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
在古代，站在统治阶级立场说话的人
一定或多或少觉得
自己已跻身为统治阶级一员
或是沾了
统治阶级荣光
处决犯人为什么示众
就是要让兴致勃勃的看客们
产生自己
参与了统治的感觉
即便下一刻，就从他们中间，随机地
揪出一个来……
他那伸得长长的看客颈项
还来不及缩回
在古代
围着死刑犯潮涌的看客
海啸一般“杀得好”“杀得好”之声……
十年过去了
二十年过去了……
潮涌依然潮涌，海啸依然海啸
不过看客已然换了很多
有的看客被填进了
空缺的行刑台
不过他们空出的看客位置
立即被填补——永远别担心
看客位置空缺
“杀得好”“杀得大快人心”之声
与几十年前一样
与几百年前一样
仿佛看客永远是同一群
从来没换过
那被揪出来
填进行刑台的看客
想喊点别样的话，已是喊不出
即便喊出，也被周围海啸般的叫好声淹没
对着母亲下手了
印度电影《一个母亲的复仇》对白：
神也不是无处不在
因此神派来了母亲
因此魔鬼出于惧怕
对着母亲下手了
先是让一个母亲的孩子
变成八个孩子的母亲
同时让这位母亲被一根铁链牢牢拴住
让母亲的八个孩子
被铸造成
接受母亲被一根铁链拴住的现实的人
在清晨的细雨中
骑行在一条从未走过的郊外小路上
经过一个金属废品回收场
在一堆堆发着暗光的废铁中间
立着一个稻草人
他头上的天空
也像一块铁
他看着我
一边骑车经过他
一边转头望他
我头上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暗铁
这世上无可救药的只有一种
业主会上他提议
所有墙上安铁丝网
防贼、猫、歇脚的鸟
没人理他。他又提议
所有花墙栅栏空隙
安铁丝网，防流浪猫狗
一人小声对我说：
他家是卖铁丝网的吗
我说，未必
提这样建议的人
真有不少不是为了谋利
真以为自己
是为了大家的福祉
你说那种是坏
我说这种是蠢
坏，尚能医治
蠢，无可救药
这世上，只有蠢
无可救药
开始
你像是突然
离开你的租住屋的
并且像是只离开一小段
就会返回
你的简单的用品衣物
被房东打包
放在储藏室一角
已被遗忘
心痛的是我拿回的
你那本书
书签还夹在中间
每年初春，我都会
把那一页读一读
那正是一段故事的开始
很多年了
那一段故事，每年初春
都会重新开始
算不算有
你们只把有形有质之物当作有
空无之中到处是
空无的缝隙
那些小小的
没有空无，算不算有？
每天每天，每年每年，人，好多好多人
走着走着，就没了
就走进空无的缝隙中去了
他们算不算有
春又来了，每天每天
都有新的叶芽
从这些人走了进去的，无处不在的
空无的缝隙中
钻出来
它们算不算，有
善良的人们
他们宽厚地说起历史上某人：
他犯的错
都是出于善意啊
我看着他们，心说：善良的人们啊
你们惯于揣测一个人的善意
而放过他的行为
那么，某天
你们的行为被人揣测为恶意
而不被放过
就不该悲愤地问：这是为什么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
整个故事：所有的艰苦、危难、迫害、战斗、惊心动魄……
贾马尔抵达胜利——
成为万众瞩目的百万富翁
故事结束了
但所有这一切，却是贾马尔的
一个手段：
让失散在茫茫人海中心爱的人
寻到自己
然后，一起用爱
向邪恶的世界复仇
故事结束了。复仇开始了
我所知道一个
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一首诗的人
也如此：
诗写成了。复仇开始了
雪地上一个行走的人
远远看去，一个黑点在移动
执拗得不可理喻
身后是巨大的白，身前是巨大的白
