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车窗滑过你的一瞬
文/李威
而是我们一生的定格
烟霭一般的我们
在目光交错的一瞬
聚拢而成为我们自己
随即消散
散去的一瞬
之中，我还能在临车窗的
小桌上写信
那封信很长，写了很久
但再久，久不过一瞬
我一边写，纸上的字句，一边消散
还不错
文/李威
听见门铃声，该去开门
但那是很多年前梦中的门铃声
当时我正犹豫
梦醒了
昨晚回到梦里
门铃声响，我去开门
透过我们随呼吸呵出
又散去的霜雾
我们微笑
“我正在想门铃会摁到第几声
你来开门”
“那么，是第几声？”
“还不错，第五声”
因为我都……
文/李威
地铁上一位文质彬彬的母亲
对她小小的女儿
端严地说：把口罩戴上！
女儿问：为什么要戴啊？
母亲：因为我都戴上了！
女儿默默地戴上口罩
我知道这孩子长大后
还会为了下面这些话
而默默地服从：
因为我都牺牲休息日加班了
因为我都自愿放弃年休了
因为我都三月不领工资了
因为我都带头响应倡议了
因为我都为了单位
从不考虑个人利益
因为我都为了集体
牺牲照顾孩子
……
因为我都要求我的孩子
长大做一个我这样的人
人问我“你怎么不去参加诗会啊”
文/李威
我说：我忙着
到处张贴“上门作诗”广告单
广告单上写明：
1，价廉物美
2，买一赠一
3，其中用多少个“啊”完全按照买主意愿
人笑我：你刚刚贴的
已经被“上门讲段子”广告给遮了
其上写明：
1.保证逗笑
2.微笑、大笑、爆笑，安全按照买主意愿
3.也卖“带泪的笑”（需先签合同买主事后过度伤心本人不负法律责任）
一点点指尖
文/李威
大领导来视察
与众人一一亲切握手
我也握过了
同事说：我以前有幸与大领导握过手
他只让你握他手的
一点点指尖
正是如此啊！那白白的、小小的、嫩滑的
一点点指尖
我问同事：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他说：不必
无论你多么热情地伸出两只大手去握他
他都只让你握住
他指尖的
一点点
我更愿意你夜晚到来
文/李威
他珍藏的一封信上，她这样写到：
我无数次想象过
你突然来到我这安静的小屋
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
若是早晨，我们无言的
第一眼对视，一定会长久一些
每个清晨，现实醒来之前
时间都会，停顿一下
若是下午，更像是我无数次想象过的
会面的样子，下午的阳光
让一切看上去更像回忆
——迟到许多年的回忆
但我更愿意你夜晚到来
秋冬时节天早早黑了
你脱下来搭在椅背的外套上
有风尘，也有星尘，纷纷坠落
你的富有，配得上你的奢侈，短暂的小聚
之后的夜路上，一路的星尘都是你的
小孩
文/李威
他整晚坐在书桌前的灯下
不做功课，看窗外
他对妈妈说：
今晚，外面黑巷中
一共有五十七个人
被我的灯
镀亮了
一瞬
不是每个人都配得上失败
文/李威
英国诗人约翰逊
写他同时代五十位优秀诗人的评传
他说：我写他们
如何一个、一个走向
他们各自的失败
菩萨
文/李威
我读到过被缚的菩萨
走麦城的菩萨
流泪的菩萨
被人嘲笑自身难保的菩萨
这些都是我尊敬的诗友写的
我写过残破的菩萨
也写过下雨天为小庙中的小菩萨
遮雨和擦拭
一边擦拭一边像对小孩子一样
说着话儿的老婆婆
她也是一位菩萨
他们都安安静静地
生活在人模人样的人群中
他们啥也不说
因为他们是菩萨
他们有的知道自己是菩萨
有的不知道自己是菩萨
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
文/李威
他们是写波浪的
一生写波浪
波浪的大、小、高、低、形态、节奏、结构……
波浪与波浪
之间的关联、互动、影响、映衬……
他们没有哪一个
不带着几朵
自己得意的波浪
而我是写海的
海有时有波浪，有时没波浪
而深海的水
是静止的
没有人统计过他中年以后的诗中多少次写到监狱
文/李威
没有人知道他坐没坐过监狱
没有人知道他坐过多少种监狱：
纸上的监狱，高墙的监狱，铁栅的监狱，古代的监狱……以及
内心的监狱
后世的人也不会知道
他的履历表也不会知道
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一个人
像一只母羊对着它的小羊被牵进去了的屠场喊“放我进去”一样
对着监狱大门喊：
放我进去！
我们只知道他写过一个狱中犯人
对另一个手握铁栅望向狱外远山的狱友说：
你别这样看远方
你这样子
像个囚犯一样
写在2023年7月14日
文/李威
1789年7月14日
