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花园 
 
墙上的花园象征来不及赞美的生活 
那翻墙而出的花朵,带着一种不顾反对 
也要自已去发现这世界的热情 
像姐姐不顾父母反对,也要嫁给她喜欢的人 
她跟着他开垦荒地,承包鱼塘 
在院墙下种蔷薇和玫瑰 
他们拥有的幸福一定超过了 
那来不及进行的赞美 
多年后我仍能从姐姐身上看到 
这种赞美的愿望,是有一次同她旅行 
在宾馆房间,她麻利的收拾妥当 
又找来一只玻璃瓶 
注满水,将一枝开到酒店院墙外 
被雨打落的玫瑰插了进去 
 
她还是喜欢这种不顾一切的花朵 
好像她从未因此,而守寡多年 
 
 
◎踏着细软的茸草 
 
踏着细软的茸草,我看见 
车轴草重复它自身时 
有记忆的光斑 
酸模伸出的舌叶上 
长着白霜似的绒毛,我更喜欢它 
野菠菜的名字 
小巢菜羽状的叶子互生 
好像古时候那些 
患难与共的人 
而野豌豆开着小小的紫花 
还是从前我和姐姐扯下它 
胡乱缠在发辫上的样子 
 
暖风过境,野花阵阵清甜 
独有远处的青松 
是一种苦念 
 
 
◎水滴 
 
水滴源于我们对自身的一种感知 
但在时间面前 
我们无从解释这种感知 
就像这么多年,我的母亲 
下班后生火做饭,编织毛衣 
忍受性情暴烈的丈夫 
伺候卧床的婆婆 
天气晴好,抱着她的小孙女在院子里晒太阳 
一点点告诉她:宝宝,喏,这是花这是草 
那是小虫虫…… 
却从不对她解释 
什么是悬结在草尖上的露水,也从不解释 
什么是水滴般,在她生命中 
汇聚的一生 
 
 
◎在河岸 
 
如果一条河在五月归来 
将一种善归结为水 
将一个人伫立水边的迷离恍惚 
复归于无物 
那么我相信,在河岸 
被天空任意吹拂的青苇是一种爱 
苇丛中,那深重的露水 
也是一种爱 
如果一个人远去了 
而他伶仃、瘦长的身影却长久的留在水面 
那必定是有一种爱,将其 
明镜般的澄澈 
返还给了水 
我知道总有人为获得这样的爱 
终日像一蓬浮草般 
在水中移涌 
 
有时他被浪卷回来,搁浅在 
自身的疲惫中 
有时,他因顺从河水对天空尽头的追溯 
而被推向更远…… 
 
 
◎旷野 
 
伫立旷野。我看见一年蓬随意生长 
高过人膝的白色花瓣托举着 
光焰般的黄色花蕊 
 
草蝇嘤嗡,因为绕着蓬草低飞 
而隐含内心的谦卑 
它们在一阵风与 
另一阵风的罅隙里作短暂停顿 
为旷野提供一种杂乱无序的美感 
 
我喜欢这种杂乱无序的美感 
它让生命被赋予天然的自由 
我刹那的自足,来自于这自由 
在风中,被蓬草一次又一次托举 
 
它们让我每次从书本走进旷野 
都会生出微微的汗意 
 
 
◎悬崖 
 
为什么要爬上这耸立的悬崖? 
为什么要依靠退化的鳍一点点挪移? 
为什么大风吹得岩体崩落 
海象,一头、两头,成千上万 
还是朝着陡峭前赴后继? 
 
难道是海水不断撞击岩石 
形成了悲壮的命运交响曲? 
难道瞬间的坠落会更加 
激起后来者的征服欲? 
难道唯有必然的死 
才能对抗偶然性,才能对抗 
生命消耗的无意义? 
 
难道这些海象,登上悬崖远眺 
也会和我一样,想起米沃什的诗: 
“直起腰来,我看见 
蓝色的大海和帆影” 
 
 
◎山顶 
 
将桉树果叶插进一只空瓶 
所容许的时间里,我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我们在一起。 
 
但这并不是蒿草一路跟随我 
而枯黄的原因。 
 
现在我任由它的气味蔓延过膝盖 
并被雨水淋湿。 
 
云雾中那些屋脊覆盖着青霜,与之一道 
构成晨昏的炊烟,仍然不疾不徐。 
 
更多的盘山公路并不提供给人们更多 
选择的道路。 
 
孩子,悬崖并不是处理 
生命的唯一方法。只有尘世间的欢笑 
才像落叶一样又脆又轻。 
 
 
◎山谷 
 
天空在无穷中相加 
蕨草还是古时候的样子 
昆虫抖动翅膀,落叶复归本源 
水雾氤氲,有斯多噶学派气质 
这些都使我深信,自然对我有至深的了解 
远超于人类中的亲人 
 
