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我不爱苍白的事物
不爱柳絮飘忽，茅根蜿蜒
一节失明的藕走上盲道
也不爱瑞雪皑皑，骨碴森森
不爱锯末喋喋不休抱怨
甚至不爱婚纱，不爱你大理石的面庞
不爱一勺籼米脱下泳衣入锅
完美主义毗邻忧伤。我从不相信
一轮圆月经得起思念反复琢磨
我曾替你薅去任性的白发
却默许它们，多年后
一根根，从我鬓角重生
种葱记
父亲挖沟。一锹又一锹
葱沟有多深，他就陷多深
像抱养的女婴。葱苗
全凭父亲照料——追肥，浇水，喷药
齐刷刷！瘦弱起身，上扬墨绿的归属感
溺爱的几沟发育过猛。父亲培土
一锨锨新土如亵衣，遮严显性荷尔蒙
葱地起起伏伏。简版的沧海桑田
隐去了夹在根部的意绪
逢年过节，多少人在剥葱
剥去乡下人原有的户籍与姓氏
切碎，炸香，为乏味调情
偶尔有人喜欢蘸酱
给一清二白的情节加上修辞
尽管嚼一口，还是会
泪流满面
与父书
玫瑰枯萎，柿子落地，圆满的事物
更容易凋零。不，应该说是
万物更容易在凋零之前圆满
活着是一场开心的游戏，谁忍心不辞而别
秋天的田野躺满秸秆，相对于这些老兵
你还是个八十五岁的孩子
需要我开启父爱模式，提供时尚玩具
落日带着欲言又止的悲伤
将大把金币洒在河中
而我，像一丛不结籽的茅草
每一次揪心，抽出来的都是拂尘
大寒
年岁这本书，我一读再读
读一次忐忑一次
担心某一出悲剧跳出尾页
给不禁风雪的躯体撞出内伤
生长于中原，大路叙事，气息通透
许多灾难跳出悬念一闪而逝
偶有几片哀景故意在乐情上布局
压得软肋变形，隐隐作痛
譬如新冠不合章法——去年湖北，今年河北
以“北”为暗线的褒义接连丢失外延
念及亲友多居豫北，我羽绒服内的祈祷
时时有被谐音击中的战栗
春节又近，还是多向好处侧身
松开庸人的自扰，用喜字作书签
轻轻合上大寒一页
像瞻仰某尊遗容之后，默许恒温棺加盖
分开界限难定的阴阳
拽麦秸
连日大雪，家里断炊了
我奉命挎起箩筐，去村外求助
高高的麦垛正披着褐色外衣在麦场等我
像女人切除乳房与线条
麦垛也在多次拧拽后胸口凹陷
凹成乡野不肯愈合的伤口
伤口里垛着温暖，垛着对饥饿热腾腾的理解
我必须倾尽力气拧拽。即使这身段
维系着整个北中原的重量
一下一下。像拽着安于现状的薄命
我从徐娘干瘪的躯体里
拽出夏日麦浪，麦浪间鹌鹑的啁啾
拽出月光为一穗青麦呈献的挽辞
拽出麦秆讳言的籍贯
拽出麦场被石磙碾碎的半径
以及被一群灰麻雀提前备入年货清单的麦香
天晴了。背起一筐夕阳返回中年
晚霞从指缝间泻下。晕血的我
止不住阵阵昏眩
棉衬衣
爱过这样一件——
家织，素色，温存，舒适
纹理间机杼声声，中和苟活的羞耻
披挂上阵，我有横行人间的意气
多希望就这样一直相伴
共同走过花好月圆，斗转星移
得意间竟忘了，表里如一的呵护
有一天会猝然老去——
昨夜就寝，时间一声惊呼
灯光在背部开裂，宣告
嘘寒问暖的依赖与我各分东西
谁能缝补黑暗中戳下的窟窿
谁来陪我坐穿冰冷的牢狱
梦中，恍惚又邂逅一块棉田
开满大朵大朵的雪事
坟草比往年更低更黄
我们把他送来了。破镜重圆
你告别孤寂之苦，他摆脱怀念之痛
其实他早有追随之意
并且一直在背地里积攒不眠之夜
奈何家庭诸事缠手屡屡受阻
这一次托病坚辞，人世再无拒绝的理由
老夫少妻。是该补办一场婚礼冲淡阴差阳错
不拜天不谢地，黑暗中对视一眼
四十三年前的烟火立即隆起
秋风吹。今年的坟草比往年更低更黄
像过期的福分，又像漏寄的家书
花盆
期待一粒种子，多像
黑暗期待一盏灯
谁从残雪里拎出冬眠的谚语
摇晃我内心复苏的声音
和一个花盆，被囚禁的憧憬
即使错过了第一场雨
错过杏花的叮咛，那个独行的人
也一定会忍住惊蛰的疼痛
拨开松动的黑暗
把一枚怨词，埋进我的来生
这一年
这一年，蜘蛛开启直播模式
阳光对着图片朗诵桃花红，梨花白
这一年，微信里的文字恐惧飞沫
许多人走进去，再没有回来
这一年，一座城掏空快乐虚构坚强
蓝天徜徉乱序版的云彩
这一年，生与死一同闯入决赛
年龄不再是权威仲裁——
跑着跑着，一些草籽掉进砖缝
风一吹，站起一丛苦艾
像你我，那么悲伤
却不肯流出泪来
飞机上
睡意在五千米高处颠簸
俯瞰大地——
汽车驶入火柴盒，矫正燃烧的方向
火车合体蜈蚣，搬运一节节空旷
一万米处平视。羊群互动，阳光优雅
蓝和白频频交换慈祥
我原谅了上帝。原谅他曾经的淡漠和虚妄
人世忽远忽近，何必苛求一双慧眼
赶场我小过蝼蚁的悲伤 |
发表于 2021-1-22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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