫干净
用于安放游荡已久的灵魂
春天在不远处沉黙
等待人间欲望，慢慢冷却
@飞过天空的鹰
天空宽阔，大地摇摇晃晃
它用翅膀平衡倾斜的世界
草木象春天一样茂盛
牧羊人的孤独，只有羊群知道
轻风贴着草尖掠过
它在追逐一枚落单的蝴蝶
那只小羊也跟着跑出很远
直到一阵黑色的风，将它掳走 |
发表于 2021-1-14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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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4 15: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