巴黎民众发动武装起义攻占巴士底狱
当时巴士底狱内
只关了7名犯人：
4名造假币者，2名犯道德罪的贵族，1名杀人疑犯
但这次攻占
值得人类永久传颂
因为巴士底狱
自亨利四世以来
一直关押政治犯
是王权专制的象征和堡垒
专制制度之下
整个国土都是一座大监狱
巴黎市民不是攻进监狱救出区区7名犯人
而是千百万犯人
攻破囚禁自己的牢房
从此由犯人，成为公民
那是地铁驶上地面的一段
文/李威
我曾望着车窗外的山坡，绿树，其间的楼栋
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床单
想着那刚刚失散的
我救助过的小生命
想：这滑过的，就是我们的人生，就是我们的时代……
忧伤而平静，如窗外微寒的阳光
今天，有过无数次失而复得
也有过无数次得而复失的我
闭上眼
看见我坐在明净而空落的车厢内
窗玻璃上绿树和旧楼的影子
在我身上滑过……
在忧伤与平静中，我问出一句：
我们都要消逝
但为什么
最先的，总是最弱小、最美好的……
我永远不忘笔墨也有肉身的沉重
文/李威
你写在白纸上的每一只飞鸟的飞翔
都被你用笔墨
镇在了白色的遗忘上
直到一个孩子用你写过的白纸
折成一只飞机
飞翔，才暂时飞起来了
直到你写过的白纸幸运地
被投进炉膛——烟屑纷飞，白色的遗忘
被遗忘——飞翔
才真的飞起来了
天上的曲谱
文/李威
蓝天白云的背景前
空中密密排列的电线上
栖着疏疏密密的小鸟
细看这写在天上的曲谱
线条并不笔直
正该如此啊
天上谱曲的那位
一定是随手勾出谱线
随手画上音符
若是不小心滴落一点墨
他会轻轻把它修改成一个音符
那是整个乐曲中
最美的一个音
地上走过的人中
有一个能听见，并深深感动
因为他也是
不慎滴落在大地上的墨点
他也是由多余、错误的一点
修改而成
写诗
文/李威
缺乏灵感的时候
哦，其实，缺乏的不是灵感
缺乏的是爱
“一个人被爱加持
看向哪里，哪里就有慈悲”（ * ）
在慈悲中，才能走进
一只小甲虫的世界
才能写出
清晨，在凉席上陪了我一晚的小甲虫飞走了
我此生再也见不到它了
这样寻常的诗句
（ * 禾秀的诗句）
小名
文/李威
枯坐在地铁口等着接
自己那永不会再走出地铁口的孩子
的男人，面前的牌子上
写的是孩子的小名
他不怕小名在这世上有太多重名者
即便大名
在这世上不也有无数同名者？
同名者，和他们的家人
同样不会感受到那深渊般寂静的痛
就写小名，就喊小名，就一声一声
用无声呼唤小名
永远不会呼唤错
永远不会接收错
正如诗人之中的为数不多者
写下父亲、写下母亲、写下孩子、写下一个人
他（她）写下的永远不是
一个身份、一个称谓、一个概念、或一类人
而是一个具体的有形有貌有温度的人
有书写、有寄出、有接收
有心与心的
无声的响应
有泪与泪的
暗夜中的辉映
一直没有站台停靠
文/李威
读青桐的诗：一直没有站台停靠
列车一直在飞
一首诗不能结束
一只鸟一直无法降落……
我想起多年前一个人
直到出狱前最后一天，最后一刻
一直无法停下来：
给精神病兴趣班犯人教授绘画
给传染病犯分送
一天一次难得的新鲜开水
甚至给监楼墙角
蚂蚁一家送去食物
一名狱友对一位狱警说：
看嘛，他停不下来，他停不下来啊……
直到，“到站了，你该下车了”
“不，不过是换乘一趟列车而已”
所有列车都有夜的行程
点亮星星微光吧
“用羸弱的光对抗窗外的黑”（ * ）
（ * 尾句引自青桐的诗句）
专门赠给的
文/李威
穿过浓荫的一束阳光
投射在两扇小小的窗户上
这光是专门赠给它们的
因为在黑暗中
它们曾投射出灯光照亮过行路的人
还因为这两扇小窗后面的一个人
也是行路的人啊
此刻，她正在百叶窗后
仰起脸
眯缝起双眼
让一颗柔美、恬静、而感恩的心
行走在自己身上
被上天赠与的
光与影的黑白琴键上
小食堂
文/李威
这是一个小食堂
供应人吃饭
也供应猫吃饭
三只养在这儿的猫，外面流浪来的猫
人和猫不在同一时间开饭
人开饭时
有时猫会来
看看人排队整不整齐
唯独我和猫同一时间开饭
我给它们喂了食
坐下开吃
有时吃了一半了
才发现我拿馒头的手
刚才伺弄了猫食
都忘了洗
剩下的路是邮程
文/李威
青海的诗句：将你写过的情诗
默念过了
而我若要写，就写：将你没写过的情诗
默念过了
也将我没写过的信
寄出了
走吧，余生剩下的路，是邮程
没有收件人地址的邮程
是写在那封没写过的信上的
我不知道
文/李威
你问我：这是在晨光中，还是在暮色中
我说：我不知道
不过，晨光中，确实很像暮色中
正像秋冷，正像春寒料峭
正像暮年，正像年少时最初的忧郁
正像自己最好的一刻
正像自己是
多年以后回忆中的自己
至少我可以肯定
文/李威
青娥的诗，第一句中有“我在厨房”
