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衣口袋
文/李威
我外衣口袋没装过钱
也没装过口罩和脏物
今晨摸到其中
有昨晚和小孩子们在一起时
装进去的饼干
已成碎屑啦
它们一定带着昨晚月光的碎屑吧
我把它们撒在清晨的花园
把饼干屑施给蚂蚁
把月光屑施给晨光
清晨天还未亮
文/李威
背着女儿
沿着河边赶往医院看急诊的爸爸
一边咋吧着淌进嘴里的汗水
一边回答
脸歪靠在肩上的女儿
轻声反复问到的
昨晚花猫
生的四个孩儿的模样
山镇
文/李威
在此生第一次来的山镇
店老板打盹儿的小店
独饮下午酒
小路远端树下
长途客车站台
一个静静坐着等车的女人
像多年前走散的人
寒夜
文/李威
路灯下孤单的小贩
忽然意识到什么
把自己的小凳往边上
挪一挪
挪到灯光外的暗处
——把昏黄的路灯光
照亮的舞台
让给他的橘子
那些与他一样单薄弱小
一再被路人歧视
但却甘甜的
橘子
乌鸦
文/李威
我不确定这辈子是否
亲见过乌鸦
见过不少黑鸟
但不敢断定
黑鸟就是乌鸦
那世代承受人们的骂名和诅咒
却仍然当乌鸦的乌鸦
不是所有黑鸟
都配当的
祝贺什么
文/李威
我说：
君视民如草芥
则民视君如寇仇
他说：这是不对的
即便我是草芥
也要永远保有
对割草人的忠诚
我说：祝贺你
他问：祝贺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祝贺什么
每当遇见你这样的人
我都觉得
应当祝贺一下
一行脚印
文/李威
风雪中的小屋
门前一行脚印通往远方
不，是风雪
被一行脚印领着
来到失散多年的小屋门前
读问汐的诗《我所知道的》
文/李威
雪
“下着下着就缓慢了”
如同雪中的归程
走着走着，就缓慢了
慢慢地，一个人，终于
慢回他自己了
他是低着头行走的
他头上的雪，混淆了他头发的花白
国庆节
文/李威
一阵紧似一阵、一阵凉过一阵的秋风中
一个人穿过大片的国土
穿过交错的道路——大的，小的
穿过无数的人——欢腾的，冷清的
走向一个小县城
一间小屋内
一个小小的人
——一个生来瘦小，又因年老而
缩得更小了的
老妇人
他生起小小的火炉
火的温暖也是小的
但够这小小的房间，和两个人了
他要陪着他的母亲
他只关心他的母亲
他只有一个母亲
他从未有过
也从不需要
另外的
母亲
她不信佛
文/李威
她不信佛
但这次在山寺中漫长的闲静中
有人提议上一柱香时
她一个不漏给每个菩萨
包括山门外
路边小神龛中的
土地菩萨夫妇
都上了香
她说：尤其不能忘了山门外
那对冷冷清清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羊的儿子
文/李威
今天母亲节，深夜
收到我所认识的诗人中
唯一的一个——神青赶
诗写另一种母亲——羊的母亲
每每我们的节日
就是她们的受难日
就是她们与孩子死别的日子
的那种——羊的母亲
神青赶就像是羊的儿子
我读他的诗的感动——就仿佛
我是羊的儿子
我们是两只羊的儿子
一个在河北，一个在四川
我们写诗，读诗，不能改变世界分毫
但我们可以选择，在人的世界上
做羊的儿子
了不起的妈妈
文/李威
一个小女孩路遇一只生命垂危的流浪猫
她抱它去医院
她身上有一百元钱，以为足够了
检查之后需手术
电话征求女孩妈妈意见后
手术救活了猫咪
这是女孩写信告诉我的
说救猫咪花了很多钱
“把我都吓着了”
她说妈妈把年终奖都用来救猫咪了
我给她回信：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孩
你妈妈是一位
了不起的妈妈
如果在美国，就会说你的妈妈
是一位伟大的妈妈
但我们中国不这么说
只说你的妈妈
是一位了不起的妈妈
要就要两个
文/李威
他说他这辈子不要小孩
但如果将来政策
规定他必须要小孩
他就要两个
要两个
保险系数大一些啊
如果一个生了病
还有另一个可以卖了
换医药费
终于得奖了
文/李威
他都不知怎么
混完了学生时代
更别说得过任何一个奖了
长大混进了监狱
在里面得了一个
爱国正能量积极分子称号
今天
文/李威
今天读到一位诗人
今天写的诗
在苦寒地那几年
有一本反复读了多遍的她的诗集
诗集中有她的照片
她的脸上
映着宁静的光
像青年时代看见过的光
像在通宵守夜的灯下
不时合上诗集
站起身
走到窗前，面对黑沉沉的夜
看见过的光
这不是我的原创是我读过的一则小文
