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板南北向铺上席子,躺下,风从窗子频频穿过。我不由想起了童年时,我家旁的弄堂,弄堂就是两屋之间的空距,不过一米,大多南北走向,地上没有砖块,只有被踏得实实有些黝亮的土壤。邻居家的吴老伯喜欢在弄堂里睡午觉,中午过后,太阳照不到弄堂了,他就在弄堂里放上一整块木板,配上一竹制枕头,木板一公分厚,板的一头搁上几块砖,只穿裤衩的他就在上面躺下。此时,风来回在弄堂里穿行,很快就能听他轻轻的鼾声。
没有在夏天的弄堂里感受过这风的,是不知道这风是怎样的惬意。风不大不小,不凉不温,或轻或重地均匀地吹抚在皮肤上,总是那样恰到好处,很快令你轻松地走进梦乡。
吴老伯和我家同在一个大院子内,小时候有事没事我总喜欢到他家玩。在我记忆中,他对书爱不释手,枕边全堆着书。后来我知道了,他那时头上有顶“帽子”,时不时地要带上小矮凳去镇上的广场集合。
我记起了一年春节他和我的一次交谈。他问我:“《红楼梦》,你看了几遍?”我告诉他看了两遍。他说:“对写文章的人来说,有两套书非看不可,那就是《红楼梦》和《鲁迅全集》。我问你两个问题,林黛玉入都那年几岁?还有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有多少人参加了?”我摇摇头。“谅你也回答不出,这是困扰了红学界二百多年的谜,有多少学者都试图解开这个谜,最后还是当今的计算机揭开了这个谜。黛玉入都时九岁,则其他人的年龄和故事发展年序都较为合理,以前我推测的是十一岁,因为这一年是全书情节的重要转折点。六十三回参加夜宴的有十六人。其实书里还有许多谜至今解不开……”
我从小就知道他满腹经纶,与他交谈能长见识。那天我和他谈得很多很多。那时电视里正在播放连续剧《封神榜》,他的话题又转了上来:“你可知道,剧中的苏妲己不姓苏,姓己名妲,是商朝时苏部落酋长的女儿。司马迁对妲己很冷漠,《史记》中没有对她的容貌作任何描述,为后世关心她的人留下了遐想。书中写到妲己受戮时,被绑在辕门外,头一批行刑军士见其妖艳且万种风情,便口呆目瞪,下不了手,第二拨执刑人员上场后竟也东倒西歪,无奈,姜子牙让陆压道人请出宝葫芦内怪物,方才斩首。妲己充其量不过是纣帝的一个玩物而已。在《史记》里纣帝是一个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的人,可见妲己迎合了纣帝的荒淫。眼下电视剧中的妲己不仅能歌善舞,而且能参政议政,显然已被人为地抬高了……”他滔滔不绝,边喝着酒,边抽着烟,沉思一会,又打开话匣,从古到今,从外到内,就是缄口不谈他那段煎熬的经历,直到夜幕悄然降临。
三年前,吴老伯因中风卧床不起了,生命曾多次在鬼门关徘徊,神志曾多次紊乱不清,但他仍深深眷恋着这个多彩的世界,不忍离去。半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吃饭时母亲说,吴老伯有时还念叨起我,叫我去看望一下。经母亲这么一说,我一放下碗,就去了吴老伯家。只见他一动不动地半卧在床上,眼睛直溜溜地盯着窗外。他老伴说,一个月前又抢救了一次,又有三天没有进食了。老伴大声告诉他,说我来看他了。待了好久,他的头微微动了两下,不知是答应了还是不明白。
此刻,我怎么也不敢将眼前的他与以前的他作对比了。弄堂里他酣睡神态,透着浑身的精气神的模样已恍如隔世。迈出门槛,我内心除了对生命的无限感慨外,便是对他顽强地活着的敬佩。因为顽强是对一个人意志和信念的考验,尤其对一个曾经遭受磨难和打击的人,顽强和乐观是何等的珍贵呵。
风是调节气候的,风是看不见的。如今那童年时的弄堂已不见了,即便有弄堂,人们已不再习惯在弄堂里午睡,任由风在里面恣意穿行。
吴老伯已作古。弄堂风只能在记忆里吟唱……
201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