 
◎傍晚之诗 
 
 
傍晚,我喜欢去一条僻静的小路散步 
我喜欢一路跟随的草木,看见我的影子 
便轻轻摇晃,像是在对她说些什么 
我喜欢我的影子总是不太能懂 
这些草木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喜欢她因此在一株树下静立许久 
我喜欢她如此专心致志的等待 
一种理解的迟缓到来 
我喜欢被那迟缓的到来不停 
吹拂着的傍晚,我的影子 
由一条小路所滋生出的孤独感 
因此得到了些许宽慰 
甚至,随着纷纷而下的落叶 
竟然可以减轻 
那么一点点…… 
 
◎鸟:与苏末 
 
我想起有一年的春天 
大风吹落了桃树樱树上 
刚刚绽放的花瓣 
沿路的运河如其所是的倒映着金柳 
天空有种丰富的匮乏 
所以呈现青柠色 
我把回家的路重复了许多遍 
装作并未充分理解一切美好中 
总稍稍隐含着哀伤的样子 
直到一只飞鸟带着蓬松的羽毛 
将飞行高度突然降低到我 
搜寻往日的视线范围内 
在一大片草坪和落日构成的傍晚 
它停留了片刻 
 
孤单的身影立刻就被 
接踵而来的另一个黄昏吞没了 
 
 
◎忽而向晚 
 
在我下班必经的路上 
常有夕阳,把运河染得通红 
 
车流来往迅疾 
但天空归去的速度放缓 
 
临河一切在暮晚中失去内部结构 
只余外部剪影似的轮廓 
 
晚风含混不清,只有晃动不已的小草 
像是一种微弱的感知 
 
当我离开人群,独自走在一条 
只能通往我自身的路上 
 
我知道,我是为那轻轻的摇晃 
而活着…… 
 
 
◎烟雨之谈 
 
云层瞬间转捩,烟雾状升腾的雨水 
最终以象形文字的形式 
返还到这首诗里 
 
我因此知道雨水不是 
莫名而来,它在我头顶噼啪作响 
清晰准确的完成 
精神对于日常的诉求 
 
我因此知道有一株香樟树 
在被雨水浇淋之后,渐渐生出了 
比以往更多歧义的叶子 
 
我因此知道,叶丛中始终有那么一只 
对重力敏感的飞鸟 
哪怕雨水淹没整片天空,也要 
轻轻抖干,它的羽毛 
 
 
◎太阳雨 
 
潮湿而又温暖。在一株青桐树 
阔大的叶片上,它的每一次触碰都会使树叶 
因为得到满足而丧失语言 
这让我惊奇不已,并站在树下呆望了它好久 
仿佛最渴望被它触及的不是树叶 
而是我的灵魂 
 
◎分身术 
 
在纪录片里看见一只蟹在海底吃力的蜕壳 
海水让这一过程痛苦而迟钝 
海水让这只蟹一点一点撕裂、挣脱,直至完全裸露 
真正的自我 
海水将它拍打、翻卷到海岸 
在夜晚黢黑的海面 
它发出与我独自泅渡于人海时一样沉重的喘息声 
 
◎道路无名 
 
道路无名,山丘无名,野草无名。唯有低头饮水的母牛知悉这一切 
我也无名,等同于微尘。唯有大风将我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 
唯有落叶般的自我覆盖,令母牛以上古 
之目光注视着我,旋即又 
迤迤然而去…… 
 
 
◎荒野 
 
一个人在荒野。雨的马匹 
飞溅泥水,爱人仇敌都绝尘而去 
死亡是他真正的母亲 
 
一个人在暮色中让自己如其所是 
枯草以及萦绕其上的飞鸟,又是一种 
多么痛苦的安慰! 
 
