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住过这样一个小旅店
文/李威
不大的房间,侧面有一扇小窗
窗前有一张小书桌
承受着小窗投进的夕光
我说,这像我见过照片上的
海明威的书桌
说的时候
我坐在小书桌侧面
你坐在小书桌正面——你坐在
海明威写作的位置
你微笑,没说什么
你只是微笑,看着我
夕光静静蒙在我们身上
夜色不久就会降临
但那一刻,夕光
蒙在我们身上
底线
文/李威
他出狱那天
监狱中巴车把他与另两个刑满释放者
拉到狱外镇上公交站
他的挚友第一个上来
抱住他,泪水就下来了
在随后的相聚中
挚友问过他很多
他对挚友讲过很多
狱中的事——吃的怎样,住得怎样,劳动怎样……
但挚友从没问过他
他也从没对挚友讲过:挨过打没有
一天,他们读到刘瑜
写曼德拉坐27年牢竟然没挨过打
刘瑜称那些南非狱警“坏得有底线”
进而质问另一些人:
你们的底线在哪里!
那一天,即便他们读到
并谈论这个话题
也没提起过
他在狱中挨过打没有
仿佛他们默契地
帮一些人守着一根底线
婉拒
文/李威
诞生过16位诺奖得主
爱因斯坦曾在此执教26年
与牛津大学堪称双子的荷兰莱顿大学
有一道著名的答辩签名墙:
几乎从创办开始
莱大学位答辩
都在一间固定讲堂进行
隔壁一间不大的
供答辩学生休息的空房间
不知从何时开始
每一个刚刚结束答辩的学生
都会在那儿的墙壁上
随意留下自己的签名
时间一长,这道墙
成了莱大一道独特景观
这些签名中我们可以发现
荷兰女王、王子在此当学生时的签名
也能看到曼德拉受聘为教授时的签名
许多到此访问的国际名人
都提出过签名的要求
但都被婉拒了
这道墙不为权势和地位而设
它是属于每一个莱大学子的殊荣
来自故乡的信
文/李威
为什么叶落一定要归根?
叶落,就是飞翔的开始
落地了,仍然渴望着飞
落在树根部的土地上了,仍然渴望着飞
飞翔,才是它们的故乡
孩子,记得老爸在苦寒地
写给你的信上
曼德尔斯塔姆的燕子吗
“七千里——仅是一箭之遥……
连续四天,它们悬在空中,
翅膀不曾触及水面。”
它们也有落地之时
也有打盹之时,罹难之时
但终归要回到飞翔的故乡
故乡,他乡,都是飞翔中的
落脚地——无论
沃土、穷乡、高墙内、囚栅间……
它们落下,要么还会再次飞起
要么永失飞起的机会
但给我们送来
我们早已忘记的
一封封来自真正故乡的信
忽然
文/李威
忽然感到奇怪:
我怎么来到
这从未来过的
薄暮且微雨中的小巷
树下一只
仿佛多年前相识的流浪狗
忧郁而沉静的眼睛
看着我:
我们怎么来到
这从未来过的
薄暮且微雨中的世界
羞耻
文/李威
他丢官坐牢出狱后
不时梦见还在原来单位上
还是他们中一员
梦醒,夜凉如水
洗不去他深重的羞耻感
比坐牢的羞耻
深重得多的
做这样的梦
带来的羞耻感
没有人统计过他中年以后的诗中多少次写到监狱
文/李威
没有人知道他坐没坐过监狱
没有人知道他坐过多少种监狱:
纸上的监狱,高墙的监狱,铁栅的监狱,古代的监狱……以及
内心的监狱
后世的人也不会知道
他的履历表也不会知道
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一个人
像一只母羊对着它的小羊被牵进去了的屠场喊“放我进去”一样
对着监狱大门喊:
放我进去!
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一个狱中犯人
对另一个手握铁栅望向狱外远山的狱友说:
你别这样看远方
你这样子
像个囚犯一样
阅报
文/李威
街上官办的阅报栏
已经几乎看不见人去阅读了
但今晚遇见一个
瘦小的老头
(也许是因为太老而缩小了)
弓着身
脸贴近报纸阅读
那报纸在栏板上
有些脱开
一阵风来,报纸晃了晃
老头像报纸
脱开而悬垂的一角
也晃了晃
写吧,现在
文/李威
写吧,现在
每一个今天
都是去年今天的纪念日
每一个今天的你,都是去年今天的你
的纪念
还会有今天的纪念日,或许
还有会今天的你的纪念,或许
或许,二字
意味着划时代的时刻
随时可能到来
——划开有你的时代
与没有了你的时代
没有了你的时代
是有你的时代的纪念
落笔在纸上的沙沙声仍在轻响
地下的种子,地面的虫蚁,生长,做工
沙沙,沙沙,沙沙……
所有生命,是对敬畏生命的写作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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