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建平（凡人）入刊2020年《诗歌周刊》的二十四首
微霜的土地
我见过最贫瘠的土地
养育着最多的儿女
每一寸皮肤都布满皱纹
刻着每一个难捱的日子
她干瘪的乳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
像断流的河床，裸露难言的不堪
我看见天边如刀的弦月
在收割人间最后的悲伤
她空洞的眼睛流下泪水
滴在草木间，凝结成冷冷的霜
大雪
起风了，雪开始飘落
漫天都是白花儿
却摘不下一朵
一朵雪花落在地上
雪消失了
亿万朵雪花落在地上
地消失了
这世界如此纯洁
雪中的我
成为唯一的瑕疵
白露辞
拿什么来匹配这美好的名字
晨晖中刚刚醒来的炊烟
夕阳下略显疲惫的稻田
岸边芦苇从生，她若隐若现
还有，落日之后的繁星
星光照着草木的影子
大地泛起微凉
微凉里，谁在轻轻一叹
中元辞
如此幸运：我们至今还活在世上
这并非理所当然
多少曾经来过尘世的人，早已匆匆离场
今晚，如果看见草叶摇动
听见无缘由的风
你不用讶异，勿躁，稍安
请点亮那盏荷灯
再把脚下的路让一让
让给那些，久违的还乡人
不必担心人满为患
这世间生者众多
并不是个个都有灵魂
故乡的意义
秋收之后
那个稻草人站在田里许久
它和土地一起撂了荒
先是霜降，身子变得异常柔软
再是秋雨，艳阳
大寒的时候，它已经倒下
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就像那块稻田的主人
他的新坟上，已长出茵茵芳草
如今小满将至
我要如何让水泥广场长出麦子
让高楼飘出炊烟
村口的樟树早已消失
落叶无根可寻
不再有一抔黄土可以将我覆盖
水上列车
有绚丽色彩和美妙音乐
那么清澈，天空里的水
在一朵白云的身边
停泊，遇见陌生的我
在尘世间小心翼翼
甲胄沉重，眼睛混浊
用尽了心思和解数
却发现只剩下两个字：活着
就此告别吧，一个人的车站
停靠或启程，都只是片刻
我们终究会抵达终点
并在那里，送走最后的自己
这个夏天突然就少了蝉鸣
对于季节的感受
有时候需要某种仪式
比如，燕子斜剪的秧田，纸鸢飘忽的天空
它们让春天变得鲜明而生动
这个夏天忽然就少了蝉鸣
使得蓬勃生长的万物
失去了歌声的激励
而习惯了通过蝉鸣描绘盛夏的人
失去了笔墨，也失去了心情
人们说上一个冬天不够寒冷
今年春夏百虫繁盛
如此说来蝉鸣的消失并非缘于丛林
也许在丛林之上
有一种巨大的的欲望
主宰着蝉们的命运
今天周末，去看望母亲
母亲说，菜市场的知了好多好多
五十块钱能买三斤小满
小满
雨水饱满之时
从遍地葳蕤中择取苦涩之物
饥荒植入记忆
先祖的味蕾依旧敏锐
江河奔涌，人们筑堤固坝
并虔诚地祭祀水车之神
水满招损，旱亦伤年
盈与亏，不过在老天一念之间
一些草木在荼靡中衰亡
麦子的隐喻复活
乡下的兄弟说
今年他多种了三五亩
凌晨四点
需要一种形态和声音
让时间的流逝，被感知
我把钟表放在枕边
夜色过滤了所有喧嚣
秒针的声音
具有了尖锐的质感
刺穿夜色
刺进每一个慵懒的毛孔
没有人知道，此刻
森林里的飞禽与走兽
田野的风，水中的鱼
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困囿于渐醒的夜静候黎明
而她，正踏着夕阳归去
立夏
这时候蔷薇的绽放已不可遏制
鸟的鸣叫赶在其中一朵花开之前
更高的银杏树上
阳光在蓬勃的枝叶间闪烁其词
不仅草木，一切都在疯长
天上的乌云和地上的河流
黎明到黄昏间的距离
那些被检测的血液，和越来越激昂的青春
在春天和夏天的间隙，我们席地而坐
看曾经宁静的岁月，远去
端午
把五彩香囊戴上
邪毒就不能近身了
把艾草昌蒲插上
魔瘴就不敢进门了
以某个人的名义
出游，聚会，寻欢
一出大戏上演了二千多年
