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
作者:蓝野
地主家的孩子,就得叫这个小名:公社
1975年,我们偷他家苦楝子树上的果子
捣烂成泥,掺进棉花丝条团起来
做成铁疙瘩一样结实的球,油亮亮的球
——油浆
我家带暗柜的楸木桌子
是五十年代分浮财时,从公社爷爷家扛回来的
母亲将它抹上一层暗红的新漆
过年了,仙逝的祖宗都要回家
在虚设的上席,端正地坐下。
只有公社家,没有摆下供桌
他蜷缩在土炕上,不知新年已至
不知地主家的儿媳妇、自己的娘亲已在腊月里过世
媳妇在婆婆死后,嚎哭得最为断肠
之后,被娘家人接走了。
这个辉煌的集体主义名词,蜷缩在土炕上
昏昏沉沉,不觉饥渴
我和妻子商议去看看他
关于带钱,带油粮
关于怎样让别人认为,我们不是出于可耻的怜悯
关于儿时玩伴的友谊,老去后是否需要认领
争吵了好久
后来,我们没有去
地主家的孩子公社
小我两岁,新年后就47岁了
小时候,我用油浆敲他光光的脑袋
他总是抻着长长的脖子,伸过头来
等着油浆落到头上
另附:《公社》小记
蓝野
公社其人其事真实不虚。
公社是他的小名,属鸡,今年已经虚岁五十了。但村里人还是只叫他的小名。
他的大名叫徐信全。和我家同属村里东头徐姓最大的一支,论起辈分来,我管他叫小叔。他父亲叫徐德泽,名字很好,阳春布德泽嘛。但鲁东南乡村德泽两个字的读音接近于DEI ZHAI(得摘),摘在当地方言里又是阉割的意思,得摘就是需要阉割!本来按照辈分,我这一辈的是要管德泽叫爷爷的,我们一帮小孩却跟在扛着锄头下地的德泽爷爷后面,大声叫着:得摘,得摘!而德泽爷爷总是笑眯眯地,脸上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思,回头看着我们。我们那时候并不能了解并知晓,传统的乡村社会已经被土改后的成分论摧毁了,我们自然地沿着一种新的生活秩序在长大。
德泽爷爷家的成分是地主,我三大娘说,五几年镇反、分浮财往后,德泽家就没过过好日子。
公社还有个哥哥,很老实。上世纪80年代末,突然远走他乡,据说后来只写回一封信,将自己的生活状况告诉了家里,便再也没了消息。听村里人说,公社哥哥远在甘肃的某个深山里,入赘了。德泽爷爷、德泽奶奶去世时,公社哥哥都没回来。我对他仅有的记忆就是,他整天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不像公社,会和我们一起跑,一起闹,玩在一起。
70年代末,鲁东南山区的小孩子们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夏末秋初,我们就做油浆。我们小时候也不知道这两个字应该怎么写。因为是将青青的苦楝子用石块砸碎了,用它粘合力很强的果浆掺上棉絮团成圆球,圆球里面缠进去一块布条,布条会留在圆球外面半尺长短的一块,我们抓着那块布条,在手里悠荡着玩。根据读音我觉得也许应该写为“悠浆”。拿着尾巴一样的那块布条,边跑边悠荡,还可以瞄准了树干,一下撒手,它会嗖地一声窜出去,准准地射击到树干上。
我们手里有铁球一样硬的油浆,而作为地主家的儿子,作为那些年乡村生活的弱者,公社手里唯一的“武器”就是示弱,就是抻长了脖子,等着油浆落在自己的头上。
想一想,我小时候算很老实的孩子,为什么要欺负公社呢?!我不为自己找理由,但仔细想来,即使是小孩子,即使是偏远的乡村,我们仍然跳不出强大的政治生活的边界。
2014年秋日某天,我骑着摩托车带儿子去一直没有长成个镇子模样,却又撤走了乡级机构的大石头乡原驻地的小霞理发店理发。理过发后,我们在驻地周围转了一圈,看见粮站、邮局、食品站都没了,只有紧邻一起的卫生院和兽医站两家还在山坡上,一副萧条与落寞的样子。当时心头似有无限滋味,有一种隐隐的旋律在起伏,回家坐在小院中,就在手机上写下了《大石头乡》等几首诗,《公社》也是在那几天的写作冲动下拼写在手机上的。后来成组发表时以《故乡别传》《故乡与星空》作为组诗的题目。
各种病困没有将公社放倒。今年回徐家村,听到村里人说起公社的生活,他不让爱跳舞的妻子去村广场跳舞,而每晚,夫妻俩都会在关紧大门的院子里,走正步,他大声喊着一二三四,校正着两人的步伐,走几步,两人一齐呼叫:毛主席万岁!
听到这些,我深深地意识到了诗歌表达的局限性。任何艺术都难以还原生活,别在社会秩序和生存本身面前吹嘘艺术高于什么了,生活现场的丰富性、戏剧性和无限的张力,比艺术高明得多。所有生活中的小人物,小事件,都比任何艺术更接近人性真实,更忠于历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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