文/李威
一个淘气包惹祸精男孩在林中飞跑
踩坏了女巫的东西还在飞跑
女巫骂：坏蛋恶棍流氓智障倒霉鬼再跑一步就要摔死你……
男孩回头：呸——！
然后笑着，继续欢快地飞跑……
跑出林子，到家门前
他妈妈看见他，骂：
你一整天野哪儿去了？你跟你爸爸一样
就是个傻瓜！
瞬间，男孩垂头丧气，动作迟缓，呆头呆脑——
他，傻了
忘不了
文/李威
忘不了那洒落了种子
弯着腰
一粒一粒捡拾
一粒也不愿遗失的父亲
“那不是寻常谷物
那是种子
每一个
都有它自己的一生”
一把多余的稻草
文/李威
那捆扎了这个稻草人的人
似乎因为剩余了
一把稻草
让稻草人把它握在手中
为什么要让稻草人握一把稻草呢
那不能成为稻草人的一把
多余的草
在风中低垂着头
稻草人也是多余的呀
即便穿着主人的破旧的衣服
也因为羞愧因为不配
而垂下戴破草帽的头
面前是秋天苍凉的阴郁的田野啊
那雨云下戴着草帽的
稻草人的主人
也是多余的呀——
在这片大地上，看得见的人，都是多余的人
当然要丢西瓜捡芝麻
文/李威
芝麻会让我记起
忘了半辈子的——
芝麻开门
门那边
一无所有
春天
文/李威
许立志
当年如果不跳楼
这个春天
就也是他的春天
在旅居地的雪天
文/李威
想远方的人的时候
只有雪人陪着我
雪，落在我身上
雪，也落在雪人身上
不动明王
文/李威
中年以后，才知道
佛教中有一个不动明王
是读正冈子规时
读到的
正冈子规在世上活了
不到三十五年
却等我
到中年以后
才读到他写的
“枯野中的不动堂”（ * ）
（ * 不动堂，即不动明王堂。）
我的影子
文/李威
我的影子
也如我一样静静吃着饭
他又像一边吃着饭
一边回忆出了
这个冬夜灯下
静静吃着饭的我
偶然遇见
文/李威
偶然遇见
年少时考试上交答卷
留下的一张多余的答题纸
我在上面画了
一株小树
小树的样子
像沉浸在微笑的思考中
我还画了
两片正在飘落的树叶
问她读的什么书
文/李威
她说：写夏天的书
他们在一起
度过了一个明亮、宁静
又遥远的初夏
我不知道她说的他们是谁
也不知道她说的遥远
是什么意思
她又慢声说：
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
唯一一个夏天
回信
文/李威
收到你的信
天正下着大雪
那雪啊，就像你信上写的雪
我此刻，就像在你的信中
给你写回信
他感动了半辈子
文/李威
他常常给我们展示
他与他以前的大领导的合影
“你们看，我在中间
领导在边上
那么大的领导，在边上！”
边说
边感动得
眼眶湿润了
那是那年单位裁员
第一批裁了他
领导怕他家闹事
到他家做安抚工作时
合的影
有点记起了
文/李威
他敲电脑键盘飞快
他觉得这样比笔写好——速度
更接近他思维的速度
现在他在手机上手写
运指如飞
他的诗维
不仅不受书写的阻滞
甚至被书写带得更快了
他说：在手指的飞速舞动中
我有点记起
以前有翅膀时的感觉了
退还
文/李威
又要退林还耕了
那些消失了的林子里的鸟
在田地上空飞来飞去
飞来飞去
又要在多出来的田地里
多竖好多稻草人了
人们把衣柜里的旧衣服
找出来给稻草人穿上
就像人把衣服
退还给稻草人
浓雾缓缓飘散
文/李威
一棵孤独的树显现出来
一个站着与树神交的人也显现出来
他进入梦乡了
文/李威
窗外深黑的夜色中，远远亮着一星灯火
但那是他的镜子
映照的一星灯火
窗外深黑的夜色中那盏灯早就熄了
但他的镜子里
那盏灯还亮着
多年前的他
在镜中找到那灯火，守着那灯火
他很久不照镜子了
他此刻
进入梦乡了
我笑
文/李威
那个学者说：谁说鲁迅影响了一代人、几代人
我就不受他影响
我一生的努力
就是做到不受他影响
我笑：你都这样了，还说不受他影响？
终于
文/李威
那个正能量自信人士
在我罗列出的
不可否认的——
许多人、许多孩子，因为无钱治病
不得不放弃治疗等死
的事实面前
终于
恼了
甩出一句：
谁叫他们要得病呢！
讲得好
文/李威
在外面讲高大上
讲得好的
在监狱里，也是讲高大上
讲得好的
也比他们自己在外面时
讲得更好
多年以后的相见
文/李威
暮色渐渐浓了
她说：到下面小街那家快餐店去
吃点儿吧
你以前吃过的
店主人换了
小店还在
出门时，她走在前
这时我又看见
并且才想起
她左耳后面
有一颗痣
清晰得仿佛
昨天才见过
惭愧
文/李威
走过了多少不知名字的地方
见过了多少不知名字的人
在那陌生的、善良的、心生亲近的、自己知道
