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一项神秘而危险的事业
作者:西棣
诗歌是神性的语言,正如博尔赫斯所言:神秘是诗歌的前提。神秘也是世界的内在支点,神秘也是人生全部的气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那些无法捕获的力量如影随形,在爆发与沉寂之间,在涌动与静默之间,在张扬与内敛之间,拨动我们内心的情愫,直指我们的第六感。我所指的是现代诗歌尤其是先锋性实验诗歌,其所营造的迷宫或者梦幻空间令阅读者深陷其中,在似与不似、确定与不确定之间,正是如此之神秘性深深地吸引着我。
诗人多多大量诗篇都充满着深不可测的世界之渊,《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当他敞开遍身朝向大海的窗口/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当所有的舌头都向这个声音伸去/并且衔回了碰响这个声音的一万把钢刀”,这些诗句在缜密的逻辑背后传达强烈的神秘性,令人震撼的物象关系后面是直面命运的形而上的思考,简直是代神立言。他的《冬夜的天空》:“‘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开始工作/从一个大窟窿中,星星们全都起身/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这些诗句爆发出神秘的力量,剪刀工作的声音、被剪开的大窟窿以及星星们在马眼中溅起的波涛声三者之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犹如盗梦者颠覆现实世界的同时构建梦幻世界,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文字构筑神秘的美感,也同时满足和成全我们心理空间与事实世界自洽的需求。
诗歌是诗人的伤口,也是世界的伤口,唯有痛感才是提醒我们活着的唯一证据,诗人不是赞美者,而是现实生活的诊断者和命运的刺客,神不在场,正义不在场,必有诗人在场。诗歌的写作者必须懂得并恪守诗歌的“痛感”法则,如果丧失了痛感的诗歌,那一定是写作者丧失作为人的痛感体验和命运省察的敏锐性,一流的诗人具有最深沉的悲悯意识和形而上的思考。多多在他的诗篇《北方的夜》中这样写道:“在牧场结束而城市开始的地方/庄稼厌倦了生长,葡萄也累坏了/星星们全都熄灭,像一袋袋石头/月光透进了室内,墙壁全是窟窿/我们知道而我们应该知道/时间正在回家而生命是个放学的儿童”,表达的正是命运深处的痛感和大孤独,他继续写道:“一些鹿流着血,在雪道上继续滑雪/一些乐音颤抖,众树继续付出生命/开始,在尚未开始的开始/再会,在再会的时间里再会”。在这里所有的解读都是多余的,没有一种语言形式比诗歌更为本质的语言,它直接抵达存在本身,也抵达神性本身,诗歌正是通过创造美学奇观来引领我们穿过物质生活的冰层来到原初的人,从而重新发现人的意义。
诗歌是一种天生的手艺,所以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染指的行当,现代诗歌越来越具有很高的门槛,当然一个人硬要写一些分行排列的句子并要将其称作为诗歌的话未尝不可,但是那与诗歌的确风马牛不相及。由于诗歌语言和技艺的直觉性和美感的不可测性以及形而上的素养,使得诗歌爱好者甚难逾越这些障碍进而抵达诗歌的高地。一流的诗歌在声音、节奏、语言、思想、情感诸层面能够回到原始语言的本性和轨道上,从而沟通天、地、人的关系,从主客观二元对立走向二元统一。人类最初的语言是最本真的语言,没附着权势、资本以及为之服务的魅惑性油彩,最好的诗歌在写作上都是趋向原始语言,诗人们努力地恢复语言的荣光和尊严,诗歌的语言一定是除魅的语言。因此做一个诗人必须祛除形形色色的各式各样的权势,这是判断诗人真伪的最重要法则。诗歌同时也是一种无用的手艺,不能给我们带来俗世的荣耀和权势,甚至包括整个文艺都是如此,然而我们知道以文艺和诗歌沽名钓誉者如过江之鲫,这不是诗歌或文艺本身的错。因此,写诗是贫穷而孤独的事业,是少数人的事业,历来是一条充满艰险的危途。
诗歌是灵魂的安顿,犹如宗教信仰,正如诗人海子所言:我们是物质短暂的情人。灵魂才是我们永远的故乡。正如诗人俞心樵在《今生今世,到处都是大海》中说:“因此今生今世,我们永远得不到安慰/今生今世,永远地焚烧诗稿/今生今世,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绝望/今生今世,啊亲爱的,小心我死灰复燃/再见,亲爱的,我要去过一过死者的生活”,这是诗人在现代性之后强烈的焦虑感,和对灵魂如何安顿自己的拷问,这是人类对自身的质疑。他1989年9月在清华园创作的《墓志铭》中更是到达一个巅峰,他说:“在我的祖国/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只有你未曾爱过我/当你知道我葬身何处/请选择最美丽的春天/走最光明的道路/来向我认错/这一天要下的雨/请改日再下/这一天还未开放的紫云英/请它们提前开放/在我阳光万丈的祖国/月亮千里的祖国/灯火家家户户的祖国/只有你还没有读过我的诗/只有你未曾爱过我/你是我光明祖国惟一的阴影/你要向蓝天认错/向白云认错/向青山绿水认错/最后向我认错/最后说要是俞心樵还活着/该有多好”这样的语言极端素朴率真,而文字背后是巨大质疑的深渊,带着对人类的悲悯精神来复活我们自己美好的灵魂。
好的诗歌是童话,好的诗人保持着纯真的童心,在一个充满成人的社会中,保持一份童心不单是危险的而且也是艰难的,甚至是难以自持的。无论是红色的推土机还是金色的印钞机,无论是三聚氰胺还是脑白金,都是让你神魂颠倒的物事,你不能用刚刚被拧坏了的脸马上挤出云朵般的笑容,因此,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而不是优伶娼伎的话,你不能在大脑里灌满三聚氰胺,脑结石无法思考;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请你记住技艺不是全部,灵魂才是全部;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请记住诗歌与教科书无关,与政治读本无关,与作协无关,与你是否出版诗集无关,与诗歌有关的就是倾听你内心的声音,灵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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