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鸟
李不嫁的诗《非凡的时刻》，写他自己
在群体性狂热的时期
反而更冷静，读书、喝茶，黄昏时湖边遛狗
不忘像只笨鸟，练习几遍老舍飞翔的动作
不被人潮裹挟着奔流踊跃的人
注定是只笨鸟
笨鸟不存在先不先飞，笨鸟正式的飞翔
只飞一次
带着笃定和决绝
划出破空飞翔的弧线——
最后触及我们的大地和水域的一刻
的响声
很多年之后才响起——
那惊醒世人良知的
一声洪亮的沉默
昙花
它本不是为给世界增加一朵花
它是在这世界中
打开一个世界
才如此短暂
才如此恒久……
恒久只在那些
以拒绝的方式
接受这个世界的生命中
奢侈
傅雷夫妇相互搀扶着
在一个黑夜里上吊自杀
在准备踢翻的板凳下
还垫了一床被子
有人说这对善良的人即便临终
也没忘不惊扰邻居的睡梦
有人说是他们
怕自杀为人所知
我倾向于后者
没有在我们这片大地上特定地方
或特定情景下亲历过的人
很难理解，和相信：
死的权利，有时是一种奢侈
灰烬
那个老年民工哭着哭着蹲下去了
十指插进头发里
微微颤动的花白头发
像一堆灰烬
整个晚上浮现在我眼前
这样的灰烬下
往往藏着余碳
写着这首为他而写的诗的纸
如果梦里落进灰烬
就会被引燃
芙蓉塘外有轻雷
哪一个人不是
困在他身处的时代深处
李商隐写：芙蓉塘外有轻雷
轻雷声中，他想起
他读到的前人写雷的诗句
像困在另一个时代深处
的自己，写下的
谎
他正洋洋洒洒地写作
纸上一个“谎”字
站起来，对他说：你不配写我
我是谎
但我与你的区别在于
我从没谎称
我不是谎
诗
石头，黄叶，火焰，星星……
它们不是诗
你把它们摆成诗的样子也不是诗
你在中间加上“啊”也不是诗
它们得在你心中熔炼、提纯、结晶
而成为另一种事物
而成为诗
虽然读诗的人
仍然读出：石头，黄叶，火焰，星星
他在母亲节写诗歌颂母亲
有人对他说：你昨天打得眼角乌青的
你妻子
她是一个母亲的女儿
他说：我妻子的母亲
是我丈母娘，姓王，叫素芬
与我写的母亲有何干系
我歌颂的是
普天下的母亲
准确说
他在一张明信片上写诗
准确说
他在一张明信片上一扇清晨的窗前
写诗——然后
把明信片投递出去
她读收到的明信片上的诗
准确说
她在一张明信片上的一个邮箱旁
站着读收到的诗
她身后黄昏的灯火正在亮起
风雪凝冰
在云贵高原上一路经过的地名
独特
有诗意
乌木铺、旱莲花、后寨、草海、呢噜坪、大地村、细沙、铁匠湾、密鹊……
前方高速路上的
一处警示
也差点被我当成地名：
——风雪凝冰
被记起的顺序
静静地，缓缓地，飘落的雪
像是一场早已远去的雪
记起的它自己
空空的小火车站内的我们
也是它记起来的
先是你的冰雪目光
随后是你
和你呵气而成的霜雾
随后是霜雾中
我的脸容
这是我们被记起，而蒙上淡淡的光
而在了
的顺序
做鬼脸儿
一直记得电影《城南旧事》里
那个被警察抓捕的小偷
看见无意间出卖了他
深深自责着的小女孩英子
用一个鬼脸儿
安慰她：
没事儿，没什么大不了……
多年来记得那鬼脸儿的潇洒，和亲切
我没被抓捕
我常常对镜中的自己
做鬼脸儿
我知道我之中
也藏着
会无意间出卖我的小孩儿
提前写下句号的诗
他偶然翻到早年写下的一首诗
那时有著名评论家说：
作为一个诗人的
起笔不错
没想到就此
一生不再写诗
但他回顾自己
劳苦的、担重担的、为他人也为自己负责任的一生
很欣慰
觉得这就是一首诗——
一首早年起笔即收笔
提前写下句号的诗
悲伤的时候
悲伤的时候，记得留一分钟给微笑哦
哪怕是不自觉的微笑
像你不知道的
另一个你
像一直悄悄陪着你、爱着你的另一个人
的微笑
他（她）的微笑，配得上他（她）不为自己
而为你的
纯净的悲伤
一个错字
一个人把写了一个错字的诗稿
扔弃了
我捡起来，在空白处
写下这首小诗
并且在这首诗里用了那个错字
为的是那个错字