再往前走
仍然是无边的白
可他偏不
停下，让大雪把他也抹白
天，仿佛就为了抹去这一点黑
才恼恨地倾下弥天的雪
让这一点黑之外的世界，白了又白，白上加白
雪地上一行足印
我愿意慢慢抬起目光
慢慢让目光沿着这行足印推远
就像是我的足印
就像是先有了我的足印
然后，我跟着我的足印前行
就像，用一生
慢慢醒来，慢慢记起
这早已有了
并领着我慢慢醒来并记起的一生
他们就是要继续这样干
他们起初也有过畏怯
当这世上所有
还记得自己是母亲的儿女的人们怒了
但后来，但现在，他们不怕了
不仅不怕了，而且更豪壮了，更放肆了
更，无耻了
他们就是要在我们面前
继续对一个母亲的暴行
他们就是要在我们面前
通过继续对一个母亲的暴行
把侮辱施加给我们每个人
用他们残暴又肮脏的手指指着我们：
接受吧！这才是现实
接受吧！接受你自己
是一个坐视一位母亲当众受辱的人
接受你自己是一个
能忍受一位母亲受辱
因而也能忍受自己的母亲、姊妹、女儿受辱的人
当你接受了这样的你自己
一切就好了
你就能与我一样，穿着人的衣服
在人前，乐乐呵呵地笑着
在快餐店
人们进店，摘下口罩
进餐，然后擦嘴，扫码买单
默默地戴上口罩
走进大街上的人群
没人去想，这当中谁是哑巴
尤其是人们都戴上口罩这一点
仿佛遮去了
这世上还有哑巴这个事实
仿佛口罩不是为了
遮住我们的嘴
而是为了遮住
我们的嘴当中有不少
是说不出话来的嘴
这样一个事实
我不相信一首没有缺点的诗会是好诗。我相信人也如此
某主编，著名诗人
看了我一组诗后说：
你的诗很有亮点
但缺点也很显著
唯有这一首
可以说找不出缺点
算是你这一年最成功的一首
我回复：恰这一首
是我刻意精心打造的
你说它找不出缺点
坚定了我删除它的决心
不是从我这一组稿件中删除
而是从
我一生所写的诗中删除
窗帘
窗帘低垂着
像在想着什么
露出的半幅窗口中
下午的天空
像是窗帘的所想
它会不会
也想着有人来造访
即便在过年期间
即便在
这样的年月
看来，它与我一样
想象中的敲窗声
轻轻响起
想来的敲窗声
来自黄昏的雨
很冷的雨
但那是春雨
闪电
黑夜中的闪电
不是闪电
而是闪电猛然间醒来的
对它自己的记忆
那么，闪电本身到哪儿去了呢
到你心中，成了你的一部分
你看见闪电
猛然间，你记起的不是闪电
而是你自己
我也偷过
小偷滴着鼻血和牙血
缓慢地从地面爬起
周围一圈尽了兴红着脸的众人中
突然冲出个
中学生模样的男孩
对着小偷狠狠一脚
小偷又趴下了
那男孩那么小
已经学会露一手了
我觉得他那一脚
像踹在我身上
难道我偷过东西？
我一路想啊想啊，终于想起
我像他那么大时
也这样干过
也把偷来的荣耀感
把玩过好长一段时间
怕
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看不见自己的一身黑
这不奇怪
他也看不见自己的脸
他从来就
看不见自己的脸
这也不奇怪
但他也看不见自己的双手
他每天干完活
一边想着家中的妻子孩子
一边把自己的手
洗啊洗啊
洗啊洗啊
直到觉得它们白得像
没写过任何东西的白纸
他才离开
那幢灯火辉煌的大楼
缓慢地往家走
可是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也看不见自己的双手
这一点
让他怕了
勇敢者
他说他敢在街面上扇着背阔肌横着走
我说今天街面上
不扇着背阔肌横着走的人会被众人歧视
他说他敢对提意见的人挥拳相向
我说你那是小巫
更多的大巫还要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
他说他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说今天哪怕老实人
