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您曾提到澡雪精神,古希腊哲学家有一句话,说冷水让人精神,热水会让人昏昏欲睡。从中我有两个问题,一是作家境遇的改变对其创作的影响。您现在是中国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现在这种优裕的生活和众星捧月的局面,有没有影响到您的创作?
莫言:说到澡雪精神,(澡雪精神,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修身养性的一种说法,把身上、头脑中龌龊的沾染了世俗观念的东西像用雪洗澡一样洗去,使思想得到升华净化。)外界环境的变化确实带来心境的变化,大概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作家境遇的变化——他过去没钱现在有钱了;他过去没书房,现在有书房了;他过去连笔都没有,现在有电脑了——这些变化肯定会对作家的创作产生影响,但我觉得这种外在的变化还不是最重要的,对作家毒害最严重的是权力和地位,比如一个作家突然变成了一个领导人,他想要保持不变是不可能的。
香车宝马,前呼后拥,权力的腐蚀,跟鸦片对人的腐蚀一样。更加可怕的是,我们中国从前苏联学来的,文学的功能给予了无限的夸大,作家的社会地位和作用给予了极度的提高和极度的夸张,前苏联有许多人民作家,我们的一些人也动不动说“我是人民诗人”,“我是人民艺术家”。
当他坐火车让他坐硬座时,他说“我是人民艺术家”;当他住酒店没有热水洗澡时,他也说“我是人民艺术家”。这才是非常可怕的。
2001年,我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论坛作一个演讲,题目叫《作为老百姓写作》,我们都知道,现在流行的口号是“为人民写作”,替老百姓说话,做老百姓的代言人,这样的写作态度好像是主流,显得很谦卑,但我觉得还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就像我们有的领导干部说是人民的公仆,是这么回事吗?正确的态度应该是,我作为老百姓来写作,我反映的就是我个人感受到的痛苦。
当我真切地感受到老百姓所能感受到的痛苦时,我写我个人的痛苦,写我个人的愿望,也就代表了老百姓的痛苦和老百姓的愿望。
我说的是我的心里话,恰好也是老百姓的心里话,这两个点契合了,这个作品就是非常好的作品,而且也能引起非常好的反响。
如果你千方百计地想扮演救世主的角色,居高临下地看着芸芸众生,然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批评政府,这未必是在替老百姓说话,实际上你是在作为一个高等人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