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文/李威
冬天,像一个人娓娓地说话
到后半程,渐渐感到
失去了意义,直至转为默然
他柔和的目光托起的
清凉的思想
像雪花之间碎小的天空
纷纷地,踏着雪花
向高处拾级而上
今日大雪
文/李威
我却要写写小雪
写写羊的眼睫毛上的雪
很小很小的
一只羊,眼睫毛上的雪
是很小的雪
它让羊更美
更像个孩子
它随羊群走在
去屠场的风雪之路上
我们中很多人如果遇见
好心人从屠场救出的这样一只小羊
(我就亲身遇见过)
会抱它在怀里
会想哭
但我们中极少有人冒着风雪
去寻找、去搭救它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
这人就是一位风雪中的父亲
因此今日大雪
我写的是一位父亲
他在风雪中走啊走啊
他的眼睫毛上的雪
是小雪
还在
文/李威
街对面在一群城管面前
哭着护着自己摊位的女人
她长得像我母亲
她哭着护着一个家的样子
像我母亲
同伴一边看一边笑着对我说着什么
他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说什么
一句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
对面那个女人像我母亲
他叫我走了
他说火锅店里朋友该等急了
他推我一下,推不动
对面像我母亲的女人不在了
城管也不在了
只有冬天风中空荡荡的街面
他又推我一下,推不动
他不知道
街对面像我母亲的女人不在了
街这边像我妈妈的儿子的我,还在
买得起死
文/李威
自从他买了一瓶农药揣在怀里,心安了
他觉得揣着一瓶死
他没想到死是有形状的
并且,有了他的体温
他把死天天揣在怀里
与死朝夕共处
还有什么可急的呢
还有谁比一个与死朝夕共处的人
更不急着死的呢
结果,他活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活到了今天
他说:我们穷人,买不起生
却买得起死
死,让我活下来
不要揪他的衣领
文/李威
不要像揪个贼一样
揪他的衣领
他的衣领是他的妻子缝补过的
不要掌掴他的头颅
他头上的发是他老母亲抚过的
一边抚一边说,儿啊
你也有白头发了
不要掰断他的秤杆
那秤杆上的星星
是他指给年幼的孩子认过的
他能力只够教给孩子认
秤杆上的星星
他满足于自己能认星星
也满足于孩儿将来能拎着
孩儿自己沉甸甸的
一秤盘汗珠
朗声读出秤杆上的星星
——只要,不掰断秤杆
只要不让那些黯淡而卑微的
秤杆上的星星
迸燃成不顾一切的火星
是不是妈妈生的
文/李威
为一个好人蒙冤而拍手称快的人
好人平反昭雪时叫好的也是他们
当年日本课堂上鼓吹战争的老师
二战结束宣传反战的也是他们
神情之真诚仿佛他们自始至终就反战
正是他们让童年的大江健三郎
因为不想看见他们而不上学了
去森林认植物,遇暴雨,几乎病死
病中大江问妈妈:我会不会死
妈妈说,别怕,你要是死了
我就把你再生下来一次
妈妈和大江都相信:妈妈的孩子
再生一次,再生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孩子
不同于这世上很多为人师表者
只被生下来一次就换很多样子
仿佛他们不是自己的妈妈生的
仿佛他们不是人类一员的妈妈的生的
她
文/李威
人家去拜大菩萨
坐飞机去拜,挤进人潮去拜
她去拜小菩萨
山中小庙的小菩萨
她为他洒扫,除尘,遮雨,擦拭
她对菩萨的理解是:
来到这世间与我们同受苦寒
就是菩萨
她对拜菩萨的理解是:
能在贫寒中几十年
像爱护一个孩子一样爱护小菩萨
就是菩萨对我的保佑
一次与成都一大庙的住持谈起她
住持说:她不知道
她就是菩萨
祝贺你
文/李威
我们家是有检举坏人的传统的。
哦,就是说,是检举世家。
可以这么说。
那,祝贺你。
祝贺什么,生在这个光荣之家又不是我的功劳。
还是要祝贺,
可见当初,
你为了投胎来这人间
也是拚了。
举
文/李威
我讲:古代圣贤说
举直错诸枉
这个社会就会好起来
一学生听了很高兴
但听我解释那个“举”
是抬举的意思
他显然很失望:
我还以为
这个“举”,是检举的举呢
我收到你的信
文/李威
也收到你附信寄来的
你书房里的灯光
你会不会因为寄给我一封灯光
而减少一封灯光呢
不会。灯光是越给出越多的
我有过经验
给别人寄出一封、又一封灯光
书房里多出百封、千封灯光
灯光雪花一样飞来
我的书房漫溢了
我把一封封灯光
往书架上插
往书里面插
我的成书年代在几十年以上的书
作者多数坐过牢
他们还在牢房里写啊写啊
向未来附信
寄出一封封灯光
而更多雪花一样的灯光(其中有我的)
穿过他们时代的黑夜
不断飞进
他们光明的牢房
这时,我明白了
今天我寄出一封封灯光
雪花一样飞进我书房的灯光
从什么时空而来
在一个人人都必须哭的场合
文/李威
他开始哭不出泪来
后来呢?