会被弃稿上其它正确的字怨恨——
因为它的出现
大家被扔弃
它面临着被所有被扔弃者
扔弃的命运
但它是无辜的
没有哪一个中国字不值得尊重
没有哪一个中国字没进过文字狱
没有哪一个中国字
该被所有人放弃
现在好了，正是因了它
成全了一首诗
并且诗稿被保存
我从小就记得
我的诗写过我亲见几个男人
当着小男孩的面
一边正义地训斥
一边抽那孩子的父亲耳光
江湖海写过一对父子同上刑场
父亲亲见先被执行的儿
回头看了父亲两眼半
（半眼是儿第三次回头看父亲
头转到一半，就不行了）
我从小记得一句话：
不可用山羊羔母的奶煮山羊羔
读到于我爷爷的
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3章第19节
怕
事到临头我能视死如归吗
我不怕吗
这是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代
我内心秘而不宣的难题
中年以后才找到答案
怕
但还有比怕
更令我怕的
是那更令我怕的
帮我战胜了怕
狱友
有关在一个囚笼的狱友
有被囚栅隔开的狱友
最傻逼的
是因为被囚栅隔开
就以为自己不是囚徒
而是监督对方的看守
的狱友
自行车棚内的白炽灯
昨晚你到家时
我院内屋顶覆满落叶的自行车棚内
那一盏白炽灯
已经亮起
此刻你在梦中
我写诗对你说什么呢
说那一盏灯还亮着
离它不远处一扇亮灯的窗内
一个写诗的人
像它梦见的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微服的
他刚工作，写简报
爱用某某领导微服私访
他的股长对他说：
要一定级别的官才能用微服私访
要很大的大官
才能对大家说：
我是一名新兵
要专门来教导别人的大人
才能在大会上说：
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
夜已深了
夜已深了
一年才一聚的友人
对我讲起他早年错失的招工机遇
随后在驾校干了十来年
运输公司十多年
汽车站几年
如今在一个乡镇街道办
看看，就要退休啦
夜已深了
他又悠悠地讲起早年错失的那次机遇
是因为县上有人要安插亲属
借故把他挤了
讲的他，听的我
似乎都感到
此刻，再回去，找关系，努把力
就能把那个遗憾补救
酷热的正午
路边一个棚屋小餐馆
几个民工光着的膀子上满是汗水
大口吃菜，一人一瓶冰镇啤酒
我骑车慢慢经过他们
我经历过他们烈日下的艰苦
我分享了他们劳作后的快乐
但我也不得不对自己诚实地说
我们爱过、每天喂过
与人无害善解人意的流浪狗大黄
就是被这一片的民工残忍地打杀烹吃了
很可能就有这几位
很可能就是他们全部
他真的愤恨了
谈到古代那个皇帝
他说：不是个东西，集权，专制，残暴，鱼肉百姓
还睡那么多女人
他说到“还睡那么多女人”时
声音陡然提高八度
脸红脖子粗
他真的愤恨了
还睡那么多女人！他又说一遍
还加一句：
狗日的！
这就好解释了
徐庆春讲一项对黑猩猩的测试
在“权力”、“财富”、“自由”三个词之中
黑猩猩竟然多次试验都选择：自由
我说，这就好解释了
为什么在由猿到人的进化过程中
有一支选择了停留在黑猩猩
他们不愿进化成
轻易放弃自由的人
最悲惨的人并不丢下一切号啕大哭
我读过屠格涅夫写一个农妇一边流泪
一边用勺子舀白菜汤喝
她刚刚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早年她失去了一只手臂
此刻她用唯一的手舀白菜汤喝
她说：我的儿子死了
我的生命被撕碎了
但白菜汤是不该浪费的
汤里放了盐的
记起
脚印记起的脚印
覆在脚印上
雪记起的雪
覆在雪上
它们偎倚在一起，在一起记起
白茫茫的忘
李曙白的灯
再读李曙白的诗：静夜里的灯
再读：这最低处的星辰
大地用它的手掌托举着
明白了：只要夜黑的大地上还有一盏灯