我本泛泛翻看，手指已然划过
又把这首诗划回来
认真读
第二句，出现了“苋菜、薯尖、紫青海带”
第三句，“沸响的汤缽”
我于是兴味盎然
我基本肯定遇见了一首好诗
友说：你太主观，你都还没读完
我说：至少我可以肯定
这不是一首
写普天下的人民吃普天下的食粮的诗
若是我也一定这样干
文/李威
辛克莱·刘易斯讲他童年时
捕到一只美洲画眉幼鸟
随即看见母鸟飞来
给笼中幼鸟喂食
哦，多么好，既能拥有幼鸟
又有它母亲负责喂养
一切多么完美
不久，幼鸟死了
原来母鸟喂它孩子有毒的食物
宁愿孩子死
也不让孩子成为笼中囚徒！
而我更相信
母鸟一定怀着这样的决绝，与愤怒：
宁愿孩子死
也不让禁锢自由者“啊一切多么完美”
的善意心念
得以实现
——去你妈的完美！
若是我，也一定这样干。
当你吧邪念伸向任何一个女人时
——“神也不是无处不在。因此神派来了母亲”（ * ）
文/李威
你可曾想到过
她们还有一个名字：母亲
哦你说，她们有的还没当母亲
那么，她们还有一个名字：母亲的女儿
同时更有一个名字：未来的母亲
在每一个时代
都有她们中的一些
当大男人们惊惶退后时
原地站定，因此成为站在最前列的
因此失去了当母亲的可能
她们预支了未来的母亲的身份
她们提前成为了
所有同时代人的母亲
（ * 引句为印度电影《一个母亲的复仇》中的对白）
四个季节的一年
文/李威
为什么早就说拆迁还未拆迁
为什么有的房子拆到一半又停下了
不是谁大发善心
是神的护佑
晚一年、或两年拆
能让多少流浪小动物
多活一年，或两年
别小看一年，匆匆而过
对于被歧视被忽视被践踏的生命而言
一年光阴，意味着很多
我一位挚友对我讲他刚入狱时的心愿
只要还能出去自由地活一年
只要还能像个人一样
自由地活过
四个季节的一年
让他交出生命来换，也干
星星
文/李威
夜空中每一颗星
是一个
当年在黑暗中发出过声音的人
他们到了天上
也要辉映地上
夜黑中阅读他们的话语的灯
有的人的话语
已被地上的黑暗湮没
这样的星星闪亮得更恒久
它们要点亮
墨墨黑的长夜中星星灯火下的
一些人的心
他们会重新
把被湮没的话说出来
2023.7.15晨8:30
最艰难的时刻
文/李威
为什么要高兴呢
为什么想着今天有个宴请，有个聚会
此刻轮回之轮上的生命
正在努力挣脱——在烈火中
有的已经不怕火了
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了
却忽然忆起
那细雨中离别的一瞬——相对凝视
的一瞬——在细雨中
在映出欢宴的人影的火宅之间的
细雨中的凝视
时间锁在其中
——这才是最艰难的时刻
今天我看见了雨中父母家对面的楼栋
文/李威
这是父母家书房窗口望出去的
雨中对面的楼栋
极平常景象
却是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在这儿看见
原来看见它
需要静下来
停下来
不奔走不追逐不追杀
仿佛有无穷大事等着我去操刀
不地铁不公交不出租不滴滴不驾车不高铁不飞机不轮船不飞船不热气球……
不鸯掘摩罗追杀佛陀
佛陀缓步而行鸯掘却永远追不上
鸯掘喊：僧人停下！僧人，快停下！
佛陀一边缓步
一边不回头说：
我早就停下来了
停不下来的是你。
鸯掘停下，泪如雨下，放下屠刀
立地成佛
我停下
那一刻
父母在小小的书房对坐，说着话儿
窗外的雨丝
编织时间
也把父母被夕光勾勒的身影织进去
他们转回头，看着我：
你回来啦？
我回来啦！
此时，对面楼栋一扇窗亮起了灯
像我儿时趴在窗口看雨时
我的小屋的灯
小树的影子
文/李威
山坡，草地，小路，路旁一株小树
整个彩色的画面中
只有一点黑
——那株孤零零小树的影子
其实，山坡、草地、小路，都有影子
只是因为它们匍匐
与自己的影子融为一体
只有孤零零站立的树
与自己的影子分开
而显出影子
它们分得如此开，像两个事物
正如天空，与它的影子——大地
分得如此开
让我们以为天是天，地是地
|
发表于 2023-12-12 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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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3 1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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