以后会如暮霭一样
淡忘的无名中间
我一直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一直带着自己的名字
想到这一点
真是心生
惭愧啊
灯
文/李威
诗人青海的诗句：
“诗，写的越来越短了
仿佛越来越缩短的生命……”
我意识到，拥有越短的余生
就拥有越长的记忆
我的记忆，也有他自己的生命
与追求
他要让自己凝聚得更短，更短
配得上我余生的
短
短成一首短诗。短成一首短诗中的
一个字
如夕光隐去，广阔而苍茫的大地上
一盏幼时的
灯
西方的童话与我们有不一样的美好结局
文/李威
罗尔德·达尔的《女巫》
有着这样的美好结局：
小男孩斗败了女巫
但自己被女巫变成了小鼠
从此作为小鼠
与老祖母相依为命
祖母告诉他
鼠比人寿命短
鼠心跳比人快
但他依然能与老祖母一起
度过十几年岁月
在奥斯陆漫长的冬夜里
他们在一起
感受到彼此的温暖
和频率不一样的心跳
这次坏得好一点
文/李威
人民医院的灯箱招牌
上次“人民”两字不亮
修好之后又坏了
这次坏得好一点
民，还亮。人，不亮了
这次，很久不见修复
医院领导说：
看见民，大家就知道是人民
民，就是人民
人民，不就是民吗
我也爱
文/李威
我也爱趴在书桌上睡觉
以手掌为枕
不是不可以用书
但书，哪有手掌简单
——无需解读
只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温热的血流
温婉的掌纹
温婉，却稳定、固执、执着……
我常常在书桌上的梦中
梦见我沿着它行走
——我读再多的书
也是为了沿着它行走
又用我一生的行走，塑造它
我要走了，小花还没来
文/李威
我说的小花
可能是叫小花的小孩，或小狗
也可能是一朵
真正的小花
女儿儿时作文：
花园里来了一朵小花
老师批她写错了
我留言给老师：你批错了
我说的我要走了
也可能是我要离开了
也可能是我要启程了
我写：一片树叶在秋风中落下来
一片落叶的生命
开始了
船形的梦
文/李威
许立志离去快九年了
我今夜仍读到从未读过的他的诗
许立志只活了二十四年
我今夜仍读到从未读过的他的诗
九年前他就实现了他的愿望：
“合上双眼，不再担忧熬夜和加班
此行的终点是大海，我是一条船”
我也曾以为我是一条船
合上双眼，就可以在大海中安然了
但如今我深知，我，和你一样
只是一条小船船舱中泼贱进的少量海水
与海近在咫尺，却永远回不去了
被日头蒸发，蒸发尽净
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合上双眼
做着自己是一条船的梦
没有那条船，或者说，那条船不属于我们
我们唯一的安慰，是直到蒸发尽净
都做着一个船形的梦
乞讨者
文/李威
你带着一个很小的小孩
你对我举着一个碗
看起来像你端起递给我一个碗
那碗里几个小钱
那不是给我的
那就是给我的
我若放进去一个小钱
我就得到百个、千个、万个小钱……
我放进去越多
我得到就越多……
那个脏污的破碗
（像你、像你的孩子一样脏的破碗）
你就是端给我的
人说那孩子不是你的
说那孩子是你雇的
并不穷困，毫无疾病，是装的、演的、骗人的
人们的话语像漫空五彩斑斓善意的钞票
但我有眼，并且
所幸，还能看
我看得见那孩子的眼睛
——苦难中的一抹纯净
我看得见你的眼睛
与你孩子的眼睛
一模一样
像破碗中一双明明白白的镍币
人说钱最脏、钱最脏
他们说的时候
神情像干净的崭新大钞
钱最脏，钱最脏
你碗里的几个小钱像你和你的孩子一样脏
我也脏，我很脏
我掏出很脏的钱
（但它是热的，带着我的体温）
把它放进
你手中那在这浊世唯一被人公认为脏污的碗里去
我得到了
你和你的孩子端给我的碗里
几枚脏污小钱
静静地映出的夕光 |
发表于 2023-12-13 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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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3 1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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