◎黄昏 
 
一头水牛因为懂得草 
懂得草与泥土的拥抱 
懂得落日,倒映在一洼 
浅浅的水坑中,懂得它可能 
就是谁一生的积蓄 
懂得飞鸟,懂得它们栖在 
静止的电线上,以此构成 
黄昏中,那些沉默的祷告 
 
一头水牛,因为懂得这些 
而脚步迟缓,而低头 
默默咀嚼 
 
 
◎偏偏是蓝 
 
偏偏是蓝。偏偏是这沉默寡言的颜色 
偏偏容易洗得发白 
偏偏是这每天重复的平静 
偏偏又让一个人在小路上的影子略显孤单 
偏偏夜雨悉数落在山中后 
蓝色的浆果,喜欢结在低矮的屋前 
让你整夜伏案,推窗看夜空何其浩瀚 
星辰明灭如尘世含泪之眼 
偏偏是你拿起笔准备写点什么的时候 
而你的墨水瓶里偏偏只有蓝 
 
◎回到雨水 
 
回到滴雨的梧叶 
回到轻轻晃动的梧荫 
回到那每一阵摇晃中自带的低温 
回到低温所拂过的一级级石阶 
回到石阶向山谷所展开的递进或延宕 
回到那结果:无限的空 
回到那空合拢在嘴边的手掌 
回到一个人对自己发出的 
落后于时代的回声 
回到那回声过后长久的沉寂 
回到与沉寂对应的一株幽草的无言 
回到它被风吹拂的姿态 
回到一种低矮 
回到那低矮所包含的善 
回到那善对于一场雨水的遗忘 
和谅解……… 
 
◎天鹅 
 
年少时,我认为所谓天鹅 
就是灵魂的高飞,我因此而喜欢 
看见天鹅奋力挥动翅膀 
带动一片 
无玷而纯粹的天空 
 
现在,我更愿意看见天鹅从遥远的未知飞回来 
带着忧伤,带着静谧的湖水 
带着被水波一道一道划破后 
消散的影子 
 
 
◎秋千 
 
午后,一架秋千 
在我家附近的一座小公园里 
经常帮助孩子们完成 
成为飞鸟的转喻 
它让他们双手紧抓绳索 
在飞到最高处时害怕而又 
兴奋的闭起眼睛 
体会精神有时确乎存在 
超过我们自身的感觉 
我确信,长大后,这些孩子 
会为了延续这种飞的感觉 
而去到一个能让内心 
绝对安静的地方 
抬头仰看天空 
然后,低头拧开笔盖 
 
像我经常在书架上,见过的 
所有会飞的人一样 
 
 
◎二三事 
 
为何一截树枝掉落在草地 
几丛野菊钻出墙角 
能带给我安慰? 
 
洒落在路边的稻穗 
让我不能忘记从前 
 
山脊升起的太阳 
却能使我早早入睡? 
 
野猫凶凶的看我 
转身领回它的孩子 
 
草狗眼神温良 
趴在门前,一如昨天 
 
为何得到和尚未得到的一切 
像绒草吹拂不定 
 
晒在细绳上的衣物 
始终让人慈悲? 
 
◎星辰 
 
一切事物经过相减 
才能得到结论 
 
譬如星辰,是夜晚 
与白天相减得到的结论 
 
爱是生与苦相减 
得到的结论 
 
在圣雷米的一间精神病房里 
一个叫文森特的人,得出孤独 
 
是爱减去窗外 
丝柏木气味的结论 
 
在画布前,他像一个农民 
把这个结论,放进他眼睛的水井中 
变成了他内部的深度 
 
这让我看见被屋舍托起的星空 
总会想到一些被飘落的黄叶 
减去后的事 
 
我知道,这涉及宇宙更深处的物质 
也涉及,那些触碰灵魂的知识 
 
 
◎谈到秋天 
 
谈到秋天,我们像两个熟练的林木工人 
在由无数个昨日构成的丛林里 
我们靠在欢乐与痛苦,这两株不断 
落下叶子的老橡树下休憩 
我们的脚下,接骨木悬挂沉重的浆果 
我们的天空,有人在刷深蓝色的油漆 
时间幻化成的云朵,像一种完全 
不能被我们掌控的生活 
至于爱与信任,它永远需要新鲜而 
潮湿的木屑,需要粗织的手套 
需要水杯的边沿,有个缺口 
需要我们将这种不完整永远 
看作成完整的一部分 
 
 
 
◎芦花遍野 
 
芦花遍野。像是谁的手 
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苇丛中的安静翠鸟,宛如一个人 
内心的争论得到了平息 
 
