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前一段时间,作家王安忆针对当前中国小说缺乏故事缺乏想象力提出批评。写小说的人需要想象,看小说的人需要想象,编小说的人也需要想象。您对当代中国的文学创作有什么意见?最需要的是什么?最缺乏的是什么?
莫言:这很难回答。实事求是地评价,从上世纪80年代起,中国的文学逐步回到文学的本位,过去很多不属于文学的东西被带到文学里,现在大家都慢慢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文学,像大浪淘沙一样一步步过来,80年代很多红得发紫的作品,现在已经无人关注,作者自己回头看,也会觉得自己浅薄幼稚。
改革开放初期的作品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希望作品能成为拨乱反正的工具,能够提出时代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后来大家渐渐认识到,这些恐怕不是文学要承担的责任。
我的观点大概是在唱反调,不合时宜。前不久有人提出,中国作家缺乏思想,我认为不是缺乏思想,而是思想太多了。
很多作家经常把自己错以为是国家领导人、救世主,肩负着改变社会的历史责任。而且经常在作品中灌注那些所谓的伟大思想,结果就是思想伤害了艺术。
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是作家无意识中完成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作家高举着思想的大旗,发誓要写出一部伟大作品时,那基本上是在发疯,伟大作品、有思想的小说,从来不是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方式写出来的。
我们现在评价那些伟大作品的思想性,作家写作时未必意识得到。
另一个人可能看到了男女爱情,道学家和流氓看到的又不同。也有人看到了资本主义萌芽时的思想,看到了封建主义的必然灭亡。这些是曹雪芹写《红楼梦》时想到的吗?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最初动机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我们后来所想到的这些所谓的思想。
文学的魅力所在,它所以能吸引一代代读者,就在于它能被误读。文学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够不断地被误读。对作家而言,如果想得太多,思想大于形象,就犯了可怕的毛病。
好的作品是形象大于思想,唯如此,作品才能超越时间、地域、阶级的限制,才可以走向世界。
一部作品能吸引读者,能变成世界的文学,它没有那么多限制,它是从人物出发的,从感觉出发的,它描述的是人类最基本的——不论是白种人黄种人,美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能理解的共同感情。
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流传了几百年,每个时代都在读,每个时代都在解释。它把生活当中最本质的东西描述出来了,把人身上最本质的东西表现出来了。
所以我讲,作家最好没有思想,思想越多越写不好。这一观点经常被人批评,被很多人嘲笑。我实际上也是一种拨乱反正,一种过正的矫枉。
我觉得现实情况是,浅薄的思想太多了,深邃的思想太少了;装模作样的思想太多了,实实在在的思想太少了;虚伪的思想太多了,诚实的思想太少了。
你不能从思想出发来写小说,你得从人出发来写小说;你不应该从理性出发来写小说,而应该从感性出发来写小说。
这又带出我的另一个谬论,即:作家理性思维能力越强大,其小说越缺乏感染力。当然,我如果完全没有思想没有逻辑,那我该进精神病院了。
我意识到一些东西,但我不应该采取直露的方式来表现。我对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但我不能说没有想明白的东西就不能写,如果我对这种生活现象了如指掌,我就可以从感觉出发来写,从人物出发来写。
有切肤之痛、切齿之恨、丢魂落魄之爱,或者有看破红尘之凄凉,管它有没有思想,都可以放手写来。我觉得这是文学创作所应遵循的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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