世界就还在
大地为了托举哪怕一盏灯
也会继续撑下去
不要怕大地上最后一盏灯有可能熄了
诗人如他往日里用笔
为我们点亮一盏又一盏星星一样
如今在大地深处
又点亮一盏矿石般恒久的灯
一早
一早，他到他以前工作多年的院内
那棵老梧桐树下站了一会
人们上班以前
他已离开了
他在日记中记下：
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一片梧桐树叶
落在我的肩上
坐下来
他爱说：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找个地方坐下来，喝
找个地方坐下来，庆祝生意成功……
他还爱说：等我挣够了钱
找个地方坐下来，写诗
我这首诗，是我在夜班地铁上站着写的
地下的平静生长出来的
蒋雪峰在他的诗《夏日蝉鸣》中写道：
到我走的时候
漫山遍野的蝉
还在喊冤……
是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走吧，很快，就深秋了，就严冬了
就平息了
那时，你再到山中走走
想起上次你离开时
漫山遍野的声音
就觉得脚下平静的土地
微微动了动
就觉得自己是地下的平静
生长出来的
一声——
沉默
早行人
楼下扫街的清洁女工换了
换了一个同样矮小
穿同样清洁工衣服
同样微微驼背的中老年女人
如果我不是早行人
如果我不是每天在路灯下
在給流浪猫喂食的间隙
和经过的她说说话
（脚下围着吃早餐
不时抬头望我们的猫）
我就会和这个街区几乎所有人一样
以为清洁女工
永远是那一个
必然
名牌大学跳楼的孩子，必然
是当初家人摆宴请客喜喜庆庆送去的
当初家人想不到
摆宴请客喜喜庆庆
送孩子去跳楼
孩子考高分没问题
老师教孩子考高分没问题
全家合计着选名牌大学没问题
家人摆宴喜庆没问题
人们祝贺没问题……
那么，必然有什么出了问题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徐庆春写赵军打齐军
我一熟人看了
以为是我们共同相识的
一个叫赵军的人和一个叫齐军的人打
问：他两谁打赢了？
我纠正：是两国军队打
是要死成千上万人的
他自我解嘲：呵呵
死成千上万人
也可以看成死了
成千上万的名叫赵军的人
或死了一地名叫齐军的人
重要的是谁赢了
死了的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不重要
脸容
一个时代，随着一天的黄昏
缓缓沉落在
一个山村小火车站
落在空空站台上的一把长椅上
坐着的一个人身上
他不知道一个时代正在落幕
很多年过去了，我不确定
他是不是我
我不知道，站台上缓缓移动的列车
是出发前行，还是抵达进站
但我记得他缓缓退远融入烟霭中的脸容
沉静，安详，淡然
正是一个时代落幕在他身上的人
该有的脸容
我记得许多小店的光景
熟悉的小街上的店铺
许多，忽然就关了
忽然改换店招了
每每经过，看见，总是心中怅然
虽然并不一定都是开不下去了
有的店是转向了
有的是老板挣够不想做了
但每每还是
让我心中怅然
我记得许多小店的光景
记得那一个个店员
那些孩子中，我记得
有一个眼睛有轻微残疾的女孩
每天走向她打工的小店
面露浅浅的微笑
她现在哪儿呢
当店还开着，她能每天去上班
或许常常在一天劳累后
快乐地发信息：
爸爸，今天我正式上班了
妈妈，今天我领第一个月的工资了
……
很小的人
在我最艰难的一段岁月中
两个驱车半天到我的苦寒地
为我送来我需要的书
的底层人
在我的谢意面前不好意思起来
说：我们只能帮很小的忙
我们是只帮得上
很小的忙的人
他们没吃晚饭就离开了
他们还有回程要赶
做只能帮得上别人很小的忙的
很小的人
多么好啊
他们爱我
他们彼此相爱
就这一点点爱，就让很小的人
被爱充满了
我羡慕它们
每次会议
台上领导入座