都道是盛世繁华、国泰民安
君王死后，世上再无谏臣
屈子之后，再谏臣投江
是不是一定要乱世才出英雄
是不是一定要山河破碎
才有锦绣文章
粽子祭
她们的双手细长而白皙
那些带着天地之气的草叶
被折成船，洁白的身子静静躺着
身子里，有肉长的心
她们为他盖上绿衣
整好，扎紧
既便要走，也要衣衫整洁
有角有棱
投水，是又一次炼狱
人一旦有爱，便有了恨
从此，不得安宁
这一生都被放逐
先是被君王
再是被命运
最后，是被自己
2020
世界被绑在巨大的炸弹上
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定时器上的数字
剪红线还是剪蓝线
上帝：我也不知道
大学校长之死
一个大学校长失联
他把遗书发到了朋友圈
友人说他应该是更名易容遁入空山了
我说他肯定死了。看到发现他遗体的报道时
我很后悔，觉得是被我咒的
野山楂
上山途中，有人发现了野山楂
它悄悄藏身于茂密的灌木丛
像山里的孩子，红扑扑的脸蛋
登山者一哄而上，围观、拍照、赞美一番
然后放进嘴里，又红又白的碎屑，煞是好看
老县城
转角，遇见一段过往
电线爬上老墙
缠住了时间
刻在梧桐树上的名字
已长大成人
父亲住过的筒子楼
再次传来生涩的二胡声
那是他最简单的快乐
和最隐忍的辛酸
父亲的工厂早已废弃
水塔、铁梯和解放牌卡车
像锈迹斑斑的青春
而满血复活的红色标语
又一次挂在，颓废的墙上
傻子
每天放学的时候
他都站在学校门口
拍着手，嘴里喊：麻雀飞了
直到母亲带他回家
后来换成姐姐每天来带他
再后来，校门口再也不见了他
听人说，两年前他母亲病故了
一年前他姐姐嫁人了
前不久，他为了捉公路上的麻雀
被车撞死了
母亲
许多年了，每个周末
我们姐弟都要去看望母亲
她总是独自一人在厨房忙碌
然后端出满桌子的菜
什么事都不让我们帮衬
几年后，我们姐弟轮流掌勺
什么事都不让母亲操心
可她总是在厨房进进出出
这里摸摸索索
那里唠叨几声
再后来，我们把饭菜端到母亲床前
叫一声妈，喂一口饭
她巴扎着嘴，笑笑
说着些什么，含混不清
山寺桃花
这个春天已到荼蘼
赞美的人却哑口无声
没有人进香，没有人顶礼
方外处本无须俗世与凡人
那一声禅钟比以往空寂
那一缕香烟比以往更清
三月的阳光有些灼人了
禅房的沙弥有些困倦了
最是那一树桃花
开得一心一意，落得无声无息
信任
因为信任而染疾
因为无助而死去
令他后悔莫及的是
他忘了吃下自救的药：思考和质疑
高尚
任何高尚的目的
都抵不过
那怕是一个冤魂的分量
变数
梦想是气球，越吹越大
现实是一根小小的针
计划象一盘完美的骨牌
变化是首先倒下的那一枚
我终于向岁月举起双手
开始喜欢一个人
静静地听时间流逝的声音
目光所及，天地万物变得柔软而美好
与曾经轻视我、构陷我的人达成单方面谅解
甚至心生怜悯，他们的厄运
我不会也不想称之为，报应
开始以慈悲心怜爱动物
见不得它们挨饿受苦，被伤害甚至残杀
闭上眼睛，心，还会隐隐作痛
开始承认并接受衰老
即便大喜过望也不手舞足蹈
即便久别重逢也不胡吃海喝
甚至偶尔想到死亡这个词时
也不再觉得遥远和恐惧
开始为一段纠结已久的情感释怀
终于明白相见不如怀念的真谛
诗经里那些关于爱情的、美好而生僻的句子
只要多念几遍，就能悟出个中滋味 |
发表于 2021-3-18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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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3-18 11:06
发表于 2021-3-18 11: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