后来他哭得最厉害
泪止都止不住
他先为自己哭不出泪来而恐惧
因恐惧而哭出泪来
后来为自己
在这样的场合
所经受的一切
而哭——这下
是真正的泪,止都止不住了
大地的伤口
文/李威
最初读到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句: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只觉得伤感,而美。
后来才想到,每一株树长出的地方
不就是大地的伤口吗?
生长,只发生在伤口。
人站立之地,也是大地的伤口。
人行走,在大地移动的伤口上。
当然人也可以跪下、趴下,
成为大地的创可贴。
但很快会被大地移除。
大地不需要它们。
大地只需要袒露着,被践踏,从伤口
生长出生生不息的人。
如果其中有人心中装着
大地生生不息的伤口,
他就是大地站立的伤口、行走的伤口。
幸运
文/李威
有人说大江健三郎的智障儿子光
是幸运的
还在母腹中就被查出有智障
父母却坚持生下他
把他养育成人
其实大江健三郎也是幸运的
他的智障儿子教会他
做一个父亲
和人
这个人也写作
写作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我们别走了
文/李威
他带我在他的城市做一日游
他指着一个……
这是全国最大的……
稍后,指着一个……
这是全亚洲最大的……
稍后,指着一个……
这个建成之后将是全世界最大的……
我对他说,我们别走了
现在,还没到中午
再走下去,天还没黑
我们就要看见全宇宙最大的东西了
雪人
文/李威
他在想象中堆了个雪人
现在,该从想象中
把融化了的雪人移除了
他在想象中一铲一铲清除一堆雪
铲却停下来了
他看见了雪人的眼睛和鼻子:
一对黑仁的玻璃弹珠
和一根胡萝卜橡皮擦
他在堆雪人时没想过
是从哪找来的
玻璃弹珠和胡萝卜橡皮擦
他没看见它们已很多年了
他站着想啊想啊
想的时候又飘起了大雪
他就这么一直站着,把自己站成个雪人
有黑仁玻璃弹珠的眼睛
和胡萝卜橡皮擦的鼻子
三年间
文/李威
三年间,多少生命来过,又离开了
我说的是猫,狗,人,流浪的
我还见过仿佛一家子出远门
站在路边等车的
两大一小三只流浪狗
谁知道呢,这些生命的下一站可能就是死
也许不到站就死
但那也是一站
只不过站程短
我坐地铁就知道有的站程长
有的站程短
在这贫寒的郊外
我仿佛地铁站的守站人
守着那么多生命来过,又离开了
为什么是地铁站
而不是其它车站的守站人
因为一个人守在地下
不上地面来
很多年不上地面来
渐渐的,他也会有了自己的天空
如果
文/李威
如果放风的时间长一些,距离远一些
如果放风期间
可以睡觉,醒来,吃,醒来,吃,睡觉
你就会忘了自己
是被放风的犯人
你就会有一天
在喜滋滋的溜达期间,远远看见一个监狱
说,啊,那里面
关了好多倒霉蛋
世间每多一个石狮子
文/李威
就是多把一只狮子塑进石头
原野上就少一只狮子
大门前多两个石狮子
原野上就少两只狮子
这道大门前不仅两个石狮子
还塑一只小石狮子
这样不仅达到
摆石狮子的目的
还显出亲切,和谐,以及对狮子的
人性化
窗外白茫茫一片雪野
文/李威
仿佛最洁净的忘
提醒我记起我忘了一件什么事
不是记起了这件事
而是记起了
我忘了一件什么事这件事
活了多久,就忘了多久
现在好了
余生都不会忘记
去回忆这是一件什么事了
接头暗号错了
文/李威
大学校园内公家办的这家超市
与周围私营店相比
生意清淡,门可罗雀
可它好好的开了多年
这样的店让我想起一位诗人写过
让人怀疑是不是
暗中的接头地点
我进去买一包烟,一个打火机
看手机的女店员很不耐烦
一定是我接头暗号错了
才让她空欢喜而烦躁
暗号怎么不是
“请给我一包烟,一个打火机”
她接着问:什么烟
我说:中华
她欣喜的站起,握住我的手:
终于等到你了,同志!