是一项重要程序
领导如果特别多，就坐时间就特别长
有人说了：时间长点怎么了
你又不会死
是的，我不会死，但我确信
领导各归其位的时间内
一定有一些生物
完成了一生
它们生命转瞬即逝
却也要完成生、住、坏、灭
完成爱，和繁衍
甚至不等主持人说出领导的导
听见过领导的领的
已死去
能听见领导的“导”的
是领导的“领”说完后才诞生
它们没一个
听完整过“领导”
就完成了有生有死有情有爱的一生
我从内心里
羡慕它们
轻听
轻听，这个词
是今天傍晚忽然来到我脑海的
是轻听，而不是轻说
但，说也是轻的
或许，是为了配得上我们轻轻地说
才有了我们轻轻的听
二姑妈家后窗外石墙上的爬山虎又绿了
但现在那是另一家人了
再也回不去的我们
的轻听，留在那儿了
它太轻了，带不走，也没人发现
它听见过我们一生中
一段宁静岁月
现在，它还在拂动爬山虎的微风中，听自己
人听遍世上的声音，但没人能像它，听见最轻的听
门
门并非必须依托于墙
门并非为了守住房子
你还记得我们儿时用铅笔刀
在老门板上刻下的名字吗
你还记得那些
一个人用一生刻下名字的墓碑吗
那是门。门就只是门
发现
凤鸣一首小诗写一个小女孩
发现一只蚂蚁死了
说，还湿漉漉的
我们有几人
能发现一只蚂蚁死了
还湿漉漉的
我们有几人
能写一个发现一只蚂蚁死了的小女孩
她说，还湿漉漉的
只在等绿灯的一会儿之中
一个岛上，空寂的山区马路边
一个女人站着等过街绿灯
她身后一家店铺
关闭的卷帘门上
用漆喷着一行字：
不要装作一切如常
这是一两年前
我从朋友圈看见的一张照片
如今，我也不能装作
还在刚看见它那时候
那时我身边很多人装作一切如常
很多人还觉得会好的
还活得下去
那是些怯弱，平凡
但善良、无辜的人
夜，你尽管黑尽吧
我就站在你中间
我不刻意穿白衣。穿白衣有什么用呢
照样被你黑了
我索性身体也黑了吧
黑如我的影子
但我的黑，不融于你
我的影子也不融于你
人说在没有光的地方人没有影子
人不需要影子
但我有。为的是我消失了
还有我的影子接着
不融于你
在夜黑的大地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像一个黑疯子
像一道劈开黑夜的——黑色闪电
那个老农啥都不懂乱球说
难逢难遇参加一次乡上大会
老农嘀咕：台上坐了那么多人
讲完要啥时候
一后生对他说：
坐上面的不都讲
上面总要坐那么多才有气势
老农说：哦，明白了
就像以前陪杀场
干有干的勇敢
干有干的勇敢
不干，有不干的勇敢
而站在干的勇敢之中的
不干的勇敢，是怎样的勇敢？
站在广场上的雕像
是拒绝成为人的石头
听任人们按他们的形象凿刻
但拒绝成为他们
拒绝他们或敬仰、或崇拜、或仇恨的目光
它杵在空气中
对人们由之来、由之去、由之生灭的空气
也拒绝和解
走失的鱼
读农夫阿杜的诗
读到这样一句：仿佛走失多年的鱼
忽然发觉，我们从不这样说
我们只说活鱼，或死鱼
但我分明记起儿时念念不忘过
一些走失多年的鱼
它们那么小
那么小，进入过我们很小的生命
我记起还对小伙伴说其中一个：
它不爱说话
是的，是不爱说话，而不是不会
我相信，或许，有一天，它会说话
它走失很多年以后
又回来，我听见了它小小的话
于是写下这首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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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16 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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