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天赖诗十首
大风
我点燃做引柴的松针
一片青草地正将春天慢慢养大
他们在溪边清洗刚采的野菜
水面晃动着树叶间漏下的金粉
当我们围在一起
炭火和脸庞都已烧旺
嗞嗞啦啦的响声,来自
通红木炭、半熟食物以及蓬勃的身体
瓶口溢出泡沫
喧叫忍不住抬高了整片松林——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
记忆是一截树枝,风不吹就不摇
此刻站在这里,听荒草
越来越响
一阵大风穿过我,卷走一些尘灰
而头上的雪,是它赏赐的碎银
这阵大风本是旧相识
那时它还不是风
只是我刚点燃的一小簇火苗
晾衣绳
上面偶尔也会晒一溜烟叶
叶片很快会由绿变黄
一串盐卤小鱼
在几只麻雀的交谈中慢慢风干
多数时候,是几件
湿淋淋的旧衣裳,有大有小
冬天时不用夹子
只一会儿,大鸟翅膀就长硬了
却飞不出去
有风了挣扎一阵,最终还是安静下来
阳光和影子,挪动得那么慢
可有些转换是快的:
圆滚滚的水珠滴落下去
眨眼就渗入泥土
姥姥收完衣服,便再也没出现
空绳上,却仍有看不见的东西在飘摇
当我睁开眼睛
连晾衣绳也不见了——
我只是重游了一次故地
在刚刚醒来的梦里
铲车在纷飞大雪中行进
向远的路已看不清楚
东山上明觉寺也不可见
天地一统,万物混沌
没有明显的界限和区别
我混迹于面目模糊的人群里
跟在那辆铲车的后面
它推开厚积的沉渣
让我们走得轻松了一些
整个冬天,它都在不停忙碌
除了铲雪,还要
向锅炉里一遍遍加煤
煤是黑色的雪,在熊熊的烈火中融化
它执着于为即将逝去的事物
送别,当然也包括
锈迹中慢慢销蚀的自己
此刻它依旧行进在大雪中
身后跟随者一批
又一批来历不明的人
它身躯明黄,尾灯闪烁
在迷蒙的雪色里,像轰然作响的
一大块火炭
水洼
残雪消融
一条细水遇见另一条细水
就紧紧
抱在一起,又遇见几条细水
都紧紧抱在一起
像前世的亲人在今日重逢
它们在低洼处停下
如同相聚的亲人
在不为人知的小村庄落脚
余年里再不分别
它们拧亮灯盏
向人间投射微光
清风吹出的涟漪,眨眼就恢复平静
一生多短啊
眼见着它们渗入泥土
眼见着一面镜子越来越小
而小到只剩下
一块最小的镜片时,映进的
依旧是一片完整的天空
筛子
我发现天空就是个网眼
它那么巨大,让我的命运固定下来
当我仰望它时,看到的
往往是小而旧的自己
就像刚才,我凝视着那片灰云彩
却是在默数半生以来的
孔洞:那些懵懂的;
不爱不恨的;不悲不喜的
那些循环,复制的,可以折叠的
那些遗忘了的;没有写诗的......日子
一个个,全都是网眼啊
可我并不惊异。只是好奇
一个变成筛子的人,身体里还会剩些什么
总记得那时,母亲晃动着筛子
荚皮和沙土纷纷摇落
残阳斜照,四周浮漾着红尘
筛下的光影,也被搅得粉碎——
终于停下来。
满筛子圆鼓鼓的黄豆,多么饱满
而这样的事情总会发生:
一些棱角分明的石子
执拗地隐藏在
黄豆里,怎么摇晃,也不肯落下去
那些活着的石头
一小颗,或是一整座山
深埋,半露
或是零落在尘土之上
它们有常人看不见的奔跑
听不到的歌哭
每次我大声召唤自己
都会得到它们真切的应答
从喧嚣街道走上旷野
坐在它们中间 ,我就活过来
躯壳坚硬,呼吸柔软
多么辽阔的时间啊,万古如长夜
每一位石头
都有对应的星辰在闪光
而那些堆砌在假山中的石块
那些被锤錾削平
凿刻过的石块,已不是石头
只是些尸体,是暴戾者残酷的佐证
我知道:每一位活着的石头
都是一块无字碑,它们暗藏在身体里
的细密结晶,每一粒
都是拒绝化成尘土的铭文
一只蚂蚁被称为骏马
它走得更快像奔跑
它走得更远,走过更多的路
它负重更多,扛过米,扛过尸体
扛过松针像一把剑
它听得到更细微的声音
唯独屏蔽了自己的喘息
它嗅得到一朵积雨云正在靠近
它触角的鼓槌敲打大地时传声很远
它挣扎得更猛烈,反抗得更固执
它反抗弯曲和锈蚀
反抗恐惧,衰老,死亡
它摆脱不掉的,最终被它
以放下生命的形式一下子甩开
像骏马甩下鞍鞯,它诀别时
天地间摆放着巨大的透明棺椁
无数的蚂蚁
还在它奔跑过的路上不断穿行
想象中的空椅子
我总是想到一把同样的
木头椅子
它总是空的,没有谁坐过
它要么呆在一棵桃树下
浑身落满粉色花瓣
要么挪到老垂柳的荫凉里听蝉
或是在秋日的空荡时辰中
虚度那小小孤寂
到了冬天,它当然会被白雪覆盖
想象中的雪
是干净、松软的一床被子——
可今冬太冷,一想到雪就浑身冰凉
后来我索性换了种想法:
我把它劈成柴火点着
这样多好!整个冬天,只要想起那把
空椅子,就立刻会有一堆火
在脑子里熊熊燃烧
雪野
端起杯
你的孤独开始下落
一会儿就覆满整个长街
轮子和身影仍在穿行
印痕被轻盈之物反复填盖
看不清远处的南山
近处的面孔也影影绰绰
所有人都以为你醉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
你凝望的破烂天空里
有一片白色的旷野
比连绵的麦田还要辽阔
所有人都不知道
你正要用一首诗把它装进来
一首最干净的诗
没有任何车辙以及
人迹
爆炸记
现场如战场
爆炸的暖气片四分五裂
一块残片穿透墙壁,落在另一间屋子里
我是如此幸运!
最爱的两个人,一大一小,毫发无伤
只有一种解释:神是眷顾我的
神爱我,让我在二十年后
依旧表面完整地活着
多年间,一些人离去、长大或衰老
一些马跑着跑着不知踪迹
我在一次次悲伤、绝望、愤怒中爆裂
又一次次复原为喘气的肉体
我常常检查这肉身上的零件
眼、耳、口、鼻,四肢头颅,一块块骨头
每次它们都在
只是有风吹过时,会听到身体里
发出空洞的呜呜声
是什么制造了缺口?爱我的神
并不回答
我偶尔会想到那块铸铁残片
不知它被丢在哪里
当年它冰凉,尖锐,如今肯定已锈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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