恭喜你,你终于找到组织了
打火机2元,香烟免费
行动中需要烟
只管来拿
如果有人来
文/李威
门外飘着雨
但很小,不影响人在其中行走
我望着门外的小路,想
如果有人来
就该在这早来的黄昏
忽然出现了
这多年前山居岁月的一幕
怎么此刻
忽然出现
亲切得仿佛我还坐在那农舍
仿佛此地的我
不是我
而是那应该忽然出现在山路上的
走在小雨中的人
黄昏,来得早了
该启程了
客车
文/李威
他平静得像一辆
行驶在郊外空寂路上的客车
车上的乘客
早就下车了
车上搭载的他自己
也早就下车了
但车还在平静地行驶
平静得好似
秋日下午的乡村车站
空空的站房内
只有一位打盹的母亲
和她年幼的儿子
那孩子平生第一次
惊喜地看夕光
给自己手中的玩具客车
镀上一层金色
小动物
文/李威
活不下去了。
怎么带自己的孩子们走?
把他们想成小动物吧
像小家畜,像小家禽,像小猫狗
即便是像小猫狗,也难啊
今天最后一餐
吃完就让小花猫去当流浪猫之前
还特意在它的汤饭中
拌进了一点要来的干猫鱼
孩子们还那么小
对人世啥也不懂
把他们想成小动物吧
懵懵懂懂来了,懵懵懂懂走了,多好
末了,是对自己下手
把自己也想成小动物吧
自己可不就像家禽家畜一样一辈子吗
并且,也小,昨晚
不还在梦里喊妈妈流泪了吗
带着自己孩子上路的人
把自己,和孩子,想成动物
却把不让他们活下去的那些家伙,想成人
梧桐树下
文/李威
那是我刚刚和你站着说话的地方
头顶上的梧桐树叶
在午后的阳光下透着沉郁的黄色
现在那儿一片静寂
现在想去为梧桐树叶拍照已经晚了
阳光早早收去了
明天呢,明天未必有阳光
后天,再后天呢,我离开这儿还有几日
但为什么一定要拍照呢
一些相遇,就像一个奇迹
一些相遇就是相得
现在那片树荫中还有一小团亮光
不知从哪来的
仿佛离去的阳光对它自己的回忆
我坐在窗前,一无所缺
仿佛离开后的我对我的回忆
他们做得对
文/李威
我到过一幢体面的大楼
并不避讳13层楼
里面落座的都是唯物主义者
不讲西方迷信
有好事者指出
这幢20多层的大楼内
没有18层
17层之后,紧接着就是19层
“避讳18层地狱”
我说:他们做得对
他们高高耸立
每天都在向路人昭告:
这是一幢楼
而不是耸立在高空的
18层地狱
老吴
文/李威
大领导及其
随行众人、陪同众人
已经在我们单位视察了很久了
大领导一边迈着方步
一边挺起胸腹指点江山
一众随行不是频频点头
就是在小本上速记
看院兼清洁工老吴
不知从哪,忽然出现
走到大领导面前,俯下身
我们吃了一惊
平素寡言少语
见领导躲得远远的老吴
今天是怎么了
却见他从大领导脚边
捡起一个小铁碗
回身走开,丢下一句:
我怕你踩了我喂流浪猫的小碗
不停留三次
文/李威
第一位领导说:
各项要求不能停留在纸面上
第二位领导说:
各项要求不能停留在纸面上
第三位领导说:
各项要求不能停留在纸面上
我明白了为什么会议内容
都白纸黑字印成了文件
还要把人召集到一起
听领导们宣读
领导的声音不是停留在纸面上
在纸面上
不停留了三次
你高估他们了
文/李威
徐庆春写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
总有人站起来,换个方向又跪下去
“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站起来
换个方向又跪下去
之间,一瞬
他们看不看一下呢,想不想一下呢
跪谁?谁值得跪?”
你高估他们了。我们一些词:
个人迷信,盲目崇拜……都高估他们了
他们只管跪
跪不成了,起身,换一下,又跪
看都不带看一下
想都不用想一下
不是有什么值得跪,才跪
而是跪了,就有了什么值得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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