所以,爱的内部结构总是匆匆逝去 
像一条河,总要独自流向暮晚 
 
所以,孤独总能与自由达成契约 
像水面上,所有的风都会留下波纹 
 
因此我总要在野地喊你的名字 
因此,野地总要用纷飞的芦花回应我 
 
 
◎入画 
 
在野鸽子飞来,与草坪一起构成 
对时间有所警觉的早晨,我们的欢喜 
近乎悲哀。飘飞的黄叶将我们片片 
分解为这些和那些,又用等待 
将我们重新归拢到一处 
这种归拢,像你轻轻喝水,起身前 
将桌子上的面包屑归拢到掌心 
像我沿着河岸行走,让一地樟树果子 
将我归拢到它被希望抛弃的平静之中 
像你问我,这种紫色的浆果捡了有何用? 
樟叶的香气充满 
痛苦的旧知识,有何用? 
天空每天以深蓝自我覆盖,有何用? 
一个路口将我们不断返还给 
另一个路口,又有何用? 
而幸福始终像一笔小额贷款 
如此苛刻于登记我们的姓名 
 
像有一次,我们偷偷溜进一间美术馆 
你说勃纳尔画作上的餐桌、浴室会弄湿我们的镜片 
这不符合光的原理,也不符合 
我们早已养成轮流居住于 
内心与现实的习惯 
 
◎从野地这头 
 
有一回,我们又来到野地 
在一株乌桕树下,我们发现纷飞的 
 
落叶就是这个世界许多 
解释不清的缘由 
 
我们的片刻伫立,就是一种 
没有对错的定论 
 
我们的鞋底,踩在松脆的树枝 
或蒿草上,都在试图打破这个定论 
 
使之不至于太过沉默 
而被鸟雀误认为是浆果 
 
大个儿、乌黑的浆果 
无论我们摘下哪一颗,都是甜中带涩 
 
无论我们怎么随手丢弃 
它们都不管不顾 
 
从野地这头,疯长到野地那头 
 
 
◎有感 
 
我不再将诗看做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我更愿意它是随意进行的一次聊天 
随时想起出发的一场短途旅行 
随手记下的潦草日记,或是 
随口报出的几行账目,上面记着的 
每一笔,都是生活应该 
付给我的利息 
 
 
◎木偶 
 
我有眼睛,也有嘴巴,也有手 
但这都无济于事 
当你对我哭泣 
当爱在我们之间存在的歧义像早晨 
从樟树林间升起的雾气一样让生活也无法 
解释清楚它自身的时候 
 
我有眼睛,也有嘴巴,也有手 
但这都无济于事 
当你收回你体温中母亲的部分,决定如何 
再去爱时,不再将我当做 
你唯一的婴儿 
 
 
◎在冬日的晨雾中 
 
在冬日的晨雾中,我的脸上 
隐现我母亲哀伤的脸 
 
不久前她扭伤了腿,她把这归咎于 
她脱胶的鞋底,而不是时常 
蛮不讲理的生活 
 
我的鞋底总是粘着尘土和一些 
重复的脚印 
这是因为每天都要走在一条 
叫做“女性”的道路上 
 
我将这归咎于母亲 
但一想到她的眼泪 
我就原谅了她 
 
我母亲的泪水,是类似于 
白霜般严肃的事情 
有时它均匀的凝结在我身上 
使我不得不将粘在鞋底的 
一片枯叶的沉默理解为 
自身的沉默 
 
一想到这种沉默总是会像雾气般 
随时浮现,又会在阳光下 
凭空消失不见 
 
我就不得不时常对着被存在搬空的身体 
大声喊出 
自己的名字 
 
 
 
◎望远镜 
 
 
现在,我们度过的每一天都是过去 
我们架设在屋顶上的那座精密望远仪器 
进行测量的一部分 
 
我们是苛刻的完美主义者 
但也是被时间不停折旧的人 
 
早晨我读到一则讣告 
他们评价死者,“他是个好人” 
 
让人误信每个人的一生都会如此简短 
根本不需要望远镜这么 
无用的发明 
 
 
◎琴声 
 
 
一个孩子 
在母亲的尺条敲打之下 
哭泣着练琴 
 
我不能明白他的伤心 
就像他也不能明白我的 
 
琴声把世界分为聆听者和 
被聆听者 
可有些事情永远被埋葬 
 
像一株苦楝树永远埋葬了 
我童年的朋友 
 
像呜咽的河水永远埋葬了 
他的口哨声 
 
像我打开手机音乐 
将一小袋砂糖 
埋在一杯苦咖啡里 
 
我的舌头能对 
耳朵说些什么? 
 
肖邦的夜曲一遍遍帮助我们 
练习忘却痛苦 
 
而忘却又能让被聆听者 
对聆听者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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