被逼急了也会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他急了，他说：我还敢，我还敢……
我还敢在邪恶与不公面前沉默
沉默地看它们伤害这个人、那个人
指不定哪一天就会伤害到我的父母、妻子、孩子
我仍然敢——在它们面前，沉默
我还敢不仅仅沉默
我还敢伸出我赞美的舌尖
对着它们灌脓溃烂的痔疮，舔过去
让它们爽，让它们有信心，释放出更大的邪恶与不公
——对着别人，也迟早轮到我
我对他竖起拇指：现在我信了，你是一个勇敢者
捡回家的就可以用铁链子拴
这是我今年春节新学会的
我们的道理：
凡是捡回家的就可以用铁链子拴
恍惚中
我看见好多人
一户一群，一群一户
手拿铁链子
喜气洋洋地出门，说：
走，大过年的，我们出去看看
再捡点儿什么回来
立春
这一天，他原本也是
立起来了一下的
从蹲着的半人高
到立着的一人高
明显风更寒了
像铁链一样冰冷
他想到这世上拴狗的铁链
他想到这世上拴人的铁链
想到自己
和自己写的诗
的百无一用
他又蹲下了
蹲下，缩着，抱紧自己
还把口罩戴上
这样似乎暖和了一点
贫穷的土壤上
贫穷的土壤上不是天然只孕生淳朴和善良
贫穷不是天然就能抵御丑恶
不。贫穷孕生淳朴善良也孳生
丑恶、冷酷、和残暴
贫穷的土壤上少不了这样的物种：
他们习惯了铁链也惯于用铁链拴住更弱小者
他们习惯了被剪去舌尖也惯于剪去更弱小者的舌尖
他们习惯了跪地感恩也要求被他们残害的更弱小者跪地感恩
他们施暴时手下留情，被施暴者者应当感恩
他们施暴时手下毫不留情，被施暴者也应当感恩
因为毫不留情的施暴可能（几乎是一定）还有下一次
被施暴的弱小者
应当为下一次还未到来而感恩
应当为他们毫不留情的施暴
只能一次、一次地施展而感恩
凌晨，不知哪儿响了一挂鞭炮
沉寂了很多天的这个年
到初五凌晨
一挂鞭炮忽然醒了
此后，万籁俱寂
渐渐觉得，一挂鞭炮醒了，是我梦见的吧
又或许，是一挂沉睡中的鞭炮
梦见自己醒了
你仍然不可赞叹
你为那些年那样的事赞叹
无非因为你幸运地
没沦为被牺牲者和被迫害者
而被牺牲者和被迫害者
为数并不少
那么，如果，被牺牲者和被迫害者
为数少呢，很少很少呢
少到一定程度呢
少到什么样的程度？
少到被牺牲者和被迫害者只有一个？
有过这样的事
那一个，名叫耶稣
而绝大多数，是恶狠狠高喊“钉他十字架”的众人
你仍然不可赞叹！
疫情中
仿佛为了证明
戴着口罩走进餐馆的自己
不是哑的
人们上桌入座摘下口罩后的声音
比往日里更大了
我说的是吃声
进食的声音，和聊吃的声音
甚至有时觉得，这些整齐的喧嚷
是桌上菜品发出的
叫床
秦朝，走到清朝
一段煊赫而漫长的历史
在清（qing）比秦（qin）多出的
那一个g点上
精尽而亡
但一百多年过去了
很多人还在高潮中齐声叫床
身痛哪比得上心痛啊
他一声不响挨了一阵老爷鞭子抽
忽然喊老爷停停
老爷以为他要求饶
他说：老爷您换个手抽
老用一只手，累
一想到老爷您亲自抽我把手累着了
我就心痛
身痛哪比得上心痛啊
|
发表于 2022-2-11 1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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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17 20:35
楼主
发表于 2022-2-18 16:5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